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不以为意地涂着药膏:“要想即刻就恢复原样,请再好的郎中都做不到。”
江怀越却忽然开口:“今晚之前,能恢复成什么样?”
男子愣了愣,回头道:“红肿能消,伤口收敛……督公如果实在等不及明天,那卑职再给她敷上粉,远看是无碍的。”
“那就等到傍晚回去。”他点点头,没多说别的。
“是。”
相思按照那人的吩咐坐到了阴凉处,等药膏干透之后,男子又细心地为她敷上了一层类似胭脂却又盈透的画粉。
雕琢再三,修饰数遍,那人才后退了几步,向江怀越拱手:“大致就是如此,现在还有些痕迹,再等两个时辰,将药膏拭去,重新抹上画粉就可以。”
江怀越走到相思面前,微微低身注视。她坐在树荫下,不安地低垂了眼睫,没敢看他。
他审视许久,才淡淡道:“行了,你回吧。”
“那卑职先行告退。”男子说着便去收拾药箱,相思想了想,忽然道:“督公,您手上的烫伤,不顺便上药?”
他怔了怔,似乎已经忘记了此事。这才擡起手背略一瞥,轻描淡写地带过:“不必了,我又不像你。”
她擡眼望着他,目光里有些询问的意思。江怀越本不想多说话,但被她这样一望,便侧过脸又加了一句:“你不能留伤痕,我这手上是无碍的。”
男子听到了此话,倒是机敏地取出另一盒药膏,呈送到江怀越面前:“寻常烫伤用此药膏就可以。”
他这才打开盒子,很简单地涂抹了一层,顺手将那已经快干的绢帕收进了怀中。
相思想要提醒他,那帕子先前还染上了她的血迹,才欲启唇,又怕自己多事,便没再言语。那名男子收拾好东西后,又跟着番子离去了,相思这才问道:“督公带我到这里,就是等他来给我治伤?”
江怀越擡起手背看了看,平静道:“你不是说,带着伤回去会被罚吗?”
她拢着衣袖,再度行礼致谢。江怀越神情淡然:“不为别的,只是不希望你再次惹恼了管事妈妈,总见不到客人,如何为西厂探听各路消息?”
“那一位是郎中?真的到傍晚就能几乎看不出伤肿?”
“隶属我西厂的,没有不成才的废物。”他拽过椅子重又坐下,“原本城里也有地方休息,但带着你太招摇,怕被熟人看到。此处僻静,你就等到黄昏时分再回去吧。”
午后时光柔慢,寂静之中只有不知名的鸟雀在枝头鸣叫,江怀越见相思坐着无聊,便指了指里边,叫她进去休息。她婉言谢绝,他却又寒了脸,于是相思只好一个人进了房间。
斜斜倚靠在床,正对着半开的小窗,能望到庭院一角。轻风摇舞了那一丛紫白色的花,江怀越背对她站在那里,负着手,似是在望着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出神。
暖阳,和风,鸦青的背影落落生寒,勾画出沉如璧玉的韵致。
不知为何,相思心里微微浮起低落的情绪。是遗憾?是怅惘?还是……
说不清道不明。
她侧转了身子,闭上眼,不觉间倦意袭来,便睡了过去。迷迷蒙蒙间,仿佛回到了故都南京的家园,静谧院落假山玲珑,曲桥碧水,点漾生姿。荷叶如青钱串串,底下是嫣红的鱼儿相连欢游,搅乱了初夏的幻梦。
“静琬……”柔美端庄的母亲领着姐姐走向她所在的亭子,伸出手来,“你爹爹回来了,我们去找他。”
“好。”她恋恋不舍地丢下细细嫩草,跟着母亲和姐姐走向朦胧的前方。
忽而又是歇斯底里的吼叫,成群的番子握着钢刀闯进了园子。远处传来母亲的哭喊,还有姐姐奔逃的身影,她却孤零零一个站在荷塘水里,赤着的双足冷得像冰。嫣红的鱼儿也在亡命似的挣扎,她低下头,却见水底泛起了一股股鲜血。
鲜血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很快蔓延了整片荷塘,染红了她的衣裙。
她哭着想逃离,可是面前出现了一双手,强行扳起她的下颔。
“云岐的女儿?也是个美人胚子,可惜,这辈子啊……是毁了。”那个人脸色暗黄,下颔无须,用异样的目光摩挲着她,像是要将她慢慢吞噬。
随后,他伸出大手,将她的脸整个罩住。
剧烈的疼痛让相思发出惊叫。她猛然挣扎,睁开眼忽觉有人正朝她伸出手,梦境与现实混杂不清,使得她发狂似的抓住了那人的手臂,狠命往外推开。
“放开我!”
她喘息着,额上冷汗涔涔,浑身都在发抖。
灰白的床幔斜斜落下,划过江怀越的肩头。
他站在床前,紧抿着唇,目光冷澈。过了片刻,才寒声道:“发什么疯?要不是听到有动静,我会进这房间?”
相思不由打了个寒颤,神思彻底清醒。她局促不安地跪坐在床头,声音仍微微发抖:“督公,督公请恕罪!我刚才做了噩梦,梦里有人扣住了我的脸……”
他冷笑:“好端端的怎会做噩梦?”
她听出了不相信,沉下眼睫哑声道:“是真的……我,我不知怎的,梦到了幼时被抄家的场景……”
江怀越静了片刻,才问:“当初谁去抄的家?”
相思眸中有负痛之色,低垂着头,语声低微几不可闻:“是……东厂的人,谁带的头我却不知道。”
他眉梢一挑,其实先前也曾叫杨明顺查过她的底细,知道是原兵部尚书云岐的幼女。云岐此人颇以清廉耿介出名,外放地方时注重民生疾苦,兴修水利,在朝任职亦遵从本心,不与权贵合流。只是后来因体弱多病,又要奉养老母,向刚即位不久的承景帝恳请归乡。承景帝不舍这有才干之人就此致仕,便将其调任到故都南京,仍旧做了兵部尚书。
按理说在南京六部任职,相比在京师可算是养老的优厚闲职。可谁想此后不到一年,云岐卷入了临湘王谋逆案,被从南京押回京师,不久之后就死在了东厂诏狱。而其妻与二女皆被遣入教坊充当乐妓,书香门第的云家自此不复存在。
如今看相思这模样,倒也不像是有意说谎。只是他刚刚进屋查看,就被她一把推开,心里还是有些不悦。横睨了她一眼,鄙夷道:“先前的功夫看来是白费了。”
相思不解其意,江怀越指指她前额:“你睡相那么差吗?将额头上的药都蹭掉了!”
相思一惊,擡手轻触伤处,却也摸不出具体情形。她跳下床在屋内找了一圈,却寻不到铜镜之类的东西,沮丧地坐回床边:“大概是做噩梦挣扎的时候碰到了,这下糟了,督公能请那位郎中再来吗?”
“他忙得很,哪里有闲工夫再来管你。”
“那怎么办?”她忧心忡忡。江怀越不做声,转身出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又回来,手里拿着一物,递到她面前。
天青底子朱红花纹的细长瓷盒。相思先是一愣,继而惊喜道:“这是装画粉的盒子!原来他没带走!”
“原本就是要在你回去前再涂抹一次的。”江怀越将盒子给了她,示意其看窗外天色,“时候不早,你遮饰一下,便可启程回去。”
他平静地说完,便又出了房间回到院中。相思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瓷盒,用指尖蘸了一层薄薄的画粉,却又犯了难。
迟疑了好一会儿,起身望了望庭院,慢吞吞地挪到了门口,向正坐在檐下的江怀越唤道:“督公……我又有事相求了。”
他本来就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听她这样一说,更是强忍着想要叱骂的情绪,回过头,奚落道:“你还有什么事,一次讲个利落,别一而再再而三来消遣我。”
她咬了咬唇心:“这里没有镜子,我自己无法敷粉遮挡伤痕……”
他倒是一怔,似乎没有想到原来是这事,沉着脸站起来,走到她近前:“那你想怎么样?”
“能否请提督大人……”
“不行。”
“我还没说完……”
“那我也知道你想做什么。”江怀越冷冰冰地拒绝,“你自己伤到哪里还会没感觉?疼痛的地方涂一层便是,少来娇滴滴的那一套,本督是什么人,难道要为你去敷画粉?!”
她没法子,只好背转了身,凭着感觉去涂抹画粉。指尖碰触之处还是有些刺痛,她又不敢多触摸,尽全力涂抹过后,才低着头转过来:“不知这样是否遮掩住了?”
江怀越一打量,气笑了。
“涂那么厚,是要昭告天下你这里受过伤吗?”
她不免也愠恼起来:“我又看不到,这样已经是尽力而为了!”
“……过来!”他实在没办法了,只得将相思拽到近前,手指轻揉,抹淡了她前额处原先的痕迹。肌肤的轻微碰触使得她浑身紧张,僵立在那儿不敢擡眼。
枝头有白尾鸟雀扑簌簌飞过,坠落细碎叶片。
江怀越夺过她手中瓷盒,轻蘸画粉双指一撚,在她前额处淡淡推开,再细心匀和。饶是动作轻缓,她还是忍不住蹙了蹙眉,却换来他低声严斥:“别乱动。”
相思屏住了痛,鸦翅般的长睫轻轻簌动,掩住眸底不安。
尽管神情冷冽不茍言笑,可眼前的他还是以极其认真严谨的姿态为她匀染了画粉,轻透无痕,遮掩了伤处,几可乱真。
整个过程她都没敢擡一次眸,看他一眼。
直至江怀越后退半步,漠然道:“好了。”相思才攥紧了手指,仍旧低着头,向他道:“多谢。”
他看着相思,旋即侧过脸,道:“犯得着这样害怕吗?”
她愣了愣,擡眸望他:“我……没有害怕。只是……”
——只是什么?
江怀越却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追问下去,只是沉默转身,往院门处走去。她站在那儿,心里一阵迷乱,如果他追问,自己却完全答不出来。
并非害怕,只是……拘束?还是羞涩?抑或是有一种从心底潜藏抽芽的颤栗,令人手足无措,仿佛被那指尖一触,便点染出心间万千缤纷绚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