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山洞口还有很远一段距离的时候,夙渊便感觉不对劲。他设下的结界还在发着微光,洞内却传来了腓腓惊慌的叫声。他丢下刚抓到的野兔飞奔过去,只一望,心便沉了下去。
轻纱般的结界丝毫未被损坏,可是里面却只剩了腓腓一个。它正直起身子拼命乱跳,一见到夙渊回来,更是叫个不停。
夙渊猛一振袖,结界骤然消散:“惜月呢?!为什么不见了?!”
腓腓蹦出来哀嚎道:“嗷嗷,腓腓也不知道!”
“你……”他气急攻心,抓起腓腓追问,“叫你守护主人,难道你竟自己睡着了?”
腓腓眼泪汪汪:“嗷嗷,主人先睡着了,腓腓才打盹的。后来腓腓看到主人好像在做噩梦,刚想把主人叫醒,主人的身体就忽然变得透明,一眨眼就不见了!”
夙渊怔然,环顾四周还是找不到半点妖魔入侵的痕迹,也没有任何打斗迹象……就算玉京宫的人追踪到此,也不可能越过结界将颜惜月瞬间带走。
他稳定了一下心神,又问道:“你说她在做噩梦?”
腓腓连连点头,“主人皱着眉头很慌张的样子!还在喊着师兄,师尊!”
“师尊?”夙渊蹙着双眉,转身望向洞外。
数不清的飞星迎面撞击而来。
颜惜月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透明,寒风穿透她的身子呼啸而过,她就这样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牵引。夜空浩瀚,苍云逶迤,清阙皓白的衣袍在风中簌动,紫色衣带洒金带银,翩飞如流烟。
星辰在身边一一掠去,颜惜月莫名觉得这景象似曾相识,她哀伤地望着师尊的背影,却发不出声音。
他好像察觉到了她的惊惶不安,微微侧过脸望着她。
“你不是跟着妖龙去过天庭吗?”清阙语声低沉,听起来格外虚无缥缈,“为何现在竟害怕起来?”
她吃力地启唇,清阙知道她回答不了,便顾自遥望向璨璨星河,“惜月,为师陪不了你多久了。”
颜惜月心中诧异,此时星光涌动,风卷寒凉,她忽觉脚下虚空,竟坠下九重云霄。
漫长的下坠过程中,有无数过往片断在脑海间一闪而过。颜惜月以为自己快要死去,就在她等着重重跌落周身粉碎的时候,却又觉四周强力牵引,将她猛然间凝在了半空中。
然而周围变得漆黑无光,她奋力挣扎,动弹不得。
倏然一点光痕划过半空,继而四周幽幽亮起了微白的光芒,如一粒粒的明珠浮沉在海里。
她赫然发现自己竟已身处幽闭空间,整个人被透明发光的灵力困在半空,长裙下方的地面上则铺射着诡谲奇异的符文。一盏盏琉璃明灯悬在远近,缓慢升起又落下,映照出清阙的身影。
“师尊……”颜惜月吃力地发声,身子却还是被死死束缚,“我这还是在梦境?”
清阙站在符文近侧,眼睫低垂,望着长袍边缘那流转赤红的痕迹。“早已出梦。”
她惊恐地环顾四周,又听他缓缓道:“你不认得这里。这是森罗塔。”
“森罗塔?!”颜惜月心头震惊。
作为玉京宫至尊之处,森罗塔内既收藏着各种灵器法宝,更兼有历代祖师收服镇压的妖魔元神。正因如此,偌大的玉京宫中只有少数得到掌门赏识的弟子才有幸可进入塔内,但也只是最底下的两层。
清阙沿着满地咒文走到另一侧,擡手间,明灯汇聚,又映亮了颜惜月的面容。
“灵霈他,是不是死了?”他忽而问道。
“是……”她颓然低头,望着自己悬垂半空的裙子,忍着悲伤说了灵霈之事。清阙听罢,沉默良久,才道:“他的身上满是血腥,最后选择一死,也是无奈之举。只是没想到,我曾寄予他厚望,他却因为云烁而疯狂入魔……”
“可是师兄也是为给云烁报仇才怒杀了村民……”
“为了自己的至交就能屠戮那么多手无寸铁的百姓?”清阙叱道,“凡事过于在意,只会搅乱神思惑人心智!正如你自从结识了那妖龙,竟也变得肆意妄为起来!”
她咬咬下唇,过后才低声道:“师尊,弟子先前跟随夙渊逃离静思洞,还请师尊原谅。”
清阙听后静默片刻,才道:“此时道歉,是想让为师再将你放了,给你自由?”
她哀声道:“可是弟子与夙渊也并未做什么错事,他虽不是人类,却也懂得是非……”
“住口!”清阙怫然回首,“擅自闯山强行将你带走,这也算懂得是非?!龙族本该恪守本分驻守四海,他却如此猖狂,可见野性难收,必定成为祸害!”
颜惜月争辩道:“那也是因为他太担心我……”
“担心你?”清阙冷哂,盯着她道,“你们……打算双宿双飞?”
她语塞,愣了半晌才道:“是弟子……潜修不够,乱了心神。”
清阙脸色霜白,满地赤红符文隐隐透出灼热光芒,几乎烧拂到颜惜月的裙子。“你跟他为何又去了昆仑?”
颜惜月犹豫片刻,道:“弟子想要弄清楚自己的魂魄到底为何缺少了一部分……”
清阙愠怒道:“先前为师不是告诉过你?你难道信不过为师?”
“可是弟子得知的事实,并不像师尊说的那样简单!”她鼓起勇气望着清阙,“无论是灵兽腓腓,还是青丘国主,亦或是是昆仑杏仙,每个见到我的人都说我体内的魂魄来自鸾鸟萦歌!师尊,为什么你当初不跟我说?是不是你将萦歌的魂魄给了我?”
清阙冷冷地看着她,眼神复杂,一时没有回应。
颜惜月焦虑起来,双臂猛地一挣,裹挟在身子四周的透白灵力忽而震荡,清阙这才侧过脸寒声道:“不必费力,你是挣不开的。”
“请师尊告知弟子真相!”她忍受着灵力冲撞带来的痛楚,直直地望向清阙。他紧抿了唇,目光渺远,“是我将鸾鸟萦歌的魂魄注入了你的身体。”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清阙这样承认,颜惜月还是浑身发寒。“……这是为什么?”
他低沉着声音道:“那时你的魂魄已经濒临瓦解,我为救你耗尽心思,最后只能用萦歌魂魄换回了你的性命。”
“那萦歌当时死了?!”
清阙眉间浮起一丝阴霾,“自然是死了,不然我怎么取她魂魄?”他见颜惜月还要追问,便道,“我在很早之前就遇到这鸾鸟,她当时已经伤重不支,我看她颇有灵力,就此死去未免可惜,便收了她的魂魄……没想到后来因此救下你一命,这些事情我不愿细说,只是为了不让你胡思乱想!”
“真是……这样?”她迟疑不决。
清阙寒着脸道:“那你还希望听到什么解释?”
“我……”颜惜月心中纷乱,清阙却已然转身欲走,她连忙叫道:“弟子已经知错,请师尊放弟子出去!”
“放你出来,定然又要逃跑。你……好自为之。”他说着,顾自走向幽暗的石壁。颜惜月拼命挣扎道:“师尊难道要将我永远关在这里?”
清阙的脚步略微顿了顿,但并未回头,身影渐渐消失。
空荡荡的幽暗石室中只剩了颜惜月一人。她甚至不知自己到底被关在了森罗塔的哪一层,在她以前的印象中,森罗塔高峻宏伟,里面定然肃穆神圣,并不是眼前这般阴沉可怕。
师尊的身影虽然已经消失,可他留下的灵力与咒文还死死地束缚着颜惜月,任凭她怎么挣扎,也没法从半空中那个透明如茧的空间中出来。
她闭上眼睛积蓄体力,想到夙渊若是找不到自己,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她既急切盼望夙渊能猜到是师尊将她带走,却又怕他莽撞追来,倘若与师尊相拼,后果如何不堪设想……
颜惜月心乱如麻,而今身边什么帮手都没有,要是以前还有莲华……
正这般想着,却忽觉怀中有微微的簌动。
竟正是她收放莲华的地方。
“小七?”她惊喜交加,低头小声唤道,“是你苏醒了吗?”
透过浅紫色的衣襟,有星星点点的白光映射出来。
颜惜月焦急等待着莲华的复苏,就在这时,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微风拂过,又像是有人在轻轻颤抖,发出哀叹。
她的身子为之紧缩,四周除了一盏盏还在浮动的明灯外,并无其他东西存在。
“是谁?!”颜惜月屏息探问,然而没有得到什么回音,幽闭的空间内似乎又恢复了宁静。
她攥紧了双手,怀中寒意四射,原先零星散射的白光渐变清晰,犹如夜间明珠。七盏莲华消无声息地从她衣襟中飞出,停在了她的面前。
颜惜月欢悦道:“小七,你真的醒了!你不知道我多担心……”
莲华悬浮半空,依旧是最初的攒簇水精模样,只是原先身带蓝影,如今却周身泛着严霜般的白气。
“你……怎么不说话?”颜惜月怔怔地问道。
莲华还是沉寂不言,幽幽然绕着她飞舞,白色的光芒如冰屑洒落,融入了颜惜月的身体。“你在干什么?”她不安起来,觉得莲华好像与原先完全不一样了。
话音未落,空寂中又有一丝波动,颜惜月只觉头脑深处仿佛被尖利的针穿透一般,忍不住紧咬了牙关。
“小七,这里不对劲,帮我……”她喘息着哀求还在飞舞的莲华。
莲华转到了她身前,慢慢地幻化成重瓣睡莲的形态,莲心透出的竟是墨黑之色。
“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呢?”莲华的声音跟以前还是一样清脆动听,却平添了几分诡谲,“你难道没有感觉到吗?你所丢失的魂魄正在呼唤你……”
“你说什么?”颜惜月悚然。莲华离她更近了几分,窃窃道:“你听。”
寂静之中,低微而又颤动的声音再度穿透了颜惜月的心魂,这一次,她终于听清了那个声音。
是一个女子在低声哭泣。
她手脚冰凉,背脊生寒,可那哭泣声始终萦绕不去,钻入了她的头脑。
纤弱的莲华在白色光影的笼罩下渐渐舒展,墨黑的莲心幽幽泛着寒意。颜惜月盯着她,咬牙道:“你……不是七盏莲华!”
她冷冷地笑,笑声娇俏。
“为了对她并无深厚感情的灵霈,七盏莲华居然舍去了数百年的灵力,最终飞蛾扑火,一无所得……”她慢慢飞到颜惜月眼前,“如不是这样,我又怎能借由她的身子掩盖气息,瞒天过海进入了玉京宫?”
颜惜月只觉恐怖,忽然想到他们重新在积雪中找到莲华时,腓腓曾说有一团白光闪烁,但当时她过于悲伤,竟没有放在心上。
“你到底是谁?难道是幻界中存留下来的妖魔?!”
“问那么多,对你而言有什么用?你最该知道的,不应该是关于萦歌的事情吗?”
莲心墨色霎时间散如轻雾,环绕了颜惜月周身。
“一同去寻你丢失的魂魄,怎么样?”“莲华”轻声笑着,骤然耀出亮丽白光,如波浪般扬起,揉碎了裹挟着颜惜月的那团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