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荒林本是寂静无声,雪纷扬下着,那块斑驳的石碑上已覆了一层薄薄的白。忽然间,自其内部传来隆隆巨响,很快整片大地都不住震动。
一道白光从石碑间穿射而出,继而两道三道直至无数道白光冲破了厚重的石碑,将沉沉黑夜映照得犹如白昼。
石碑粉碎四飞,白光席卷荒林,震耳欲聋的声响回荡不止。远山间的雪块纷纷滑落,冲入深壑。
黑龙从结界的光芒中腾飞冲出,抓着颜惜月迅疾转身,远离了排浪般的无形激流。
她在利爪之下还在拼命挣扎,黑龙心绪沉重,微微收紧了前爪,不加犹豫地飞向云端。
颜惜月目睹这天崩地裂的粉碎结局,只觉一颗心被生生撕裂。
多年的期盼与等待在一瞬间化为碎屑飞舞。重逢太迟,相见太短。她甚至未能告诉灵霈,这些年她是怎样在玉京宫生活,又怎样下山经历了离奇的故事,遇到了来自深海的夙渊。
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最终却连一声道别都没有,师兄就在她眼前与海蓝宝剑一同碎裂成灰,消逝无影。
不知过了多久,云层下方的巨响才慢慢平静,刺目的白光亦渐渐减弱,黑夜再度笼罩了荒林。
黑龙带着颜惜月从云端缓缓降下。
石碑早已不复存在,雪地狼藉一片,枯树冰块碎落杂乱,就连树林也被夷为平地。
颜惜月木然站在冰雪之中,找不到一丝师兄留下的痕迹。
就连那柄他本想归还师尊的宝剑,亦随之杳无踪迹。
她迟缓地蹲下身子,随后费力地紧握一把寒凉的雪。身后有人踩着积雪而来,她并未回头,夙渊已止住了脚步。
“……师兄……找不到了……”她本想在他面前不再那么脆弱,可是越是感觉到他就在身后,压制的悲伤越是瞬间决堤。
夙渊什么都没说,默默望着她孤单的背影,心神黯然。
堆叠的冰雪下却忽有东西耸动,没多久,浑身是雪的腓腓钻了出来,身上红光已灭,想来也是受到了创伤与惊吓。它呜呜叫着扑到颜惜月身前,伤心叫道:“嗷嗷!腓腓以为自己死掉了,再也见不到主人!”
颜惜月被它扑了个满怀,听得这话顿觉悲酸难耐,竟抱着腓腓失声痛哭。
腓腓吓得瞪大眼睛,夙渊俯身将它从颜惜月怀里抓出,腓腓却又忽然叫起来:“嗷嗷,莲华呢?”
颜惜月心头一惊,强忍住泪水急切寻找,可是暗夜迷离,风雪未止,一时间竟寻不到莲华的光影。她哀声叫着它的名字,眼泪忍不住落下。夙渊蹙眉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也只记得莲华绽放出异样的光彩,如飞蛾扑火般朝着灵霈而去。再后来,妖界崩裂,飞雪狂卷,莲华就此失去了踪迹。
他见颜惜月在雪中摇摇晃晃地走着,便紧追上去,“连腓腓都出来了,莲华也不会有事。”
“可为什么找不到她了?”她的眼睫间沾满泪花,被风吹过凝成了细细的霜白。夙渊垂下眼看她,可又不懂得该如何安慰,此时腓腓已心急如焚地往远处奔去,就连颜惜月在后面叫喊,也无法将它唤回。
颜惜月望着腓腓远去的身影发怔,忽然背对着夙渊道:“夙渊,如果莲华也不见了,该怎么办……”
“……”他迟疑片刻,道,“那我就去昆仑沃野的湖底给你再找一块水精,与莲华一模一样的……”
颜惜月静默地站在风雪中,过了许久才回头,看着他的眼睛:“如果,你也不见了呢?”
他的心猛然一晃,竟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慌张,脸上神情却还是平静。
“我就在这里,怎么可能不见?”夜幕下,他努力地笑了笑,碎雪自脸侧飞过。颜惜月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隐约的轮廓。
朔风凛凛,远处传来了腓腓尖利的叫声。
颜惜月回过神来,与夙渊一同往那个方向赶去。隔着甚远就能望到雪地里一团火红上下浮动,是腓腓发动了灵力在给他们指路。
“找到了?!”颜惜月惊喜交加地奔了过去,在红光的照耀下,隐约望到一小块斑驳的碎石深陷雪中,而在那碎石之上,则散落着一团蓝色水精。
“小七!”颜惜月小心地捧起了七盏莲华。可是手中的这一小簇水精却失去了光彩,再不复原先的晶莹璀璨。
颜惜月揪心不已,“怎么会这样?她是不是受到了冲击,因此灵力大损?”
夙渊擡手在莲华上方徐徐拂过,浅色金芒如星闪烁,将她包裹其中。借着这光亮,颜惜月惊愕地发现,恢复了最初形态的莲华竟布满了裂纹,每一颗剔透的蓝色水精都犹如破碎的心。
金色光芒渐渐散去,留在她掌心的七盏莲华还是死气沉沉,不见一点苏醒。
她茫然地站着,不敢多想莲华的结局。
腓腓焦虑地摆着尾巴:“嗷嗷,莲华怎么不动?”
夙渊侧过脸看了看它,道:“她受了伤,要好好地休息。”
“嗷嗷,可是腓腓之前望见她还在发光!是一团白色的影子!腓腓奔过来,光就没有了!”
颜惜月忽然双肩颤抖,带着哭音道:“夙渊……莲华她……”他擡起手掌,复住了她含着温热泪水的眼,“不要难过,莲华只是受伤,总有一天……她会醒来。”
她将莲华小心翼翼地收起,安放于怀里。
擡头望去,四野茫茫,雪山绵绵,自己处于其间尤显渺小可悲。正失神间,听得有错杂的脚步声响起,回过身便见人影幢幢,正是太符观的众人簇拥着昆逸真人往此处行来。
昆逸真人面色发沉,冷笑道:“先前你来太符观,老夫念着你是玉京宫弟子才将你放走。未想你果然行为不端,非但想要维护沦为魔物的同门,还驱使妖龙为非作歹!这一次老夫倒要当面问问清阙,他到底是如何管教门人的?为何座下弟子一个不如一个!”
颜惜月本念及他的身份地位,不愿与他当面冲突,可一想到之前在那石碑结界中的情形,心中愤懑难抑:“真人对自己门下弟子都能毫无怜悯,难道这就是你们太符观的风范?!”
太符观弟子们听闻此言,当即高声呵斥。
昆逸真人怒道:“好好好!你那师尊之前说是正在闭关修炼,因此才未能与我同行。你既然胆大包天,那就等你师尊来了之后,亲自对他说个清楚!”
颜惜月听得他提及师尊,不由自主地攥了攥手心。
“我……”
这时却又有一群人步履艰难地循声而来,太符观弟子故意道:“玉京宫的人也到了,总不会都护短徇私吧?”
受了重伤的灵佑被人背着,忍痛朝着颜惜月望了一眼。她一见灵佑,便上前数步,悲声道:“灵霈师兄他……”
“我听他们说了……”灵佑语声沉重,扶着近旁之人的肩头,吃力地站下地来。他在两人的搀扶下勉强前行一步,向昆逸真人道:“真人,灵霈与云烁确实沦为妖魔,但如今他们都已灰飞烟灭……纵然犯下天大的错误,也该尽数抵消……”
“抵消?”昆逸真人近旁的弟子抢白道,“我们的云亮师兄还有承一道长可都是死在他们手下,怎么能轻飘飘地就这样算了?!”
玉京宫弟子当即回道:“就算以命相抵也已经够了,难道还要我们这些无辜人来替灵霈谢罪吗?”
昆逸真人作色道:“倒是打得好算盘,可是颜惜月与妖龙的罪过却无可抵赖!若非两人极力阻碍,老夫当时就能生擒灵霈与云烁,又岂会让他们自绝而逝?”
夙渊瞥他一眼,不禁冷哂:“就算我没有出手,凭你自己要想收服灵霈与云烁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妖龙好生狂妄!”昆逸真人本就有伤在身,激怒之下脸色发青,竟连身子都摇晃了一下。众人急忙围拢,更有人指责谩骂,一时间又是剑拔弩张。
灵佑只朝那边望了一眼,又向颜惜月道:“惜月,你也听到了,师尊或许很快就会赶到昆仑山……”
颜惜月心头发紧,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昆逸真人厉声道:“怎么,还想逃走不成?”
夙渊一言不发,背后的光剑却倏然升腾而起,寒意迫人。
“嗷嗷,谁敢抓腓腓主人?!”就连腓腓亦身显赤红,怒气冲冲浮到半空,朝着众人露出尖牙。
“将他们都给拿下!”昆逸真人话音甫落,他身边的弟子们便抽剑在手,迅疾将颜惜月围困在内。
夙渊唇边带着冷笑扫视众人,傲然道:“在结界之中就已是丢盔弃甲,现在却还妄想将我拿下?”
“妖龙……”昆逸真人想到先前险些被他刺穿咽喉,简直咬牙切齿,宽大的长袍激扬飞卷,掌中红芒迅疾闪现,身旁已浮出无数赤色咒文。
夙渊早就心怀厌烦,倏然间光剑四飞,震荡出一道又一道耀眼光环,如巨浪般冲向太符观众人。那群人只觉天旋地转双眼刺痛,连忙擡袖掩目,待等视线恢复之时,却见面目狰狞的黑龙已腾飞半空,背上载着的正是颜惜月与腓腓。
昆逸真人勃然大怒,身旁咒文汇聚如剑,飞速刺向空中的黑龙。那黑龙却霍然转身,长尾猛地扫荡开来,震起风声呼啸。那一簇簇咒文之剑攻势略慢,黑龙已趁势腾跃云端,低吼一声便飞向远方。
昆逸真人还待追赶,却听灵佑出声道:“真人留步!颜惜月之前刻意维护灵霈,也是因她念及同门情谊。就算太过冲动,也应该由我们玉京宫自行惩戒。”
昆逸真人盯着灵佑,道:“你的意思,是怪老夫多管闲事?!清阙到现在还不赶来,莫非有意拖延,不肯处置玉京宫逆徒?!”
灵佑虽伤重虚弱,仍向他作了礼:“晚辈不敢妄言,但还请真人按下怒火,颜惜月之事,自然会有师尊亲自处理。真人又何必动怒出手,倒似是以老欺幼,咄咄逼人!”
昆逸真人强压怒火,冷笑道:“好!不愧是清阙弟子,老夫倒要看看,等你们师尊来了之后,能否将颜惜月与那妖龙一并擒回!”
黑龙穿过厚厚阴云,载着颜惜月飞越了昆仑群山。寒夜瑟瑟,她冷得趴在他背上,可是龙鳞冰凉,并不能给她温暖。
她虽未说话,黑龙却仿佛感觉到了,闷闷道:“腓腓,跟主人亲近些。”
“嗷?”腓腓愣了愣,乖巧地钻到颜惜月臂弯间。带着嫣红的皮毛犹如冬日的暖炉,让她感到了几分暖意。又一阵狂风卷来,黑龙钻进了厚厚的云层,云朵却被大风吹散,如白絮般四散游荡。
“等一会儿找个避风的地方休息。”他赶紧道。
颜惜月还是怔怔的,脸颊紧紧贴住他的龙鳞,哪怕是冰凉的,也不愿远离。
“夙渊,你不要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