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惜月回到进贤县城的时候,邝博阳和寻真还未回来。她在附近转了几圈,最后只好坐在了角落,这里家家户户都门户紧闭,似是被张大爹儿子的惨死吓得不轻。
天色将晚时,邝博阳的身影才出现在巷口,寻真则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两人的神情都有些疲倦,也不像之前那样亲密。
颜惜月正待上前,却见巷口一户人家的围墙上有人探出身子,手中还端着个木盆,也不知装着什么,朝着寻真当头就泼了下去。
寻真惊觉擡头,被邝博阳奋力挡在身后,可那木盆里满是污血,将两人淋得浑身都是。
“干什么?!”邝博阳朝着那人怒喊。
那人却不理他,朝着四周大叫:“快出来抓鬼啊!我已经泼了黑狗血了!”
这一嗓子下去,巷子里竟冲出不少男女老幼,一个个手持木棍长叉,中间甚至还簇拥了一名和尚。寻真满脸惊愕,后退数步道:“你们凭什么这样做?!”
“凭什么?早就看你妖里妖气,原本以为是个狐貍精,现在看来还是个厉鬼!”“邝博阳,你闪开点,小心女鬼连你也吃了!”
邝博阳气道:“你们,你们简直欺人太甚!是,是有意诬陷她!”
“你还敢帮她说话?看来是鬼迷心窍了。”一名胖妇人竖起眉毛骂着,又退后一步朝着和尚道,“大师快替我们抓鬼呀!”
和尚手持佛珠正待上前,忽听得后方一声清叱:“住手!”
众人闻声回头,见是一名身穿紫衣的少女从暗处走出,肌肤如雪,眉心一朵五瓣红梅明艳无双。只是她眼含愠怒,叫人看了不由生寒。
颜惜月拿剑柄指着他们,厉声道:“没有真凭实据就说人家是什么女鬼,有你们这样糊涂鲁莽的吗?”
胖妇人双手叉腰,“你又是什么人?!跑到这儿来指手画脚?!”
“我?我只是来找寻真,不想却看到你们在这胡闹。”颜惜月说着,便往前走。忽而有个年轻人叫嚷道:“不好,我下午听那放牛人说了,他在城外看到的女鬼就是穿了紫色衣服,额头上画了朵红梅,却只有半个身子飘在空中……”
他这一说,原本对颜惜月还摸不透底细的众人哗然后退,“女,女鬼来了!”
那和尚被众人推到前面,朝着颜惜月怒目以视:“你究竟是人是鬼?”
“我当然是人,大师还请让让。”颜惜月说着,又踏上一步,离众人只剩一两尺的距离。众人又怒又怕,纷纷拿起木棍长叉对着她,那和尚急速念经想要超度冤魂,对颜惜月自然毫无作用,在最前面的数人眼见法师不灵,竟急红了眼挥起木棍就朝颜惜月头顶砸去。
颜惜月不愿与他们真正动手,只抽出蕴虹宝剑加以格挡。但那些人见她拔剑,更是一拥而上,什么木棍长叉柴刀斧头,都恨不能将颜惜月就地打回地府。颜惜月恼怒起来,长剑一挥便闪出数道银光,那些人手中的武器叮叮当当断落一地,她再一卷袖,无形罡风从人群中穿过,将原本挤在一处的众人生生推散,横七竖八地跌出去几丈之远。
那和尚见势不妙跑得飞快,众人眼见法师都无济于事,吓得各自逃回家中乒乒乓乓关紧了大门,再不敢贸然出来。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颜惜月望着空空荡荡的巷子叹息。
邝博阳目睹此景,已然是怔在了原地,倒是寻真抹去了脸上的血迹,上前几步作福道:“娘子,早上我好像见过你……”
颜惜月先是一愣,继而想起清早她与夙渊进城时,正与寻真擦肩而过,但当时她装作不认识夙渊的样子,没想到却连夙渊的身边人都记在心里。
“嗯。是他叫我来看看你。”
邝博阳这时才回过神,疑惑地问寻真:“你们,你们认识?”
寻真并未回答,只是低头道:“请娘子到家里去说吧。”
进了小院,他们两人先去洗掉身上污血,颜惜月便站在屋檐下看那株红莲。
清水漪漪,红莲含苞,在这寒秋里竟是从未有过的景象。
她不由轻轻伸手触碰了一下,却觉丝丝灵气自花瓣内不断渗出,如看不见的云烟一般在水面上氤氲起伏。颜惜月正在惊讶之际,又听房中传来邝博阳的低声话语。
“寻真,你,你再想想,等到明天就,就真的晚了。”
寻真沉默片刻,才道:“你还是不死心?”
“我,我也没办法啊寻真!”邝博阳似是还想解释,寻真却端着洗衣木盆从房中走了出来,朝着颜惜月颔首示意。颜惜月想要问个清楚,但见邝博阳还在房中,便向寻真低声道:“随我来。”
寻真随着她走出家门,颜惜月默念心诀,灵光自身边漫出,两人转瞬消失,待到再出现时,却已到了巷子外的僻静角落。
“为何带我来这里?”寻真望着她道。
“本想带你去城外的,夙渊就在那里,但我法术不够,还去不了那么远。”颜惜月踌躇了一下,问道,“他将你的身份告诉了我,其实他也想知道,为什么你会留在这县城里……”
晚风吹过,寻真掠了掠鬓发,微笑着道:“哦?他何时也会关心起别人来?”
“怎么?”
“我以前见他时,他就在茫茫无涯独自守着凤凰螺,就算汉水神女亲自到来,都不曾露出半分惊喜,好像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似的。”
颜惜月怔了怔:“为什么要守着凤凰螺?”
寻真意有犹豫,说道:“因为他的主人想将凤凰螺中的珠母送给汉水神女,而凤凰螺常会游走无踪,其珠母乃是奇珍异宝,所以需得有人专门守护。”
颜惜月本也听他提到过守护之事,但一直都以为关系重大,此时得知了原因,实在有些意外。“那夙渊就独自在那守着凤凰螺,过了三百多年?”
“其实,本来凤凰螺生珠母只需一百七十四年,但就在珠母快要成熟前,他却不知怎的疏于守护,使凤凰螺遭受袭击,珠母也彻底粉碎。”寻真叹了一声,“上神震怒,夙渊因此负罪,重又被禁锢在无涯,等待凤凰螺再度生珠。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虽只是寥寥数语,三百多年时光却如弹指飞逝。颜惜月听了之后,心头沉甸甸的,有许多话想问,却也问不出来。过了片刻,才又道:“那么你呢?”
“我?”寻真静了静,道,“我是自己恳求神女,放我来这凡尘一趟。只是现在……”
话语未完,远处却传来了渺渺的焦急呼唤,听那声音像是邝博阳。
“他在找我了。”寻真笑了笑,眼里却隐隐带着忧虑,“回去跟夙渊说,我一切都好,即便有事也会自行决断。”
“好……”
颜惜月才应了一声,寻真手挽莲花印,忽有星星点点的绛红灵光自她裙边浮起,转瞬间飞扬如花叶,她已消失了身影。
邝博阳从那条小巷子里跑出来,迎面正遇上了寻真。
他满脸惊讶,“你,你去了哪里?怎么,怎么眨眼就不见了?”
街边不断有人朝着他们指指点点。她匆匆往家中走,只道:“跟刚才的娘子出去说了些事情。”
“那她呢?”
“走了。”
邝博阳一阵茫然,紧跟着寻真回到了家中,见她神情低落,便上前抚着她的肩膀,“这里待不下去了,我们,我们换个地方。”
寻真擡眸望着他,眸色清明。“你不再去找那个秦尚书了?”
“我……”他却支支吾吾起来,过了半晌,才道,“他,他不是说,想请你随着入京城,专门替他,替他治头痛吗?你走了,我也跟着离开这里。”
寻真心底一沉,“说来说去,你还是要把我送给他?”
邝博阳涨红了脸,“什么,什么送?不要说得那样难听!他可是我祖父的朋友!”
“你难道没看见他那种眼神吗?”寻真想到之前陪着他去拜见那个还乡祭祖的秦尚书,心中就一阵难受。邝博阳本是好心说起她曾为自己治好了头痛病,然而那原本态度傲慢冷淡的秦尚书自从一见到她,浑浊的双眼便熠熠生光,几乎当时就想将她留下。她原以为邝博阳见了也会心生厌恶,可没想到他却低头沉默,最后秦尚书提出想让她跟随在身边随时治病,邝博阳竟然只说回去再商量一下,毫无果决之意。
邝博阳郁闷地坐在桌前,烦躁不安地将书册推到一边,“你要知道,只要他,他肯帮忙,我们邝家这些年受的委屈,就,就都能洗雪!到那时候,我再,再把你接回来……”
“接回来?你怎么说的如此轻巧?”寻真背转了身子,双肩微微颤抖,“博阳,两年多了,我以为你对我也是真心实意,可现在……”
“我,我必须两者选一!”邝博阳压抑着声音,一拳重重捶在桌上,“我对你,也是真心。可,可失去了这个机会,我就再没法翻身!你不会明白,家道中落,成天被人嘲笑是什么滋味!你也想象不到,小时候就为了,为了给母亲偷一点吃的,我是怎样被人,被人打断了腿!”
“我知道……可是你就不担心我被他带走后会怎样?”寻真喑哑着嗓子道。
他却忽而站起来,瘸着走到她身后,急切道:“寻真,你,你不是妖吗?你会法术的!你能保护自己!”
她背朝着他,没了声音,慢慢转过脸来,一双眸子又黑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