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军校,女子校区饭堂
往日里,精疲力尽晨练过后的早饭,场面往往最是热烈,而今天,饭堂里却鸦雀无声。饭菜原封不动的摆在桌上,一百多名女学员无声端坐,静默抗议。
这是三期女子队绝食抗议的第三天了。
自四一二事变发生以后,没过几天广州也步上海后尘,全城戒严,四处发布通缉令,军警包围了中华全国总工会广州办事处、省港罢工委员会和苏联顾问住宅,军校内所有左/派人士再一次遭到驱逐。
校内学生群情激奋,在经历游/行示威,罢课,出走,关禁闭,等一系列事件之后,终于渐渐平息。
然而女子队因为前期教官是华永泰、魏若英等人,有“赤化”之嫌,如今地位尴尬,校方有意让女子队提前毕业。
美其名曰提前毕业,实际不过是提前解散。
对此,女子队的学员们人微言轻,彷徨无助,迫不得已,绝食抗议。
“你们这是干什么?为谁抗议?抗议给谁看?谁他娘的想死直接说一声,老子亲自赏她一颗子弹!”
杨志诚教官怒气冲天,手按在枪套上,在饭堂里走来走去的咆哮。
“军校教了你们一年多,就教出了你们这群‘赤子赤孙’来!你!站起来——”
他擡手一点,点到了坐在一边的细妹。
细妹在杨教官的怒视下,战战兢兢的站了起来。
“说,你是不是想跟你们原来的华教官一起造反?!”
“教官,我没有”
细妹吓的快哭了出来。
“哭什么哭?!”杨教官厉喝一声,扬手就把桌上的一盆菜打翻在地,菜汤淋了旁边几个女生一身,可她们却忍着不敢擦。
这些日子以来,军校的伙食日益变好了,可她们却再也吃不出原来那种味道了。
“女子队从一开始就不该办,一群磨磨唧唧的娘们,上什么战场?!”
饭堂一室压抑的死寂。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有人把饭碗重重掷到了地上,众人闻声望去,但见那人缓缓站了起来。
萧瑜看向杨志诚,似笑非笑道:“这个饭,我们还真就不吃了,走!”
说罢转身便走。
受之鼓舞,本就受尽委屈的学员们一朝爆发,纷纷将手中饭碗摔到地上,起身跟着萧瑜离开。
“我们走!谁也不许吃!”
“呸,谁稀罕!”
一时间饭堂,碗碎声,推椅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杨志诚气急败坏在后面喊道:
“谁敢走?都回来!你们敢走,信不信明天女子队就全体解散!反了你们,无法无天!”
回到各自寝室,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虽然方才一时意气,痛快淋漓,可每个人心中都多少发虚,害怕面对更严厉的惩罚,更害怕女子队真的解散。
细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对不起,都怪我,我不该哭”
旁边的人不禁安慰她:“没关系,本不怨你。”
沈霞替她擦着眼泪:“绝食是我们一致的意愿,杨教官是故意找茬,点你不过是看你好欺负而已。”
“其实,我也不是怕他才哭的,我、我真的很饿”
众人不禁噗嗤乐了起来,沈霞在她头上戳了一指头,无奈道:“你呀!”
可笑过之后,担心还是不曾消失,有人不安道:
“我们这样真的有用吗?更何况今日算是彻底撕破脸皮了,那个冷面阎王原先就各种针对我们,这下子他岂不是更会狠整我们?”
“法不责众。”萧瑜淡淡开口,“更何况我们本来就要被解散了,还怕什么其他的惩罚?今日是我带头走的,若是真的怪罪下来,我一力承当就是。”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沈霞肃容道:“我如今最后悔的是,当初胜男她们走的时候,我一时软弱,没有为她们出头。但今天,我们女子队一体同心,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
大家俱是赞同,大声道:“对,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
“我们女子队是一体的!”
早餐时间过后,到了规定的集合时间,女子队全员缺席。既罢饭之后,她们又统一决定罢课,所有人誓要抗争到底。
不多时,一个副官来到了女子寝室。
“胡教官请萧瑜去一趟教员室。”
萧瑜起身要走,旁边的人不禁拉住她。
“萧瑜,不要去。”
“胡教官一定会责罚你的。”
“要去我们和你一起去。”
萧瑜谢绝了她们的好意,意味深长道:“放心,我不会有事。”
只因那胡教官用的是一个“请”字,萧瑜便心中有数了。
胡教官全名胡德岭,是军校新任教育长,在校长任北伐司令坐镇前线期间,负责校内事务。其人是极端右/派,解散女子队之事,多半是此人一己之意。
胡德岭是知晓萧瑜身份的,故而将她这个早上带头闹事的罪魁祸首请到教员室来,仍然客客气气。
他一上来没有批评问责,而是笑着开口道:
“我家中有幼子今年八岁,聪明伶俐,却也调皮捣蛋的紧。他有一个小毛病,就是喜欢背着双手下楼梯,派头十足,跟个小将军似的。我常常告诫他,这样很容易摔跟头,可他偏偏不听。上个月果然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双手来不及撑地,直接将门牙摔断了,现今一说话就漏风,可笑的很。”
胡德岭抿了一口热茶,意味深长对萧瑜道:“有些长辈的殷殷教导,都是肺腑之言,不要太过任性,到时候摔断的可就不只是门牙了。”
“胡教官教导的是,学生铭记在心。”
萧瑜笑了一下,慢条斯理道:“学生愿为晨间的莽撞承担后果,请教官开除学生。”
“你这是什么话?”胡德岭板起脸来,佯作恼怒,“因为这点小事开除一个学生,军校断然没有这样的规矩。”
“左右女子队即将全体解散,早开除我,晚开除我,又有什么关系?”
胡德岭脸色一冷,不咸不淡道:“所谓解散之事,不过都是校内谣传,如今还未有定论。”
“哦?那便好,我也道这不过是有心之人散步的谣言而已,校长亲自批准的女子队,开历史之先河,岂能说解散就解散了?难不成如他人所言,是胡教官擅自做主,杀一儆百?”
还不等胡德岭开口,萧瑜就接着道:“这想必也是不可能的,毕竟前几天聆姨还写信问我女子队近况,你知道的,她一直以来都十分关心国内妇女平等权益,对长洲军校女子队的情况很是关注。”
“那你是如何回信的?”
“本来我还打算告知她女子队濒临解散这个令人难过的消息,不过既然是一场误会,那么我自然会告诉她一切如昔,只等两个月后学成毕业,女子队和男子队一同征战沙场,保家卫国。”
闻言胡德岭几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喝了几大口茶:
“好,好,让雅聆小姐放心,女子队是决计不会解散的。”
萧瑜轻轻一笑:
“如此甚好。”
而今校长能公开与苏俄撕破脸皮,不过因为找到了其他支持者,一者是美利坚,一者是江浙财团。与美国的关系是依靠康家为媒,而萧家和霍家是江浙财团中的领军人物,如今这三个家族就是国府的钱袋子。
至于康雅聆,校长正在热烈追求她已是追求得人尽皆知。
今年二月份,在南京还没被北伐军攻克之时,校长便致电康雅聆,上书:上海雅聆小姐芳鉴,请做好准备,三月底接你到南京观光,专列迎候。
其中势在必得的野心不言而喻,对南京,也是对康雅聆。
故而胡德岭无论如何,不得不给萧瑜三分薄面。
其实只有两个月而已,校内至今未有招录下一期女子队的打算,萧瑜只是希望这空前绝后的一批女学员能够善始善终。
门外副官敲门,有军情上报,萧瑜已经达到目的,便趁机告辞离开。
临出门时,余光瞥见那副官手中拿的电报上头,起先两个黑色大字便是“讣告”。她也并没在意,只顾自走出门去,打算回去安抚其他学员,让她们不必再提心吊胆女子队解散,也不必再绝食了。
其实她们白日里绝食,夜里也是有人偷偷吃过东西的,只是毕竟两三天不曾正经吃饭了,今天中午可要好好饱餐一顿。
然而不过将将走了两步,便听屋内胡德岭悲痛交加的低吼道:
“你确定消息无误?汪云飞他真的牺牲了?!”
刹那间,萧瑜的脚步僵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
战乱年代,人命如草芥,没有葬礼,没有追悼,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眼就成了一具尸体,一个黑白名字,甚至是一串冰冷的数字。可汪云飞阵亡的消息确认属实,传开来后,仍是有不少人为他红了眼眶。
校长曾经不止一次的公开说过,“北伐成功,我就归隐田园,那么军校这些龙虎之将,只有汪云飞能够领导。”
这个入学考试第一名,在校期间科科第一的长洲英杰,天生将才,曾经为了信仰,抛弃青云之路,毅然离校,又为了革命,舍生忘死,毅然参军。
北伐期间,他先后担任第一师营长,司令部第五团团长,被授予陆军少将军衔。攻克武昌之时,冒死救出被困的校长,被许以高官厚禄,却断然拒绝,誓不放弃心中主义。
他于河南临颍率军与奉军主力决战,冲锋在前,身先士卒,奋勇杀敌,最后身负重伤,英勇牺牲,享年二十五岁。
广州军校建校三年有余,至今最闪亮的一颗将星,就此陨落。
北伐至今,广州军校学员参战五千余人,阵亡已有一千五百余人,革命路上遍以烈士鲜血铺就。而存活下来的军官中,在中国日后无数次内忧外患,战火连天之中,百炼成钢,有人英年早逝,有人名垂青史,有人官拜开国元勋,有人溃败仓皇南逃。
不知百年之后,还有没有人记得,那年仲夏夜的广州,禁闭室中有个磊落少年,他唱着《国际歌》,憧憬着新中国的明天。
他波澜壮阔的一生,还不曾开始,就永远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北伐战争,汪云飞牺牲
其实汪云飞同学是有历史原型的,他叫蒋先云,他比我写的还要厉害。
蒋先云(1902—1927),湖南省新田县大坪塘乡大坪塘村人。在众多有名无名的英雄烈士中,那威名赫赫、战功赫赫的蒋先云,他是红透了黄埔的一期高才生,以其卓越的才能,成了两党合作与交往的桥梁。在承上启下,出谋定计,沟通信息和促进团结合作,发挥过无可代替的作用。
蒋先云,1919年参加“五四运动”,1921年加入我党,1922年与李立三、刘少奇等领导安源工人大罢工;同年12月领导水口山矿工罢工;1924年入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后留校任政治部秘书,为“黄埔三杰”之一;1925年在我党领导下发起成立中国青年军人联合会,同年参加两次东征;中山舰事件后退出GMD;北伐战争开始后任总司令部秘书,1927年任湖北省工人纠察总队队长,5月28日在河南临颍英勇牺牲,后被追赠为中将军衔。(百度百科)
据说他之所以牺牲,是当初两党决裂,他夹在其中左右为难,不得已在战场上以死明志。
他是黄埔一期生,以第一名的成绩入校,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在校期间门门第一,被视为校长的接班人,我时常幻想着,他若是能活着,不知会在日后的抗日及内战战场上绽放怎样的光彩。
历史上有太多无名先烈了,请大家至少记住这个少年的名字,他叫蒋先云,他波澜壮阔的一生,还不曾开始,就永远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