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无常,命运动辄天翻地覆。
如今泰升戏楼初见那一幕仿若重演,而一切角色场景统统调转了过来。他与身边登对佳人被大家簇拥,风头无两,是全场焦点。而她比当初那个高冷的俏天仙还落魄些,大病未愈,面容憔悴,披了件不合体的男士黑风衣,里面甚至还穿着医院的蓝白病服,不可谓不狼狈。
久别重逢,这样的会面总是显得她落了下风。当初怎么说也是她无情在先,始乱终弃,对不起人家。她知道他心中自然有气有不甘,而今让他略胜一筹,若是能心里舒坦些,前恩旧怨一笔勾销,她也懒得计较。
谢景澜扶着她去找冯历程,顺便向施懋林道别。
“今晚打扰了,我们先走一步。”
“怎么?求人办事,办完事连表姑也不叫了?”施懋林媚眼如丝斜了谢景澜一眼,笑骂:“你这小赤佬巴巴求着让我带你进来,现今进来了又要走,不要我给你引荐娄老板了?”
谢景澜干笑:“朋友身体不适,真得回去了。”
施懋林轻哼一声,又打量起萧瑜来,她试探的问:“萧小姐行二?不知名字是哪个字,我总瞧着你有些眼熟。”
萧瑜还没回答,冯历程道:“怀瑜握瑾的瑜嘛。”
这四个字一出,萧瑜和身后不远处的梁瑾,心中都是不由自主的顿了片刻。
施懋林惊喜道:“原来真的是萧二小姐,去年在霍家的酒会上我们还见过一面,不知你记不记得?”
萧瑜本是不想被人认出的,但事到如今,只好敷衍道:“不太记得了。”
施懋林所说的萧二小姐,自然不是京城深宅大院北洋高官萧如山的萧家,而是山西富贾康家大姑爷萧润的萧家。她母亲二嫁阴差阳错还是嫁给了萧姓的男子,而二人婚后无子,只有萧润故去的前妻留下的一个长子,如今在法国留学。所以她萧瑜不用随继父改姓,从北京到上海,居然还是萧二小姐。
认出萧瑜之后,施懋林不自觉语气温和亲近多了,“不记得没关系,如今认识了,以后我们可以多来往。我听闻你南下入长洲,现在可是毕业回来了?”
“未曾毕业,身子不好,回来养病一段日子。”萧瑜含糊回道。
施懋林瞥见她露出来的病服领子,虽然满肚子疑问,又不好开口,只得道:“二小姐好好保重身子,我送你们出去吧。”
萧瑜客气婉拒,一旁沉默不语的梁瑾突然开口:“懋林姐,我来送吧。”
他笑着看向萧瑜,眼底总有那么些疏离冷意:“其实,我和二小姐也是多年旧识了,不是吗?”
萧瑜有一时一刻,恍惚觉得梁瑾确实变了,时间鬼斧神工,总是能彻头彻底的改变一个人。原先的梁瑾从不会这样和她说话,也不会这样看她。
于是四人一同走出酒店,冯历程被强行拉走,脸上还不情不愿的,谢景澜战战兢兢的隔在萧瑜和梁瑾中间,生怕两人起什么摩擦。
梁瑾沉默不语,萧瑜被夜风一吹,只觉得头疼欲裂。
“京城一别,多年不见,二小姐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终是梁瑾忍耐不住,先开了口。
“嗯?哦。”萧瑜皱眉捏着眉心,勉强道:“如今当世花旦名列探花,恭喜云老板功成名就。”
“还有呢?”
“那就恭喜云老板觅得红颜知己,良友佳人。”
梁瑾脸色冰冷:“二小姐气人的功夫还是一等一的好。”
萧瑜点点头,刚要说话,胃里一阵痉挛,弯腰就开始干呕。
身边的梁瑾下意识伸手去扶,指尖还没搭上,就被谢景澜挤到了一旁,
“没事吧?萧瑜,你还能走吗?不行我背你,冯历程,你还愣着干嘛?帮忙啊!”
他怒目而视,却见冯历程呆呆的目视前方,颤声道:“你,你看汽车边上站的那个人是谁?”
谢景澜擡头望去,腿肚子登时一软,欲哭无泪道:“咱俩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他看见我们了,他走过来了——”
霍锦宁大步走过来,从谢景澜手中接过萧瑜,扶着她右手,轻拍了拍她的背,一腔怒气终究是化成无奈,叹了口气:
“吃饭了吗?”
萧瑜捂着嘴平复了一下,艰难的直起身子:“吃了点。”
霍锦宁今晚本来在黄浦饭店有有应酬在身,酒过三巡去医院送饭的霍吉打电话来,说萧瑜并不在医院,护士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去的,只知道下午时一位姓谢的先生和一位姓冯的先生来探望过。
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一边叫人去找,一边从饭局上告辞,谁想到出门不多远就看见了谢家的车。
他目光冷淡的扫过谢景澜和冯历程,二人无不心虚,冯历程清了清嗓子,底气不足道:“锦宁,这么巧,你也在这里?我们,就是带萧瑜出来散散心。”
“对对,我们怕萧瑜不,怕嫂子在医院闲着太无聊,正要回去呢。”
谢景澜“嫂子”二字一出口,萧瑜就预感要遭,果然下一瞬,她的左手就被某人握了住,梁瑾直视着霍锦宁,不冷不淡叫了声:
“霍二少,好久不见。”
霍锦宁这才看向他,毫无意外,却也神色冷淡:
“云老板。”
时隔几年,二人又一次猝不及防的打了照面,仍是不言不语的对视,明面上风平浪静,背地里暗流涌动。
只不过这一次梁瑾握着萧瑜的手紧了紧,固执的不敢退让。
萧瑜置于二人中间,左不是,右不是,头一回生出自己是否欠下太多旧债的反思来。
心中一烦躁,弯腰又是一阵干呕。
这回却是真的吐出来了。
“瑜儿!”
“萧萧!”
两人比着赛似的叠声叫着她。
谢景澜见她明显是病情加重了,心中惶恐,一惊一乍道:“我说你不是真的怀孕了吧?”
此话一落,三个人都是一僵。
萧瑜明显感觉到梁瑾握着她的那只手,渐渐冰冷,然后终是松开了。
萧瑜心中长叹,她这一晚上耐着性子忍气吞声,至此全被谢景澜一句话尽数毁掉了
霍锦宁将萧瑜送回医院后,头一次生出身心俱疲的感慨来。
那二人的纠葛他一直看在眼里,却是不敢管,也不能管的。老实说,萧瑜的态度如何,他真的看不透,恐怕连她自己都看不透,看透了,也不愿看透。
他能做的,不过是尽可能的纵容着她随心所欲而已,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他回到小福园别墅的时候,霍吉还问他:
“少爷,找到小姐了吗?”
“找到了,送她回医院了。”
霍吉也不由松了口气,又道:“少爷晚饭吃好了吗,厨房给您留的夜宵,我去给您热一热。”
顿了顿,他补充道:“是阿绣做的。”
霍锦宁点了点头:“你去睡吧,我自己去厨房。”
“这”
“去吧。”
霍吉退下,霍锦宁独自走进厨房,打开灯,看见了桌子上玻璃餐罩下的一碗鸡汁粳米粥,撒着点点翠绿葱花,香气诱人。
手背贴了贴瓷碗,发现还未凉透,他索性也懒得热了。
今晚他确实没吃好,局上他是陪客,总要象征的喝上几杯,洋酒性烈,到现在胃里还不好过。
夜深人静的孤独夜晚,总是免不了思虑万千。
今年七月,校长就职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誓师北伐,前几日汀泗桥激战大获全胜,军队高歌猛进。如今内部矛盾看似缓和,实则隐患重重。他身边也有不少坚定的第三国际支持者,楚汉就是一个,自从上次与吕鲲鹏大吵之后,他许久不曾露面了。
如果,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他暂时还没有两全对策,霍家已经坚定的站在了这边,他的立场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
康雅惠赴美之前,他隐晦试探过几次康家诸人对康雅聆与校长联姻的态度,康博文与二小姐康雅晴皆是反对,而康雅惠似乎已经松口,但霍锦宁知道,她还在观望。此番与萧润赴美,与其说是去接受什么名誉学位,倒不如说是避开国内动荡政局,伺机而动。
这一点,夫妇两个倒是和他父亲霍成宣如出一辙,精打细算,步步为营。
吃过宵夜,冲了杯咖啡,起身走出厨房,夏日闷热,心情烦躁,他想坐去窗边透透气。
路过客厅时,他诧异的发现,沙发里窝着一个小小身影,手脚蜷缩,团成一团,安静无声,只有呼吸轻微的起伏着。
阿绣躺在这里睡着了。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弯腰捡起了她掉在地上散开的书,是一本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不仅失笑,大概是读书会的同学向她推荐的西哲书目,他都不知道自己书房里有这一本。
替她折好散开的那一页,将书放在茶几上,他轻轻坐在她旁边另一张沙发上,抿了一口咖啡。
客厅里没有亮明灯,只有沙发边上开着一盏黑色落地灯,彩绘琉璃灯罩让本就昏暗的灯光显得愈加朦胧了。
习惯是件极可怕的事情,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习惯了回到家时有人在灯下等候,习惯了桌上留着温热的饭菜,习惯了他在书房办公时存在的浅浅呼吸,习惯了她小溪流水一般浸透入他的生活里。
她头歪在扶手上,发丝凌乱的附在脸颊,安静温顺,又透着一丝青涩稚气,他不由自主的伸手轻轻替她拨开,指尖下似有似无的细腻触感让人心悸。
她长大了,身量越来越高,五官越来越美,眼底的缠绵心事,也越来越藏不住了。他一直觉得她还是个孩子,可近来他越来越无法这样欺骗自己了。
过去生命里,占去他绝大部分心思的女人有三个,第一个是沈月娘,她走得太早了,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第二个是萧瑜,她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实际上的妹妹,他保护着她,信赖着她,纵容着她。
第三个,是阿绣。
他也纵容着她,可是不同,真的不同的。
他纵容着她的依赖,也纵容着自己的沉沦。
萧瑜看不透自己,那他呢?
阿绣迷迷糊糊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在沙发上睡着了。霍锦宁静默坐在一边,手里端着一杯凉透的咖啡,不知在想什么。
“少爷,你回来了?”
阿绣揉了揉眼睛,看向西洋落地钟,吓了一跳:“已经这个时辰了,我睡了这么久?我明明叫霍吉哥八点钟叫我的!”
往常她八点钟就会回去,没想到这会儿都十点多了。
她茫茫然看向霍锦宁:“少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也是刚刚回来。”
阿绣有点无措,犹犹豫豫的问:“那,霍吉大哥睡了吗?”
她该回去了,她从不在这里过夜的。
“霍吉睡下了,平安也睡下了。”霍锦宁顿了顿,他想开口说什么,终究还是轻笑了笑:
“没关系,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结论:没用二小姐开口,一句“嫂子”一句“怀孕”,云老板直接血空了
心疼云老板一秒
霍二少开始反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