那余四全本是个白胖健壮的年轻人,被折腾拷打了这些天之后,已是蓬头垢面、一脸憔悴。见到江怀越之后,忽然感觉到似乎是来了救星,竟一连声地喊起冤枉来。江怀越并未透露自己的身份,冷漠问道:“先前既然已经招供,为何现在又喊冤?出尔反尔之人所说的话语,让人怎能相信?”
余四全急得直磕头,将额头都磕得红肿不堪。“小的先前真是熬不住打,这才没法子胡乱编了瞎话!那天我喝了点酒,走到枣树林附近被薛祐追上,他缠着我要账,我一时拿不出钱来,就跟他推搡动了手……”
据余四全说,薛祐是邻镇赌场的打手,专门为老板讨要赊账,当天追着他到了枣树林,两人动手斗殴,打得头破血流。余四全在被按着痛打的时候抓到了一块土石,照着薛祐的后脑勺就是一顿猛砸,见他倒地不动,才跌跌撞撞逃离了树林。
回到家后酒醒了大半,想到自己可能将薛祐打死,吓出一身冷汗,也不敢和父母说实话,只说跟人打了一架。谁知被人告发,稀里糊涂被抓进顺天府,架不住严刑拷打,只好招认杀害了甄氏主仆。
江怀越听到这里,擡目瞥了瞥顺天府尹,那官员面色尴尬,想要赔笑却实在笑不出来,一张脸难堪至极。“江大人……下官马上再增加人手,重新将枣树林里里外外再行搜查!”
他皱了皱眉,站起身来,招来了杨明顺:“到你派用场的时候了。”
“督公要小的干嘛去?”杨明顺跃跃欲试。
“你不是最爱掺和吗?带上几个人,给我满大街小巷打听去。”
打听归打听,可不是毫无目的的,两天过后,杨明顺和他的手下们带回了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甄氏因为多年未孕,曾到好几处医馆药铺抓药疗治,可惜始终没有效果。近来听说弘法寺求子灵验,便又带着希望多次入寺上香祷告,希望能有所收获。
又有一人回报说,在街头谈及此事时,有个过路的卖菜人提了一句,说是他有个表妹也是多年没生养,上个月出门后就没再回来,家里头找得天翻地覆,娘家人认为是被婆家赶走,婆家则认为是跟外人跑了,两家吵闹不休,报官也找不到人影,直到现在还是悬而未决。
杨明顺道:“这怎么和甄氏差不多?只不过甄氏这边还死了人,那边则是凭空消失了。”
顺天府尹的下属适时递上了甄氏主仆的卷宗,江怀越撑着下颔细细查看。杨明顺在一旁问道:“督公,那个被杀的小和尚就是弘法寺的,会不会甄氏其实就是在寺庙里出了事?”
他指着卷宗上白纸黑字:“甄氏和丫鬟佩兰出寺庙时,弘法寺边上的摆茶摊的侯氏跟她说过话。此后天开始下雨,离弘法寺不远有个净心庵,庵堂里的女尼看到甄氏主仆冒雨赶路,便将纸伞借给了她们。最后,金阳河畔有老船夫住在岸边,他那天正好望到主仆两人撑着伞从桥上走过。其后,她们往东而去,再没人见过两人行踪。”
那下属谨慎地插话:“我家大人也正是因这些供词,沿着甄氏主仆可能行经的路线命人四处查访,才抓到了余四全。”
“之前他说也曾派人去弘法寺查探,派去的是衙役吗?”江怀越问道。
“说实话,因为死的和尚是弘法寺的,甄氏又是从庙里出来后失踪不见,所以府尹大人也对寺庙很是在意。他先是派能干的衙役去查探过寺庙内外,并未发现可疑痕迹。庙里的主持也被带来问话,据说那天小和尚本来是要去城里买油,众僧人等到天黑也不见他回来,还以为是不是出意外掉河里去了,谁能想到竟死在了人迹罕至的枣树林里。”他顿了顿,又道,“衙役们回来后,小人也曾向府尹大人建议,再暗中派人混于上香的百姓中入寺查看。我们选了几名不常外出的府中小吏扮成香客前去弘法寺,但他们回来后也都说寺内一切正常,看不出有何不妥之处。”
“没了踪影的是年轻妇人,你们派去的都是男子,是否有失考虑?”江怀越略显不满地擡头看着他。那下属愣了愣,尴尬一笑:“这倒也想过,府尹大人曾找来几名青楼女子,想让她们装成良家少妇入庙上香。可您是没见到,那几位即便洗去了浓浓的脂粉,换上布衣袄裙,可那走路说话的姿势一看就是风尘女子,要是让她们去了,反而还惹人怀疑。故此也只好作罢了。”
离开了顺天府衙门,江怀越坐在马车中沉吟不语。杨明顺东看看西望望,几次张开嘴想说话,话都到嘴边了又咽了下去,这可把他给憋的,感觉浑身都不舒服。
正唉声叹气间,忽听江怀越沉声道:“你干什么?好像要被拉去砍头的是你一样?”
杨明顺一激灵,立马笑起来:“哪儿呀督公!我是想到了刚才的事情,您不是说应该找女子去弘法寺上香,说不定比男子前去更有效用吗?他们找不着合适的,可咱们不是有现成的人能用?”
江怀越一声不吭地盯着他。杨明顺抿抿嘴唇:“就是那个,那个相思……您不打算用她?”
“笨头笨脑的,去了也会误事。”
“啊?上次对付裴炎,您不是说她还挺机灵泼辣吗?”
他又不说话了。杨明顺没法子,只好叹了一口气,拢着手靠在窗户边发愣。马车穿行于京城街巷,喧哗的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远处有靡靡丝竹、巧笑唤声交缠,杨明顺好奇地朝外张望了一眼,叫道:“督公,正好到明时坊了!”
江怀越皱眉:“想下去就直说!”
“我又不想……”他又撩开窗纱,满脸喜悦掩饰不住,忽而朝着刚出炉的糕饼做出垂涎三尺的模样,忽而望着街面上卖艺杂耍的哈哈大笑,令坐在对面的江怀越不胜烦扰。
当杨明顺再度大惊小怪地想要告诉江怀越某事的时候,江怀越一把推开车门,将他给拽了过去:“滚下去玩个够,别来烦我!”
“哎哎哎,督公,我不是要去玩……”无辜的杨明顺抓住车门边框,半个身子落在外面,吓得直叫,“您看那边,那不是孙太傅府里的管家吗?!他怎么也去淡粉楼了?”
江怀越一皱眉,抓着杨明顺的肩膀又将他拽了回来。马车正经过淡粉楼前,他透过淡青色纱窗朝外望,果见孙寅柯府中的管家抱着一个长条形的木匣往里去。
江怀越略一思忖,把杨明顺提溜到窗前:“你去打听。”
“为什么又是我?”杨明顺誓死不从,“被人瞧见多不好!要是谁再多嘴传到了小穗那里,我还活不活?”
“你以为京城人人都认识你杨明顺?人人都像你一样话痨?停车!”江怀越趁着马车速度减慢,一下子把他给扔了下去。
杨明顺“哎呀”一声摔下车去,幸而身手敏捷,踉跄了一下没摔倒,身边行人投来奇怪的目光,他板着脸整整衣衫,便朝着淡粉楼而去。
马车停在了离淡粉楼不远的巷口,人来人往的明时坊几乎就没有宁静的时候,淡粉楼附近更是最为繁华靡丽。江怀越独自坐在车中,听着外面肆意谈笑纵情欢闹,不觉微微皱起眉头。
幸好等待的时间不算长,随着车门一声轻响,杨明顺气喘吁吁地钻了上来。
“打听到了?”江怀越冷淡发问。
杨明顺用手扇着风,一脸委屈:“督公真是好不体贴,让我去教坊里打听,这不是为难人吗?幸而小的机智,躲在门口给小厮塞钱,说我是那管家的跟班,奉了大娘子的命令来跟踪,看他是不是在外面养妓。”
江怀越正想叫他长话短说,杨明顺倒是机灵,话头一转叹了口气:“督公您是有所不知,原来这管家不是自己要去喝花酒,而是替孙太傅来送东西。”
“……送什么?”
“琵琶。”杨明顺比划了一下,睁大眼睛道,“听说看上去就价值连城,连那个匣子都是用红木精工雕刻的。”
江怀越抿着唇不说话,杨明顺看看他,问道:“督公不想知道孙太傅要将琵琶送给谁?”
他瞥了一眼,脸上尽是鄙夷神色,似是懒得回答。杨明顺见状,又哀叹道:“唉,这样精美绝伦的琵琶,哪个乐妓不会喜欢?要说孙太傅虽然已经七十岁了,可在风月场上却还是一等一的高手……”
江怀越被他啰啰嗦嗦扰得没了清净,横眉问道:“送给相思?她果真收下了?”
“那当然了,谁还能拒绝太傅大人的赏识不成?”
他冷着脸望向外界繁华,过了片刻才道:“去淡粉楼传话,说我有事找。”
淡粉楼内笙箫绵绵,孙太傅派人送来的琵琶引得众多乐妓围拢赏玩,相思颇为尴尬,想要将琵琶收起,却被严妈妈制止。
“难得孙太傅这样的高官能看得上你,你还害什么羞?也让姐妹们开开眼,这琵琶可比那些年轻公子们送的金珠玉器值钱多了!”
严妈妈眼风流转,招呼着其他乐妓过来观赏,大概是想借这机会让她们也好好使劲,从客人们身上赚取更多的花销。
相思这受礼者倒反而被挤到了一边,她本来也并无喜悦之心,若不是管家强行塞到她怀中,这么贵重的东西她是绝对不会收下的。春草从别的桌上收拾了酒杯挤过来,“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头发都白了的孙太傅?”
相思点点头,春草咋舌道:“真是人老心不老,七十岁了还想着要哄你开心,他要是有孙女的话估计都比你大!”
相思瞥了瞥她:“你这张嘴真是厉害,我得找机会把这个退回去,不然心里不舒服。”
“怎么可能?人家是朝廷元老,送出来的礼物再被退回去,不是丢了面子?”春草还想再发表议论,听到外边有人传唤,只好端着盘子匆匆而去。相思懒懒的坐在了窗户边,撑着下颔发呆,门口的小厮又迎进了好几个公子哥儿打扮的新客,严妈妈闻声,立即带着数名乐妓前去招呼。
相思见之前那群围拢观赏的乐妓渐渐散开,才起身过去收好了琵琶,将它重新放回红木雕花匣里。正抱着匣子准备上楼,肩臂被人轻拍了一下。才一回头,刚才被小厮迎接进来的某个年轻人靠近过来,没等她开口,便往她手心塞了东西。
相思一愣,心有所悟,随即抱着匣子往楼上去了。
下午果然有轿子停在了淡粉楼前,说是有客人要相思去府上演奏。严妈妈打听是哪一家,相思道:“是以前常来的黄大人,您不记得了?”
“黄大人?他怎么最近不来这儿……”严妈妈还没说完,相思已经拢着袖子坐进轿子,“他觉得叫我去家中更清净,妈妈不必担心。”
轿子起行,四平八稳往城南去,出了崇文门之后继续往南,兜行许久才又到了之前她到过的那个偏僻小院。相思出了轿子,院门便已经打开,门口有随从打扮的人等候一旁。
她迟疑了一下,缓缓走了进去。小院依旧宁静整洁,檐下悬着红艳艳的干果,在阳光下投映出斜斜影子。只是庭院空寂,并无人在。她想回头询问,但那守在门外的人却已经将门关了起来。
寂静之中,院门关闭的声音格外清晰。相思微微一愣,后方却传来了熟悉的话音。“你怕什么?”
语声清冷,带着几分嘲弄。
相思定了定神,回过身去。晴空无云风轻,庭中枝叶簌动,碧莹莹的透出秋高气爽之意。初秋阳光浅淡,江怀越一身素青竹叶纹的曳撒泛动银芒,站在檐下背着手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