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拱桥之后,他们便进入了另一天地。云海无垠,流水环绕,禺疆在前方止步,夙渊亦停在了云间。
而那双翅黑龙在上方盘旋,夙渊擡头望去,见它颈下背间俱有金辔银锁,看似华丽庄严,却将其禁锢其中。黑龙长尾在空中甩过,鳞甲泛出寒光,似乎也正朝着他望来。
他自生下之后,只见过瀚音几次,且都是以真身相对。如今自己变成了人形,而瀚音却还是黑龙形态,夙渊见了,不免有些低落。
“你的兄长也与你一样,成年后便来到了天界,这千年以来他随我四处巡游,其间立下功劳无数。”禺疆负手望了望双翅黑龙,又侧身对夙渊道,“希望你到天界之后,也能改变原有的性情,才不辜负天帝的嘱托。”
夙渊攥着双手,静默无言。
禺疆不由扬眉,“怎么?看你这样子,难道还是不甘不愿?”
“上神……”夙渊忽而跪在云层之中,擡头道,“属下有个非分之请,希望上神能宽限我一些时间,待等我在下界心事已了,必定返回天界充当坐骑。到那时,哪怕是两千年,三千年,乃至穷尽夙渊余生,我亦不会有何反悔。”
禺疆脸色顿沉,叱道:“我早就看出你心思活泛,并不情愿与你兄长一样来天界服役。你打伤鬼车在先,现在又怎敢向我提出要求?我纵容你一次,还不知你会在下界逍遥到何时!况且你本是负罪之身,如我允许你私自再去凡间逗留,到时候你如果惹出是非,我亦逃脱不了干系!”
夙渊急道:“我已牢记教训,再不敢胡乱出手!若上神宽限我在下界停留,我必定恪守本分,不会闯祸连累上神。阴后扶婵与飞烟还未被剿灭,他们曾入侵北溟盗取珠母,请让我去追踪他们的踪迹,以雪前耻。”
禺疆看了看他,冷冷道:“我看除了此事之外,你想方设法要留在下界,只怕还有更大的缘由吧?”
“我……”夙渊低了低头,眉宇间笼上郁色,“我想在颜惜月身边,多停留一些时间。”
禺疆无奈地摇头,道:“你就没有想过,这凡人的生魂不过几十载光阴就要灭亡,与你千万年的寿命相比,岂非是白驹过隙,转眼消逝?就算你能在凡间多待了一些岁月,她很快便会衰老死亡,到那时你眼睁睁看着她在眼前失去生命,一无所获地再回到天界来,又有何快乐可言?”
夙渊闭了闭双目,随后擡头望着禺疆:“可至少我在凡间的岁月,是得到过快乐的。我在北溟独处了千年,不曾感觉到漫长的时光究竟有何意义,似乎此生唯一可等待的就是进入天界接替兄长,可服役千年之后呢?纵使重获自由,可以翺翔四海,却也只是茫然没有方向,独来独往,不知再如何度过剩余的岁月。而如今我只觉得与颜惜月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心怀欢喜无所后悔的,正因她的寿命极其短暂,我才想请上神宽限时日……上界一天,下界一年,在上神们看来不过是短暂的时间,可在凡间却可让我与她度过一生。”
“你难道能看着她寿命结束而默默归来?”禺疆道,“我只怕你到时会不愿接受,再上天入地强行改命。”
夙渊低下眉睫,“我不会这样,等她此生结束,我便回归天界,任上神驱使终身。”
“你现在为求我答应,自然说的动人。我历经千万年风雨,看到过听到过的事情数不胜数,怎会信你此时的承诺?”禺疆喟叹一声,擡头望向沉默徘徊的双翅黑龙,“瀚音,你说是吗?”
夙渊心头一沉,那黑龙昂起头来,发出低沉的嘶吼,束在身上的金辔玉带泠泠作响。
玉石拱桥边,颜惜月苦苦等待夙渊的归来,四周尽是缥缈云雾,寂静间唯有水流不绝。怀中的腓腓垂着耳朵擡起头来,见她神思不宁,便用肉呼呼的爪子揉揉她的脸。可颜惜月只摸了摸它,便还是望着空荡荡的拱桥那端。
瀑流在不断飞溅,云层四周的水好像永远不会漫溢,这周而复始的景象让人感觉时间格外漫长。她站在那里,似乎天地间只剩了她一人,放眼望去除了白云什么都看不到,这天界的生活,难道就是这样?那凡人苦苦修仙,为的就是永生不老,来此境地?
夙渊跟着禺疆消失的那一刻,她的心是无比揪紧的,只怕就此一望,他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
可是她要听他的话,不能由着性子胡来,更不能在他的上神面前多话。她战战兢兢地等在这儿,哪怕再寂寞,再担忧,也要等他出现,回到她的身边。
“嗷嗷,主人,我们还要在这里等多久?”腓腓趴在她心口哼哼。
她低头抚摸了它一下,小声道:“很快的,夙渊很快就会回来了。”
“回来之后我们还回海里吗?”
颜惜月想了想,揉着它的爪子道:“夙渊想回的话就回啊,不想回的话,我们也可以去别的地方玩耍……到时候带着你和莲华,一起看好看的风景,吃好吃的东西,你说好吗?”
“嗷嗷,腓腓喜欢。”它高兴地乱晃耳朵,可颜惜月的脸上笑容却勉强。
忽而风声流转,云间的水珠飘飞到了她的脸颊上。颜惜月擡头,竟见那玉石拱桥上有人缓缓走来。
“夙渊!”她惊喜万分,抱着腓腓奔到他身前,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夙渊微微低头看着她,问道:“你一直在这里等着,不害怕吗?”
她用力摇头,脸上满是欢喜:“腓腓陪着我,我想着你很快会回来,就不害怕了!”
夙渊擡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我要是不出现了,你怎么办?”
颜惜月怔了怔,抱紧腓腓,低声道:“那我也在这里等,我相信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他的眼睛有些湿润,趁着她没有注意之际,将她抱在了怀里。颜惜月听着他沉沉的心跳,小声道:“禺疆上神跟你说什么了?是责备你吗?还是……要你留在天界不得离开?”
“是说起了此事,但我向他求情了。”
颜惜月讶然擡头:“那他答应不把你留下了?”
他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真的吗?你可以与我一起回去?”颜惜月高兴得几乎要叫出声来,抓住他的手臂直晃。
夙渊唇角微扬,看着她道:“嗯,我与你一同回去。”
她抱着腓腓扑到他怀里,眼里满是喜悦的星光。
“那么禺疆上神呢?我要去感谢他一下。”颜惜月在欣喜之中,还不忘问他。
“不用了,他已经离开……等以后,我会替你感谢的。”夙渊却并没有像她那样狂喜,只是温和地牵着她的手,将她领着走向云端。
他再度化为飞龙,载着颜惜月在天庭四周遨游。
不知何时天色已黑,穿过云层之后,漫天寒星就在触手可及之处璀璨闪烁。颜惜月惊讶地擡起手,指着不远处那绵长无垠的星群,“那是银河吗?夙渊。”
“嗯。”他摆动长尾朝着那个方向飞去。
浩瀚银河远望如奔腾的河流,卷起灰白烟云,横跨于整片夜空。腓腓兴奋地直起耳朵,爪子在风中乱挥。颜惜月将它紧紧抱住,无数星云在身边飘浮。随着夙渊与银河的距离越来越近,她才恍然发现,原来那看似激流的银河,竟是数不清的星莹铺洒在深蓝夜幕,一粒粒一颗颗,像是上天神祇无意打翻了珠宝,便洒落了无穷无尽的晶莹,浮荡在这茫茫天空。
星辰汇成的大海,承托着她遨游于苍茫之间。
前方弯月如钩,静静沉睡在星光中,夙渊带着她在风中回旋,与月亮近在咫尺。
腓腓张大了小嘴,嗷嗷叫唤,颜惜月将下颔抵在它毛茸茸的头顶,问夙渊:“月亮里有嫦娥吗?”
“应该有。”他慢慢飞过云层,甩了甩长须,“但我没有见过。”
“神仙们总是待在天界不寂寞吗?我刚才站在那儿,就觉得很无趣啊……”
“他们也可以四处游历,不会一直留在同一个地方。”
颜惜月伏在他身上,小声道:“那我们回去之后,还是留在北溟吗?”
“你想去哪里,我就一起去。”
他温和地说着,忽而加快了速度,穿越浩瀚银河,朝着北方遥遥而去。
海浪翻涌,白鸥飞翔,夙渊带着颜惜月又回到了北溟。
珊瑚丛依旧艳丽,彩色鱼儿也依旧自由穿梭,可是颜惜月却觉海水更加寒冷。夙渊还未游到琉焰宫,就听斜侧传来惊奇的声音:“咦,这是夙渊?!”
他朝那边望去,一只海龟从珊瑚树后游来,在他身边转了一圈,好似十分惊讶。
夙渊闷闷应了一声,这时又有金黄色的海马快速追来,叫道:“夙渊,夙渊!你去了那么久,我们都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
颜惜月见了这海马竟是一愣,它那说话的语气跟之前认识的小海马一模一样,可是身形却大了不少。“你,你是那个跟我说过话的小海马?怎么一下子长大了?”
海马卷起尾巴,道:“什么一下子?你们被星君带走已经快两个月了!”
颜惜月大吃一惊,这才意识到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她与夙渊在天界虽然没有停留许久,但对于凡间而言,时间却已过得飞快。
想来还好没被祝融神君扣押下来,否则等到他们回到凡间,岂不是已经过了很多年?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夙渊已朝着琉焰宫方向游去。
到了琉焰宫门前,那带兵把守的鲛鲨见了他们亦是颇为意外。夙渊让颜惜月留在宫门外,自己进去再次拜见鲲后,向她说明了在祝融与禺疆处所经历之事。
鲲后听罢,只蹙眉问道:“禺疆大神可曾知晓幽霞……”
“我并未说出幽霞的事情,只说是飞烟驱使众妖前来攻打北溟,鲲后还请放心。”
鲲后这才颔首,因问道:“对于魔界余孽,上神是否会派人收服?”
夙渊微一静默,道:“我向上神请命,愿意追踪阴后和飞烟,一定要将他们诛灭。”
“哦?那你是要在诛灭他们之后,再返回天界接替瀚音?”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鲲后却看出他神情有异,不禁问道:“夙渊,难道你不想为北溟、为幽霞报仇?我怎么看你还是心事重重,似乎并不甘愿的样子?”
夙渊擡起眼眸,看了看鲲后,低声道:“以天界计时而言,禺疆上神最终只答应给我三天时间……”
“三天?”鲲后讶然扬眉,转念一想,又道,“但在人间,也已经有三年了。我会派出手下尽力打听,一有讯息便来通知于你,到时候联手剿灭魔界余孽,你也算洗雪了前耻。”
夙渊却还是黯然,鲲后想了想,便道:“你郁郁寡欢,是因为三年之后,无论是否找得到阴后与飞烟,都必须回到天界服役?”
“我……”他似是有许多话藏在心里,最终还是没有讲出。鲲后见状,也不想过多盘问,挥手示意他先暂时退下。
夙渊转身离去,可才走了一步,又回头道:“关于那三天之事,请鲲后不要对其他人说起……尤其是……颜惜月。”
鲲后了然点头,他这才深深呼吸了一下,走出了宫殿。
颜惜月在宫门前的石阶上坐着,看到他出来了,便迎上前去。
“夙渊,你已跟鲲后说好了吗?”她微笑着问道。
他点头:“是,你有没有想好去哪里?”
颜惜月犹豫了一下,讷讷道:“我……我想回一次玉京宫,你答应吗?”
作者有话要说:只给三天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