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说什么?”
褚年简直不敢相信说话的人是自己那个岳父。
“笑笑,爸爸知道这事儿你受委屈了,但是现在不是让你任性的时候,你想想,要是你真跟朱杜继去计较,你在圈子里的名声能好听么?本来就是咱们理亏,你这孕,唉,不过怀孕总是好事儿,你就先好好养胎,把孩子生下来。褚年在外地忙事业,你也别给他添麻烦了,等他回来了,让他来找我,我和他谈谈。”
褚年皱着眉头,喝了一口柠檬水勉强把自己嘴里令人作呕的苦味儿压了下去,然后说:
“我怎么给他添麻烦了?于情于理,朱杜继这事儿做的就是不对!我……我怀孕了他就不能开除我!什么名声?我怀孕是我故意想怀的么?他说我怀孕碰瓷,我还不能反过来去申诉么?!”
电话另一边传来依然是余笑爸爸不疾不徐的声音:
“笑笑,你怎么学的跟你妈一样?”
什么叫跟余笑的妈妈一样?!这是什么语气?这是什么评价?他只是不想忍气吞声,不想因为怀孕了就丧失工作的权利,不想被人像撵狗一样从那个小破作坊离开!
怎么就叫“跟你妈一样”了?
“您这话有意思,我妈刚刚说的哪句话不对了?”
“笑笑,处理事情没那么简单,你得考虑一下现实,你说你在家里都呆了三年了,不就是想要一个孩子么?现在孩子有了,你就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孩子,以后再谈工作的事情也不晚。我也会跟你妈谈谈,不要一看见你就说工作工作,给你这么大的心理压力对你一点也不好。”
褚年快要绝望了,他突然觉得从前通情达理能和自己交流顺畅的岳父现在已经成了一块石头。
“爸,这不是什么对我好的问题,他朱杜继不过是个窝在牛姐手下的小人,我凭什么要躲着他呀?我做错了什么吗?我怀孕了是错误吗?就是我得被人赶走的理由吗?那他还拉帮结派想排挤走牛姐呢!怎么不是这种人滚蛋?论能力论水平我哪里比不过那个小人!?”
“是谁教了你背后论人是非?你才见过几个人,就说别人是小人?你这么一副歇斯底里的样子是给谁看呢?爸爸以前是怎么教你的,你都忘了么?”
顿了一下,余笑的爸爸松缓了口气,才又接着说:
“笑笑,这件事情就这让它这么过去吧,你要是缺钱就跟家里要,正好也可以多回来两趟,你妈总惦记你。”
字字句句入耳,仿佛都是在对“自己”好,可落在心口的却是一块又一块的石头。
褚年很想问问自己的岳父,他顾虑的到底是“女儿”的名声,还是他自己的名声,一个刚入职就怀孕的女儿让他觉得丢人了是么?可他张了张嘴,这话他说不出口。
余笑的父亲还在“谆谆教诲”:“笑笑,记住爸爸跟你说过的话,没人喜欢爱生气的女人,一会儿你跟褚年说的时候注意措辞,他已经很忙了,你别给他添麻烦了。”
当他是个男人的时候,所有人都对他说要变强,当他成了个女人,所有人都变成了他的墙。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弹出微信消息提醒。
他有些疲惫地说:“我知道了,我再想想,先挂了。”
微信不出所料是牛姐发来的,点一下就能听见牛姐的声音:
“你录下这个只是想提醒我朱杜继居心不良?”
褚年捕捉到了语气中蓬勃的怒气,经过了自己岳父的那一番“教导”,他现在觉得能生气的女人真是太可爱了。
“牛姐,我怀孕了,但是我还想工作,我想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手机沉默了两分钟,褚年察觉到自己的手上又沁出了冷汗。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更怕的是直白的拒绝,还是一句“既然怀孕了你就好好养孩子吧”。
好在他得到的回答并不是上面两个中的任何一个。
“明天上午九点的火车,别忘了。”是说原本说定去省城的事儿。
这是,答应他了吧?
应该高兴的。
可看着手机屏幕,褚年慢慢地低下了头,他把脸埋进了手机里,很久很久,他只是想要工作,他只是不想呆在家里,怎么就这么难?怎么就……
客厅的墙上,计分器跳了一下,过了几分钟,仿佛不情愿地,又跳了一下,从7到了29。
难得没有开会到深夜,余笑洗了个澡,坐在公寓的沙发上,她收到了银行发的短信通知,之前出差的补助和这次加入专项小组的补贴已经到账了,大概有五千多块。
想了想,余笑把这笔钱转到了“余笑”的卡里,怀孕、产检、估计还得吃药……这些事儿都得花钱。
关掉了银行的APP,余笑想想那个孩子,手指在桌上乱敲了一阵儿,又强迫自己不再想Ta,把注意力放到别的事情上面。
后天她就要再去赭阳,这次除了要让那些搞设计的专家细化整体方案之外,她还得去跟有关部门打交道——这一块,是从前褚年的长项。
也是余笑自己最薄弱的地方。
“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规矩,上次那位主任可以作为突破口,还有那位主任派过来帮忙的小李,流程方面我可以试着问他,更多的细节,也可以让林组长出面……”
之所以把办事老练的林组长拉到自己这边,余笑为的就是让他补充自己经验方面的匮乏。
成为“褚年”的这么多天,每一次以“褚经理”的身份与各路人打交道,都是余笑精神最紧绷的时候,反而是在城中村里做调研、想要给孩子和没有工作的女人找一条出路的时候,是最让她兴奋的。
这种兴奋很特别,余笑没办法用语言描述当她说服了别人认同自己的“东林烂尾楼改造计划”时的那种快乐。
那个时候,她不会去想自己是个男人,自己是个叫“褚年”的男人,自己是个应该精于交际颇有手腕儿的、叫“褚年”的男人。
——虽然这是她已经决心此后半生都成为的那个人。
“幼儿园、小学……她们还需要什么呢?”
余笑的脑海中顿时浮现了无数的选项,她又将它们一一抹去,因为她一个都给不起。
“算了,能做一点是一点,女子职业培训中心必须落实。”
这样安慰了自己,余笑拿出手机又把存在里面的文件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然后,她随手打开了电视机。
电影频道播放的画面,是一个清瘦又有点俊美的“男人”低着头劈柴。
余笑慢慢放下了遥控器,她一直就很喜欢这部叫《凤厨》的电影,它讲的是一个清末一个弱女子为了给爱人伸冤,女扮男装上京,最后成了一代名厨,为自己爱人洗刷了冤屈的故事。
不过,从前的余笑一直很不喜欢电影的结局,陈凤厨放弃了近在咫尺的爱人,选择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因为她更希望能看见爱情的圆满,现在……
一直看到了二十年后陈凤厨与自己曾经的爱人擦肩而过,电影出来了演职员表,余笑才察觉到自己哭了。
“不过是为了我自己,若是我说是为了别人走到现在,那分明就是轻贱了我自己。”
这剧台词扎伤了余笑的心。
疼啊,太疼了。
陈凤厨为了那个男人披荆斩棘豁出去了一条命,到头来找到的是“自己”,可她呢?自认为把时光都给了婚姻、爱情,最后丢掉的也是自己。
即使是现在,也不过缩在一个男人的躯体里,像是一只披着画皮的鬼。
手机的铃声惊动了她,余笑拿起来,看见了打电话来的人是“董事长”。
余笑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五十了,她匆忙擦掉了自己的鼻涕眼泪,又喝下了一口凉水清嗓子,才接通了电话。
“董、董事长。”
“没有打扰褚经理休息吧?”
“咳,没有。”
“我在公司楼下,有没有空一起出去喝一杯?”
啊?
余笑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让自己脑子清楚一点,才说:“好,我这就下楼。”
她也不想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了。
至于池谨文为什么找她喝酒?
反正有那么帅的男明星当球友,池谨文看着都很正常,总不至于是看上了“褚年”的皮囊。
余笑想得很光棍,但是不直。
池谨文挑的酒吧气氛很不错,慢悠悠的蓝调放着,坐在卡座里,余笑觉得自己的骨头缝儿都有了片刻的舒展。
池谨文还穿着衬衣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袖子卷了起来,看着多了点点的随意。
两个大男人也不需要客气,拿着酒杯一碰,各自喝了就好。
喝了四五杯酒下去,池谨文终于开口了:
“我是应该谢谢你的,我……有个亲人,最亲的那种,从前我觉得她无所不在,一面被她庇护,一面又觉得她难以被超越。是不是,很没有良心?”
“这不是很正常吗?谁会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喜欢一个人呢?连对自己都做不到。”喝下半杯酒,余笑看着酒杯,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池谨文看了自己这个平日太过谨慎,做事的时候又别有锋芒的属下一眼,淡淡地说:
“可那个时候,我以为她是全心全意地喜欢我们,就是我和我妹妹。但是,她抛下了我们,一心追求自己的梦想,去年冬天她甚至跟我说,她其实一直都在表演,她在教育我们的时候使用了很多并不光彩的小技巧,她真正纯粹的只是对自己的梦想……你知道么,一直以来坚信的东西被打碎了,哪怕那个东西在别人的眼里并不重要,我还是觉得不舒服,很不舒服。
我答应她会想明白,可直到听你说你的‘蜗牛壳’理论,我才觉得我有那么一丁点理解她了。”
池谨文的话让余笑又喝了半杯酒。
严肃端方的成功人士,其实也是被人小心庇护长大的,对方一定付出了极大的心力,才会让他觉得自己是被全心全意喜欢的。
不像她,小时候觉得妈妈并不爱自己,长大一些又纠结于父亲自相矛盾的教导。
直到上了大学,遇到了褚年,她才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人真正可以爱她。
结果,又是一场空。
“董事长,能够感觉到被爱直到对方去点破,才觉得爱不够纯粹,已经是,很幸运、很幸运的事情了。”
这世上多少人,所谓的“爱”,都是一场自我欺瞒的寂寞狂欢?
余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