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对此古井深有怀疑,但妙善说是不在观中,却留下了厉害的法阵。若是强行攻破,还不知道会引来什么麻烦……正为难之间,却见小女孩神色一凛,双眉紧皱。
颜惜月疑惑着走到她身旁,小声叫道:“夙渊,怎么了?”
变幻成女孩子的夙渊这才略一回神,脸色却显苍白。
“你……你没听见那声音?”他问道。
颜惜月诧异地问:“什么声音?”
他深深吸气,道:“哭声。”
她愣了愣,环顾四周一片寂静,忽而想起之前的幻觉,不由道:“昨天我饮下茶水后,也似乎总有人在耳边啼哭,难道你刚才也听到了?”
夙渊迟疑着点点头,她又换了个方向去看那古井,并未受到任何幻觉的影响。
然而夙渊站在树影之下,却再度听到了那极其诡异的声响。
那并非只是一个人的悲泣,而是无数人,甚至夹杂着无数兽类的绝望悲鸣。嘶吼着,痛哭着,如海浪般汹涌起伏,无穷无尽。
他们在古井边停留许久,妙善还是不曾回来。观中冷冷清清,也没其他人走动。颜惜月与夙渊又沿着另一条小路穿行,不久之后来到了一个幽静的园子外。
有一瘦小的女孩正在为花木浇水,擡头见到颜惜月,腼腆地笑了笑。颜惜月见正是秀儿,朝她招了招手,她便放下木勺子小跑了过来。
“秀儿,你在这过得怎样?”颜惜月轻声问道。
“道长很和气,还给我新衣服穿。”秀儿扬起宽大的衣袖,脸上都是笑意,“她说我太瘦了,要多吃一些才行呢!”正说着,她也注意到了颜惜月身后的女孩,不禁问道,“她是谁呀?”
颜惜月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呃……她叫素素,也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我见她沿街乞讨,就把她带来这儿了。”
秀儿高兴起来,上前一拉夙渊的小手,晃了晃,道:“那真好,以后我们可以作伴了。”
夙渊却神情僵硬,不说也不笑。颜惜月忙推了推她,又向秀儿道:“她胆子小,怕与陌生人说话……对了,这观内除了道长师徒外,就只有你一个?其他被收留的孩子呢?”
秀儿很是纳闷,“不知道,这儿就只有我。”
正说话间,却听不远处脚步声响起,那小道姑寻到了此处,向颜惜月行礼道:“师傅今日大概是回不来了,两位是否愿意留在本观休息一晚,说不定明天早上师傅就会回山。”
颜惜月正有此意,便带着夙渊跟随她离开了园子,来到一处僻静厢房。
小道姑开门后为她们整理房间,却听颜惜月问道:“妙善道长的师弟平时不住此地,又是在哪里修行?”
“……应该是在离这儿不远的碧玉湖畔,我也只是听师傅说起过。”她收拾完被褥,便想转身离去,颜惜月又问:“之前曾听妙善道长说起收养了许多女孩,怎么现在观中只有秀儿一人?”
小道姑笑了笑,道:“原先是收留过一些,但观中不能久居,她们在师傅这里学会了手艺,长大后就陆陆续续离开了本观,到山下谋生去了。”
此后太平无事,直至黄昏时分,小道姑带着秀儿送来晚饭,不久之后又离开。
夜色初降,豫和观中万籁俱寂,唯有秋风吹动草木,窸窸窣窣。
夙渊还是未变回原样,穿着青布衫子端坐在床上,因为身量还小,两只脚只能悬在半空。颜惜月回头看看这一本正经的女孩子,忍不住又笑。他斜睨着她,用娇嫩的童声冷冷道:“看了一天了,还有什么好笑?”
她走过去,伸手撸了撸红线扎起的丫髻,他却立即红了脸,气道:“不要乘人之危!”
“什么啊?这还是我给你扎的呢!”颜惜月见其中一根红线松了下来,坐在床边给他重新梳起,可低头间却见夙渊抿着小嘴一动不动,眼眸又隐隐泛起墨绿之色,连忙用身子挡住他,小声道,“当心一点,别被发现了。”
他别扭地往床里侧挪了挪,哼道:“等到天完全黑了,我就变回原样,再不受这委屈。”
“这不是挺好看的吗?”颜惜月叹了一声,斜倚在床头道,“先休息一会儿,等半夜了还要去探寻沉仙井。”
夙渊也不答话,生着闷气坐在床尾等待了一阵,觉得时间过得格外漫长。侧身想跟颜惜月说话,却见她闭着双目,似乎已经睡着。
他愣了一下,又不敢把她吵醒,只好蹬掉布鞋,撑着身子爬到床内,小心翼翼地蜷起来睡在她旁边。夜色一分分浓郁,他本想也安睡片刻,可屋后秋虫凄切鸣叫,扰得他心神不定。他无奈地翻了个身,直愣愣地望着床顶,又不觉想起了白天在沉仙井畔听到的无尽悲泣,以及昨夜在客栈中听到的那一声呼唤。
四周寂静如深海。
他躺在那儿,竟好似回到了自幼生长的北溟,回到了一百七十多年前。
在沉静无声的海底,寒冷幽暗的无涯,也是如此度过漫长的岁月。
因为离海面过于遥远,无涯常年昏暗,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白天,什么是黑夜。
凤凰螺默无声息地随着海水起起伏伏,稍不留意便会远离,他便盘踞在珊瑚丛前,布下法阵长久地守护,不允许它逃出无涯。
无涯很是寒冷,连鱼类都甚少游过。只有他对颜惜月说起过的那对比目鱼夫妇,其中的雌鱼最初迷失了方向闯入进来,那时他正百无聊赖,抓住了它想要作为玩伴,那条傻头傻脑的雄鱼却不顾生死地冲了过来,在他这庞然大物面前大叫大嚷,好像他是要吃了那雌鱼一般。
他只需轻轻一擡爪子就能使这两条笨鱼肚皮朝天,可却难得地发了善心,不仅未曾伤害,还将他们送出了无涯。
后来,比目鱼夫妇有时便会回来,在他面前游来游去,追逐嬉戏。再后来,他们又带回了许许多多的小比目鱼,成群结队,说是他们的子女。再后来的后来,那两条傻鱼不再出现,他知道,他们是不会再回来了。
确实,与他自己这长得过分的寿命相比,这些普通鱼类的生命实在短暂无比,就像千百年中的一刹那,转眼即逝。
……
风吹进窗缝呜呜作响,颜惜月好似还未醒来。夙渊侧过身子看看她,莫名地感觉忧伤。
甚至连他都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
或许是之前想到了那对比目鱼夫妇?想到了那些曾经在身边出现,最后却又一个个消失的生命?
他有些烦乱,重又躺着不动。
可是颜惜月却翻转身子,面对着他而睡。她的呼吸平缓,睫毛微微簌动,眉心小梅嫣红如丹。夙渊睁着眼睛正对着她,竟渐渐地感到自己心中好像有火焰燃起。
他惊了一下,急忙闭上双眼,拽过被子压住自己,咬牙平复烦躁的心绪。
不巧的是,颜惜月恰好微微睁开眼,愣愣地看着他,小声道:“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不是正在歇息吗?”他没好气地背过身子,留给她一个小小的背影。
“瞪着眼睛直勾勾盯着我,这还叫歇息?”颜惜月纳闷地伸过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居然不冷!你是不是发热了?”
“不是。”他将被子往上扯,几乎要把脸蒙住。颜惜月却按住他,“要把自己闷死?”说着,给他整顿了一下乱糟糟的被子,撑着脸颊一笑:“我怎么觉得自己像是个爱操心的母亲?”
夙渊怔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小女孩模样,不由有几分沮丧,垂着眼帘不说话。
颜惜月有意逗他开心,可见夙渊还是郁郁寡欢的样子,便也只能叹了一口气,道:“就是因为我叫你变成小女孩才不高兴吗?”
他摇了摇头。颜惜月见他的小手搁在枕头边,很自然地拉过来,放在自己手心。
“这样子的夙渊很是可爱。”她平日不太敢与他亲昵,只因夙渊太过高冷,可眼前这软绵绵躺着的小女孩,却让她消除了顾虑,越发凑到了他的近前。
夙渊听得到自己心跳加快,见颜惜月离自己越发近了,不由浑身尴尬,可又有一种道不明的感觉,让他不舍得往后退让。
她大着胆子在他脸颊上戳了一戳,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小声道:“眼睛怎么老是变绿?”
他一愣,赶紧闭上双眼。颜惜月哼了一声,抓住他的手心挠了挠,“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眼睛会变绿?是害羞了才会这样?”
“……胡说八道。”他裹着被子板起脸来。
“那到底是为什么?”
夙渊却不吭声,颜惜月揪住他嫩嫩的小脸轻轻朝两侧扯。他恼了,忽然抓住她的手指,一口咬住。
她吓了一跳,可夙渊却挑衅似的抿着她的指尖,眼里满是得意。
“……大鱼要吃人了?”颜惜月吓了一跳,推推他的肩膀。
他在她指尖轻轻咬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你……”她刚想继续说下去,屋外却忽然传来奇怪的声响。
那声音嘤嘤嗡嗡,时有时无,似风声又不是风声,正如潮水涨落一般,在空寂的夜里萦绕不散。
颜惜月迅速收回手,低声道:“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夙渊认真思索了片刻,木然道:“道观太大,我分不清方向……”
“……那出去看看。”颜惜月说罢,背起蕴虹剑便跳下床去。回头一看,夙渊手脚并用正从厚厚的被子里钻出,急得她一把将他抱下床,说了声“跟上”就闪身出了房间。
他无语至极,本想变回原样,却又怕被人发现,只得还是以这小女孩的模样追随于颜惜月身后。
颜惜月循声往前出了院子,此时道观中灯火俱灭,尤显得空旷寂寥。
黑暗中殿堂森然,却像是巨大的猛兽怪物在伺机等待。
颜惜月躲在廊柱后细细辨听,那宛如潮声的动静此时更清晰了几分,她拉过夙渊的袖子,指指斜前方,“似乎就在沉仙井所在的方向。”
夙渊一蹙眉,“过去看看。”
在夜间寻找只去过一次的地方未免有些难度,好在颜惜月还算认路,绕了一圈后便望到了那株形状奇特的古树。正待走入那院子,却见黑暗之中的沉仙井井口忽涌起一阵水雾,与原本就氤氲不散的灵气融汇合一,正如缥缈云纱,浮浮荡荡。
过不多时,那水雾又被井口吞进,只剩丝丝缕缕的白气在上方浮动。这一起一落之间,便有声响忽高忽低,正是将他们引来的动静。
颜惜月伏在树后,压低声音道:“妙善之前说过,这古井能吸收月华,看来果然没错。可为什么我喝下井水泡制的茶之后,就会听到奇怪的哭声?”
夙渊紧盯着那井口升腾又落下的水雾,过了片刻,竟缓缓朝前走去。
颜惜月连忙在后面低声叫道:“回来,你忘记妙善布下的结界了吗?”
他却置之不理,只不过在即将踏足那片白石地面时,堪堪停了下来。此时那水雾已越聚越浓,不断在井口上空流转盘旋,在月色映照之下,竟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纯白光球。在那光球四周,还有缥缈灵气随着夜风微微起伏,正如云絮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