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公馆内,萧润和康博文都在,二人正在客厅中谈事情,见萧瑜进门,也都相互客气招呼。
萧润体态胖硕,笑容和蔼如弥勒佛,并不像富甲一方的金融大鳄,只想是临街铺子做小买卖的掌柜。他对萧瑜这个妻子与前夫的女儿,一向和善宽厚,赠过她不少古董珠宝甚至房产,不曾吝啬。
“叔叔。”
萧润笑眯眯道:“瑜儿来了,你母亲在书房等你。”
康博文倒是有些欲言又止,委婉提醒:“大姐她心情不太好,你别惹她生气。”
自从相认,母女两个见面次数屈指可数,没有康雅惠允许,萧瑜是不可以去康公馆的。而为数不多的见面里,康雅惠没有一次心情愉快,被西方媒体称赞为东方最优雅端庄的女士,在面对萧瑜的时候,只有冷漠和厌恶。
萧瑜谢过舅舅的提点,跟着刘秘书上了二楼书房。
康雅惠似乎刚刚从一场宴会匆匆退场,还是盛装华服,珠光宝气,可她此时脸上的怒意破坏了这份优雅端庄。
一见到萧瑜进门,她就迅速从椅子上站起身,直接冲她走了过来,气势咄咄逼人。
萧瑜垂眸,声音没什么起伏的叫了一声:“母亲”
字句的尾音还未发完就戛然而止,萧瑜只觉得脸上清风一扫,然后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击在左脸上,逼得她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偏过头去,片刻之后,热辣辣的疼痛才涌了上来。
“你有什么资格插手我们姐妹之间的事?!”
萧瑜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她被康雅惠狠狠的掴了一个耳光。
她愣怔几秒,缓缓转回脸,木然看向康雅惠。
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挨巴掌,从前在萧府犯错只会被罚跪祠堂,体面又冷漠。而掌掴实在是太狼狈的惩罚了,打人打脸,无论打的还是被打的。
萧瑜以为自己会愤怒难耐,会委屈不堪,其实也不是没有,只是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强烈。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压抑,就只剩下一片片空荡荡的冰凉。
康雅惠打完这一巴掌,自己也愣了一下,但她很快镇定了下来,冷冰冰道:
“当初我是怎么警告你的?不准插手康家的事,不准插手萧家的事,不准插手政事。你是不是统统都忘到脑后了?”
萧瑜活动了一下迅速红肿起来的脸,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方才不小心咬到了舌根,嘴里满是腥锈的血气。
“我没忘,母亲。”她尽量诚恳而平淡的解释:“是晴姨来找我,让我带她去拜祭外公”
她头脑中在迅速的思考着,在康雅晴门口暗藏的人马至少有三路,看来这其中确实有康雅惠的人,也许是监视,也许是保护。康吴两人在万国陵墓的会面,应该还没有被发现,那么康雅惠如此愤怒的原因,应该就只是她带着康雅晴出了门。
也许是觉得她吃里扒外,也许是有那么一丝一毫担心她被牵连其中。
康雅晴作为中山先生的坚定追随者,极有声望,自从她公开宣布有人背叛革命,铲除异己之后,不少人都希望她彻底消失。倘若萧瑜非要同这件事扯上关系,或许康雅惠也保不了她。
但是这些原因,统统都不重要,她做了什么其实根本都不重要。她的母亲从来对她没有任何好感与希望,所以也无所谓更加反感与失望。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广州做的好事,整天和那边的人搅合在一起,不务正业。你以为你读了两年洋学,就可以对政事指手画脚了?你以为你念了几年军校,就可以做花木兰了?”
康雅惠转身拿起桌子上一份文件,冲萧瑜扔了过去。
文件狼狈的砸在了她的脸上,而后又落在她的脚边。
那是军校三期女子队毕业志愿申请,一系列萧瑜个人简历在校表现之后,最后一栏,是她亲笔所书的一行字:
我萧瑜自愿申请加入国民革命军第四军独立团政治连。
这是女子队中绝大多数人的选择,因为这是革命军队伍中唯一招收女兵的队伍。当初她们在寝室里趁着熄灯之前,互相加油打气,包括细妹,嘴上喊着怕死,可仍是含着泪花写下了入伍申请。
而今她这一份申请被直接送到了康雅惠的面前,又被她丢回到自己脚边。
“你以为我不知道,安排好的剑桥大学你不去,偏要南下广州,你不就是为了和我作对吗?Naive!”
康雅惠顿了顿,脸上闪过厌恶之色:“你同你那窝囊的爹一样一无是处!”
话音落地,满室死寂。
萧子显,这个好像被遗忘了几百年的名字,从阴曹地府被挖坟一般刨出来,拖到光天化日之下重新鞭尸。
萧瑜脸色惨白如纸,看向康雅惠的目光甚至是带着不解。她的母亲究竟为何频频选择这种撕开自己的旧伤,也要往她心上捅一刀,以这样让彼此都不好受的方法来羞辱她?
沉默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康雅惠转过身子背对着,硬邦邦的丢下一句话:
“以后不准与二妹见面。”
禁令如此之多,也不差这一条了。
萧瑜沉默了很久,突然轻声笑了起来:“好,我记住了。母亲保重,我先告辞了。”
深秋时节,天清气爽,萧瑜大步走出康公馆时,才恍然发觉自己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萧瑜!”
康博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萧瑜停住脚步,顿了片刻,这才慢吞吞转过身来。
“舅舅。”
“萧瑜,你和大姐”康博文蓦地看见她红肿的左脸,想说的话就有些说不出口。
都结婚嫁人的姑娘了,还被母亲扇耳光,总是很难看的,康博文有些绅士的歉意。
康雅惠对萧瑜的态度,他是看在眼里的,分开二十年的母女情分生疏,不难理解,可当初康雅惠作为妻子母亲,抛夫弃子又是何等的无情。康博文从来性子软弱良善,对这个外甥女很有些同情。
“别怪你母亲太过苛责你,她不过是迁怒而已。”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犹豫,有些复杂的望着萧瑜:“其实,你真的很像你父亲。”
萧瑜一僵:“不可能!”
方才在书房里面对康雅惠时她都忍耐着性子,没有激动,可此时去被康博文一句话惊得险些失态。
她定了定心神,勉强笑道:
“舅舅,你开玩笑的吧?”
康雅惠的气话全然不用相信,她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她怎么可能会像那个整日里躺在床上抽大烟的萧子显?他们不像,一丝一毫都不相像。
“我说的,是从前没有染上烟瘾的萧子显,是昔日意气风发的萧家四少爷。”
康博文不知想起什么陈年旧事,摇头无奈一笑,对萧瑜道:“前面有一个咖啡厅,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给你讲一讲,你父亲当年的故事。”
在康博文的口中,三十年前的萧子显不是萧瑜记忆中的模样,不是一个瘦骨嶙峋的病秧子,不是一个抽大烟的废物,不是一个打女人玩丫鬟的畜生。
三十年前的萧子显是少年书生,是京城神童,是萧老太爷最得意也最头疼的小儿子。
那时还是光绪年间,京城萧家四少爷,是人尽皆知的才子神童,十几岁便博览群书,文采斐然,时人慕名求诗,洛阳纸贵。
官宦子弟,他面前本有一条青云之路,可他偏偏不愿做官,与游侠为伍,为妓/女题字,宁可混迹花街柳巷,醉生梦死。
他平生所愿,是畅游四海,广交好友。无奈萧家不准,所以遗憾之下,他最大的兴趣,变成了去康家府上拜访,听周游数国的康广辉讲海外见闻。
一来二去,两人成了忘年之交,时常饮酒谈天,辩而论道,与康家的姐弟几人也成了知己好友。
就是从此时起,萧子显开始接触西方思想,心中萌发了救国救民的冲动。
时值变法如火如荼,萧子显结交了京中不少有志青年,更是拜维新一派的领军人物刘复兴为师,暗中来往。
萧家为朝中保守一派,萧如山得知此事大发雷霆,将萧子显禁足家中,严禁外出。
这一关,就是将近一年。
那年夏天,沈月娘父亲病逝,母女二人从苏州前来北京投奔远亲,借住在萧府大半年。直到冬至,沈月娘嫁入霍家做了霍家大少爷的续弦。
幽禁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戊戌政变,变法失败,维新志士牺牲无数,伤亡惨重。幸而刘复兴先生等人逃出了京城,侥幸保命。
萧如山唯恐祸及幼子,对外称萧子显重病,对内继续对其严加看管。
直到又过了一年,春暖花开之时,萧子显松口,答应了家中安排的亲事,这才重见天日。
他迎娶的,是康家大小姐康雅惠。她是自愿嫁他的,为了这门亲事,她在父亲面前以死相逼。
起初的日子倒也算好,二人生下一女,相敬如宾。只是萧子显一直郁郁寡欢,庸庸碌碌,不复少年意气风发。
再后来,刘复兴等人抱着必死之心秘密入京,暗中策划刺杀西太后。他们悄悄找上了萧子显,他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心中再次燃起希望。
然而这一切都被萧如山看在眼中,知子莫若父,他一直都对小儿子没有放下戒心。
这一次,他以萧子显为诱饵,把一干人等一网打尽。
萧子显和父亲厉声辩驳,大骂朝廷无能,太后昏庸,国民愚昧,大清气数将尽。萧如山盛怒之下,将萧子显痛打一顿,打得他双腿尽断,差点一命呜呼。
然后萧如山派人把断了腿的萧子显擡去宣武门外的菜市口,让他亲眼看着包括他恩师刘复兴在内,二十四位好汉人头落地。
西太后最为憎恨刘复兴,行刑之时,他被换上了最钝的刀,刽子手拿着这把钝刀,对着刘复兴的头锯了整整三十四刀才砍断。
迸溅的鲜血染红了青石街,无数老百姓蜂拥而上,拿馒头去沾地上流淌的血,民间传说这死刑犯的血能治痨病。
从此,萧家四少爷一蹶不振,自甘堕落。
昔日那个沈月娘私定终身、康雅惠非君不嫁的倜傥少年,就这样死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国民革命军第四军独立团指的是叶挺独立团,是北伐军队中完全由我党直接领导的队伍
想当年的萧子显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最后自甘堕落,被大/烟毁掉了。并没有洗白谁,受挫不是颓废的借口,只是讲一下往事,捋顺一下前因后果,当年沈月娘和康雅慧都对他芳心暗许是有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