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越擡目看了看,朗声道:“当初余公公来要人,臣是知道的,只不过那时候在外面忙着别的事情,没能亲自挑选,倒让余公公辛苦了。”
承景帝颔首,合上卷册,向惠妃道:“现在可安心了?贵勤与怀越根本不可能熟稔。朕看你折腾了那么久,恐怕也累了,好生休息才是!”
“他们,他们肯定在说谎!”惠妃先前的那股气势一下子泄了大半,却还不甘心就此罢休,拉着承景帝的袍袖不松手,“万岁为什么不找人严加审讯那个贵勤,他一定是知道什么的!”
“不要胡闹!”好脾气的承景帝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来,“你本就有孕在身,不可再任性发作。太医局那边如果从羹汤残渣里查出了什么,会直接禀告上来。那些宫女太监都是景仁宫的旧人,你要是连他们也信不过,朕给你换一批新来的,你是否又会疑神疑鬼?”
“万岁……”惠妃委委屈屈红了眼圈,江怀越淡淡地插上一句:“别的事情臣不敢多嘴,但娘娘既然实在看不中贵勤,臣便将他带走吧,也免得娘娘夜不能寐,有伤凤体。”
惠妃含着怨恨盯了他一眼,因见皇帝已然不满,不敢再使性子说狠话,忽而按着额头又喊头晕,太医和宫女们忙不叠进来问长问短。承景帝一脸不悦地出了屋子,江怀越随行其后,走到那个一直跪在太阳下的小太监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起来跟他走。
将承景帝送回御书房后,江怀越才出来,就看到贵勤泪汪汪地站在台阶下等着。他大概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长相平凡又瘦小,今日恭恭敬敬给惠妃端了碗羹汤,结果却差点送了小命。当江怀越进景仁宫的时候,他都已经陷入绝望,几乎就在等死了,却不料被人从阎罗殿门口又拽了回来,因此始终浑浑噩噩。直到跟着江怀越走出了景仁宫,才好似灵魂归位一般。
如今再看到救命恩人,他双腿一软就要给江怀越下跪。
“别了,省得被人看到还以为你真是我的手下。”江怀越没把刚才那事放在心上,之所以随手把贵勤带出来,也是以免惠妃日后又拿这小太监来做文章,干脆带走了落个清净。
贵勤用力呼吸了几下,眼泪都快出来了。“督公救了小的一命,小的一定记在心底,这辈子都不会忘。”
江怀越道:“惠妃那边你以后就别去了,我让人把你带回御马监吧,那边前几天也说缺个干杂活的人。”
“谢督公!再苦的活我都能干!”
江怀越点点头,擡手唤来一名小太监,让他将贵勤带回御马监去了。处理完这事,他想着是否该去昭德宫拜见荣贵妃,正思量间,却听身后有人招呼。回过头,原来是余德广匆匆而来。
“余公公。”他朝余德广拱手,刚才惠妃闹事,若不是余德广出力,只怕没那么容易平息。然而从景仁宫出来这一路上,江怀越心里始终有些在意。
贵勤是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其他人等都不会留意他到底是何时进的御马监,又是何时调去了景仁宫。但江怀越分明记得,那一年新春未过,忽降鹅毛大雪,御马监草棚即将倾斜。杨明顺找了好几个新进来的一起去修葺草棚,结果有个小太监爬上去之后不小心滑下来,摔得满身雪屑,引得众人大笑。
那会儿,他正在窗边清点账目,恰望到了这一幕。
那从草棚上滑下来的,就是贵勤。
他入御马监,绝对不是卷宗上记载的十月,应该是……一月。
余德广已经到了近前,却并未说什么,而是小心翼翼将江怀越引至侧旁长廊。江怀越心里有几分明白,有意疑惑道:“余公公如此谨慎,莫非有什么事要说?”
余德广一改往日那温和平静的模样,长叹一声,踌躇许久才开口:“江督公平日里经常在宫外,不知有没有听说近段时间城南出了件离奇的命案……”
江怀越微微一怔,他本以为余德广是因宫里某些事有求于他才这样做,没想到他说起的却是宫外的事情。
“城南命案?您说的莫非是有一名少妇带着丫鬟出去烧香拜佛,结果却没了踪影?”
“正是此事。”
江怀越思忖了一下,斟酌着问道:“这事我也是听杨明顺说起,但他说话太啰嗦,我只听了大概,据说顺天府尹派人去查找这主仆两个,后来是在枣树林畔的枯井里找到一具尸体?”
“嗐,您听我说。这主仆两个去上香,结束后就离开了弘法寺,可是到了天黑都不见回家,丈夫和婆婆急了,到处寻找也不见人影,只好去顺天府报官。顺天府派出差役们去弘法寺周围打听搜寻,一连三天都没有收获,后来经人告发,说是同村有个年轻人那天冒着大雨回家,身上好像沾了血迹。顺天府立即将这人抓捕回去,严刑拷打之后,那年轻人只好招供,说是路上遇见这主仆二人,见少妇貌美起了色心,奸污不成杀人灭口,把尸体扔进了枯井。”
“杨明顺说的也是如此,似乎找到的尸体有问题?”
余德广苦笑道:“是了,原本是少妇带着丫鬟去烧香,可最后在枯井里找到的的……却只是一个少年和尚的尸体。”
他说到这里,止住没再往下讲。江怀越看了看余德广,微笑道:“倒是件怪事,但我素知余公公安分守已,并不是爱探听奇闻轶事的性子,今日说这事,是有何内情吗?”
余德广神色尴尬,环顾左右无人经过,才轻叹道:“督公说的没错,我刚才说顺天府逮到的那个年轻人,叫做余四全,正是我堂侄。”他见江怀越又投来审度的目光,忙解释道,“虽说是堂侄,但我刚进宫不久时,老家遭遇饥荒,是我那堂伯父想方设法省下自家的干粮,才救活了我爹娘兄弟,可说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他四十来岁才得了这么个儿子,对四全是百般疼爱,可也正因这样,使得他从小骄纵任性,长大后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所以有同村的人偷偷告诉了前来巡查的差役,四全当天就被抓进了顺天府。可怜我那老堂叔夫妇到处求人毫无办法,连夜赶到城里,托人给我传了话,我才知道了这事。据堂叔说,四全曾告诉他,身上的血迹是跟人打架沾上的。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信自己的儿子会连杀两名女子,苦苦哀求我去跟顺天府尹打招呼,看能不能重审此案。”
江怀越平静地问:“那余公公的意思是……”
余德广勉强一笑,低着声音道:“我与顺天府尹并不熟悉,环顾左右,能有实力解决此事的也只有督公。因此刚才万岁爷叫我去御马监取名册,我可是冒着风险……”
话说了一半,没再继续,余德广脸上还是谦和无争的笑意,而江怀越低着眉睫,嘴角也微微扬起。若是有人远远路过看到这场景,只以为两人偶遇,寒暄问候而已。
因为要救堂侄,所以甘愿冒着被杀的风险,在那卷册上多添了一笔,变一为十。
余德广卖这人情给他,江怀越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在皇上跟前耍心眼,这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余德广既然已经做了,那江怀越无论如何都得接下他的请求。
“余公公对令堂侄真是呵护备至……”江怀越微笑起来,深澈的眼里却始终缺乏温暖。余德广是何等精明人物,自然琢磨出对方的意思,马上道:“我可不是在要挟您,惠妃那拿腔拿调的做派,即便是我也看着不爽利……要不是堂伯父对我家有救命之恩,我又怎么会出此下策?这事无论成与不成,都要感谢督公,绝不会给您添上半点后患。”
话已至此,江怀越也只能蹙一蹙修眉,慢慢道:“既然余公公这样说了,我也尽力而为吧。”
“有劳督公!”余德广连连拱手,不胜激动。
一早进宫就接连遇到这些糟心事,江怀越缓步走下台阶,望着寂寞的朱红宫墙湛青长空,心思有点渺远。随行的小太监上来问要去哪里,他想了想,还是先回御马监那边去。
从乾清宫到御马监距离很远,他坐在轿子里,盘算着余德广说的那个案子应该如何处理,不觉锁起了眉头。理清思绪后,觉着有些闷,便擡手撩开了窗子上的纱帘。
初秋时节天朗气清,硕大的银杏树枝叶如华盖,在阳光下洒落遍地金莹,与丹朱宫墙相映,艳美得让人心惊。轿子继续前行,他眼角余光一扫,却瞥见了斜后方宫墙拐角处的两个身影。
正是光亮斜照落下阴影的角落,身穿藕荷色袄裙的小宫女被身前的人堵在那儿,想往前又怕羞,想朝后又碰着墙,手足无措,满脸慌乱。
“你这是干什么,不让我走?我还好多事情要做,哪有闲工夫听你胡说八道……”
“好些天没进宫见你,这不才捞着机会,你还只待一会儿就要走?”他作势板着脸,伸出手,“拿来!”
“什么呀……”小宫女语速很慢,声音细细柔柔,好似掐得出水珠。
他更扮出生气的模样,伤心欲绝地控诉:“上回给你带的熏香,还给我!”
“为、为什么呀?”小宫女吓了一跳,本来就水盈盈的眼里很快就弥漫了泪雾,她委屈极了,“好好的干什么要讨回?那,那我不也送你亲手做的串珠了吗?你也不要了?”
“你不是不愿意跟我多说会儿话吗?既然这样,长痛不如短痛……哎哟!”
杨明顺正用满含幽怨的眼神望着小宫女,准备说出一长段感人肺腑的话语,却不料背后一痛,不知是什么东西砸了过来。
“啊!”小宫女看清了他背后的状况,吓得捂住脸,一溜烟跑了。
“小穗……”他摸不清头绪,朝那边喊了一声,再一回头,登时两腿发软,声音都飘了。“督……督公,您怎么,怎么到这来了?”
江怀越掰着手中的树枝,看都没看他,故意擡眸望着那小宫女逃跑的方向,拖长音调道:“这是哪个宫的?好没规矩,见了我也不行礼,撞见鬼似的跑了?”
“督公恕罪、恕罪!”杨明顺跪倒在地,伏行至他近前,苦着脸哀告,“她最是胆小害羞,乍一眼可能没认出是您,慌了手脚就跑了……”
江怀越冷哂,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入宫时候说要去御马监看望朋友,看的就是她?什么时候御马监多出个宫女来?你好大的胆子,连我也敢欺瞒了?!”
“我……小的……小的真是……”一贯伶牙俐齿的杨明顺再也说不出天|衣无缝的谎话,额头冷汗涔涔,索性一咬牙豁了出去,朝着江怀越砰砰地磕了两个头,鼓起勇气挺直腰身,道:“督公,刚才跑掉的是我杨明顺中意的丫头,她才十五岁,怕生又嘴笨,真正是什么都不懂。您要罚就罚我,千万别怪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