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永泰走后,二人还维持着原先相拥的姿势静默站在客厅中。
霍锦宁感觉到自己胸前湿了一片,而怀中人还在轻轻的颤抖着,她不敢抱着他,双手只是紧紧抓住他的衣摆,试图寻找丝毫的慰藉。
他终是叹了口气,伸臂揽住了小小的身子,温柔的抚摸着她的长发。
片刻以后,她红肿着眼睛擡头看向他。
她鼓起勇气想要说什么,却被他擡手轻轻擦去眼角的泪痕,
“去洗洗脸,然后吃饭,霍吉做的西湖醋鱼和芙蓉蟹。”
“嗯。”
霍吉沉默的端上饭菜,摆上碗筷。
晚饭和平而无声的进行着。
饭后,阿绣随着霍锦宁来到了书房中。
如今,这里的面目已经焕然一新了,所有新旧书籍都被分门别类拜访的井井有条,书目被记录成册,共有十多本,整整齐齐的拜访在书桌上。
阿绣做这一切花了将近一年半的时间,她整理了这间书房,而这间书房内的藏书也丰富了她的知识和视野,如今的她与当年那个初初从苏州小镇来到大上海的小娘鱼,已经全然不同了。
冬末春初,冷风无孔不入的从半开的窗户中灌了进来,霍锦宁上前去关窗,便听身后阿绣小声道:
“少爷,对不起。”
霍锦宁转过身来:“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我骗了您。”
“可我并没有问过你,没有问过,就不算骗。”
阿绣愣愣的看着他,半晌后终是露出了一个复杂又释然的浅笑,
“谢谢您,少爷。”
阿绣从很年幼的时候就开始记事了,虽然只是些零碎的片段,她记得王府的红墙青瓦,记得额娘身上小兰花熏香,记得奶娘哄她入睡唱起的江南小调,还记得有个小少年时常将她抱在怀里逗她笑,一遍遍的叫她“珍珍”。
可她毕竟还是太小,不知外面兵荒马乱天翻地覆。四岁那年的某一天,她突然被换上的一套繁复的异族服饰,被抱到了阿玛面前,一群和她穿着相仿的陌生人对着她评头论足,她吓哭了。
那天额娘来到她的房间抱着她哭了很久很久,说了许多她听不懂的话,只知道阿玛要将她送给日本人做女儿。当天晚上,在额娘的掩护下,奶娘将她藏在樟木箱里,偷偷离开了王府,离开了京城。
从那日起,奶娘告诉她,要忘记过去的一切,从此只是方阿绣。
彼时她只知说出自己曾经的名字,要被抓去杀头,并不明白“爱新觉罗显珍”这几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后来她在笙溪镇遇见了住在隔壁的范夫子,他常常喝的昏天黑地,自言自语,凤姑觉得他是读书读傻了,只有阿绣会搬着小板凳坐在桌边,老老实实的听他讲。
听他讲昔日满人入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听他讲英法联军砸烂了圆明园烧杀抢掠,听他讲甲午中日战争将士慷慨赴死,听他讲西太后直言“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这一字一句,刻进脑海,直到很多年的今天才终于慢慢明白,她的阿玛做过什么,她的宗亲都做过什么。
旧日的身世带给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愧疚与耻辱,那是心底里最难以启齿的秘密,唯有与那个坍塌腐朽的王朝一同长埋地下,立无字之碑,坟上荒草萋萋,新时代阳光正好。
“少爷,我只想做阿绣,不想做显珍。”
终于将这一切说了出来,阿绣只觉得前所未有的释然,奶娘怕她招来杀身之祸,临死时要她立下重誓,那些辗转反侧噩梦连连的夜里,这个秘密她守了太久太久了。
霍锦宁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固执的睁大眼睛,努力不让眼眶中的泪水流出来的模样,心中莫名升腾起难以言喻的酸涩,预备好的话到嘴边几乎想就这样咽下去。
可他终究还是垂下眼眸,敛去所有情绪:
“这一点,你倒是和华永泰相似。”
“华永泰?”阿绣微愣。
“也便是你九哥,他很早就与肃亲王府断绝了关系,这些年为了革命殚精竭力。华先生领导过学生运动,当过军校教官,如今在上海工会工作,他是极为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是杰出优秀的领袖人物。阿绣,他与你抗拒的过去不同,他值得你去追随仰慕。”
阿绣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渐渐变了脸色,她咬了咬唇,坚定道:
“可是,我想追随的人是您。”
霍锦宁一滞,慢慢的笑了起来:
“我并不能留你在身边一辈子,阿绣,你长大了。”
“少爷,您要我跟九哥走?”
阿绣不可置信的看向他,心中蓦然涌上巨大的惶恐:“少爷,您不要我了?是阿绣做错了什么吗?我、我不该隐瞒我的身世,我该早一些告诉你的”
“不,阿绣,我不在乎这些。但是今天华永泰有句话说对了,你这样继续跟在我身边,究竟算什么?”
这个一直以来被二人有意无意回避的问题,终于被摆到了台面上讲。过去几年,霍锦宁还可以告诉自己,阿绣不过是个孩子,但现在,他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了。
再这样让她跟着自己,究竟算什么?女朋友,情人,还是没擡进门的姨太太?
其实在阿绣回来之前,他与华永泰的谈话委实还要不愉快的多。但是面对她的亲生哥哥,他没有任何立场反驳。
“少爷”阿绣的声音压抑着颤抖,“阿绣从来,没有任何非分之想,自我来到上海第一天起,便把少爷当做我的恩人。即便不念书,不上学,能跟在少爷身边做一个小丫鬟,我也心甘情愿。”
霍锦宁似哀非哀的叹了口气,他走到她的面前,她便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中,他食指轻轻的点上她的唇,她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便统统哽咽。
他看向她的目光是那样温柔,眼中桃花流水,雾霭朦胧,他轻声道:
“阿绣,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喜欢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她仰起头,在他幽深沉隧的眸中,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
这一刻,电光火石,石破天惊。
是鸿蒙初开天地,是光临混沌四方,却也是午后睡莲绽放,是春雨润物无声。
她难以抑制心头的悸动,却又有无以名状的悲伤涌上。
她闭上眼,缓缓低头,哑声道:
“我明白了。”
这一刹那,脑海中闪现的,是旧日里一帧帧浮光残影:服装店里水银镜中彼此目光错落,书房静谧午后的默契共处,舞会上旁若无人的半首钢琴曲,还有笙溪镇长寿桥边那个在她鬓边簪一朵桃花的公子。
她明白了,她一切都明白了。
霍锦宁,他心里有她。
所以,她不能再留下来了
夕阳的余辉照射在书页的英文单词上,将暗未暗,桌上一壶红茶早已凉透,四周一个客人也没有,书店马上要打烊了。
阿绣愣愣的盯着那页许久不曾翻动的纸,脑袋里却并不知道这本书究竟讲了个什么故事。
放课后,她就一直枯坐在书店里,因为除了这里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整整一周时间,她没有再踏入小福园别墅,霍锦宁也就这样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中。
然而真的消失了吗?她仍旧住在他名下的公寓,念着他掌握股权的学校,衣食住行都活在他的庇佑之下,他们的关系千丝万缕。
少爷说,给她考虑的时间。可有些话,不需要再挑明了。
一个人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珍珍”
“我是阿绣,不是显珍。”她轻声道。
华永泰顿了顿,“好,阿绣。上一次,是我太着急,话说得很重,抱歉。”
“没有关系,你说的是对的。”
“我知晓你并不想面对过往,我们都是那个深宅大院的叛徒,我不会逼你。可你究竟是我的亲生妹妹,我怎么忍心对你弃之不顾?”
华永泰似乎回忆起什么,脸上浮现温柔的笑意:“我幼时常羡慕大哥三哥他们都有同母所出的弟妹,总缠着额娘,向她讨要。直到我十四岁那年,额娘终于生下了个女孩,她聪明伶俐,玉雪可爱,连阿玛也喜欢得不得了,为她取名显珍,意味肃亲王府的珍宝。”
“你小时候聪明极了,牙牙学语时便知道谁对你好,哪个姐姐哥哥抱你你都啼哭不止,只有我抱着你时,你会笑。有一阵时日你受惊梦魇,成夜成夜睡不好,我书也不读了,功夫也不练了,就和兰姑轮流抱着你哄你睡觉。有一次抱着你,我自己也坐着睡着了。”
“我在日本读书时,接到额娘寄来的信,惊怒交加,可恨阿玛竟然如此冥顽不化,在共和国里仍做着复辟的旧梦,不惜卖子求荣,将儿子送到东洋读书还不够,竟还要将女儿也送给日本人。我一边庆幸额娘冒险送走你,没叫你认贼作父,一边又担心不已,我那锦衣玉食娇养长大的妹妹,不过才四岁的年纪,便要流落异乡,吃尽苦头,不知我们此生还能否有相见之时。”
阿绣垂头不语,可摊开在桌面的书页上落上了一滴水,啪嗒一声,缓缓的氤氲开来。
华永泰亦有些情不自禁的哽咽,他停顿了些许,深深叹了口气:
“你能遇见霍少爷,何其幸运。他照顾你这些年,我很感激。”
这些年来他走过中国大地不少角落,深知无依无靠的孤女生活有多么不易。乱世浮萍,身不由已。如果阿绣没有遇见霍锦宁,她会有怎样的生活,甚至还能否活到他找到她的那一天,他根本不敢想象。
“但是,我还是要带你走。珍珍阿绣,你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孩子,我相信你不会愿意和他人分享丈夫,而霍锦宁亦是绝不可能和他的妻子分开的。”
华永泰轻笑了笑,尽力放柔了声音:“我看得出,你很喜欢他,爱情,是件很美好的事情,与时间地点都无关,永远值得怀恋。可是,我希望你明白,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有的人誓死捍卫爱情,可有的人会为了更高贵的事业放弃爱情。”
“阿绣,你愿不愿意努力去过一种全新的人生?”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终于散尽,书店中陷入一片浅薄的黑暗,老板适时的点起了两盏油灯,带来片刻的光明。
阿绣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
“好。”
作者有话要说:华永泰是妹控无疑
锦绣这对真正在一起之前还是要有点小波折的,不过放心,我会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