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锦宁对阿绣说:“我记得书房里有《茶花女》的英文原版,你可以拿来对照着看,就能看出他译文中的情感偏向了,很有趣。”
阿绣点点头,把书小心翼翼的放进袋子里,“我知道的,之前有见到,我把它放在十七号书架的第三格上。”
“记得这么仔细?看来我以后找书要先请教你了。”
阿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有记录成册,到时候你翻一翻就能找到了。”
小福园别墅离真理书店本不远,可坐了这么久的车还没到,阿绣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并不是回去的路。
她奇怪的问:“我们去哪里?”
霍锦宁笑了笑:“我不是应许过,要给你奖励?”
汽车停在了静安西路一家服装店门口,二层三开间的门面,完全西式的装修风格,巨大的玻璃橱窗里摆放着时下上海滩最流行时髦的女装样衣,在璀璨灯光下被照得熠熠生辉。稀奇的是这家店铺的招牌采取中英对照的方式,除了中文名字“鸿翔”之外,还有英文名“DongZangLadiesTailorShop”,这在整个上海都是独一无二的。
门童彬彬有礼的为客人打开车门,阿绣在霍锦宁的示意下跟着他走进了这家店铺。
门面的新颖气派还不止,内里更是奢华精致,宽阔的厅堂内悬挂着一排排各式各样的精美女装,错落有致的摆放着一个个衣着光鲜的仿真模特,从皮草到礼服,从洋装到旗袍,间或配有五光十色的珠宝箱包,甚至店内正中央还陈列着一套华丽的西式婚纱,头纱低垂,裙摆曳地,铺陈开来,如同一朵盛放的雪莲。
阿绣好奇又惊讶,看得眼花缭乱。
有歌谣唱:人人都学上海样,学来学去学不象,等到学了三分象,上海又变新花样。上海滩中西交汇,摩登时髦,各派服装高手云集于此,而“鸿翔”时装在这十里洋场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门口橱窗里陈列的上市成衣是上海滩的流行风向标,多少夫人小姐都以能穿“鸿翔”的礼服婚纱来互相炫耀攀比。
侍者引着二人直接上了二楼,进了一间贵宾隔间,端上咖啡点心,请二人稍后。
阿绣忍不住扯了扯霍锦宁的袖子,小声问:“是要买衣服吗?”
霍锦宁笑了笑,有些无奈:“你又长了点个子,不觉得衣服小了吗?”
也是他疏忽了,自从丁伯一家人离开后,没人可以陪阿绣上街,她有许久没添置新衣了。旁人家的小姑娘这时候都正值爱美的年纪,哪个不挖空心思的把自己收拾得花枝招展,可只有他家的小姑娘,宁可把零花钱都用在书店每月畅销的流行书单上,也不会对百货公司琳琅满目的衣服首饰多看一眼。
阿绣下意识的捋了捋身上穿的荼白色小衫下摆的褶皱,有些不好意思,这件衣服还是去年夏天丁妈领她去裁缝铺子做的,确实有一点点不合身了。
不一会儿,一个着灰色长衫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带着学徒伙计走进门来,拱手道:
“方才是老主顾,一时抽不出身,霍少爷久等了。”
霍锦宁笑道:“不妨事,劳烦何老板亲自出手了。”
“哪里的话,霍少爷亲自来店里,鄙人当仁不让。”
此人正是“鸿翔”的老板,如今上海风头正盛的金裁缝何鸿翔。
据说他十三岁从学徒做起,在中式西式裁缝店都学过手艺,还不远万里前去海参崴拜师,既有扎实的传统功底,又精通西洋的地道裁剪,而且经商颇有头脑,中西改良,推陈出新,而今三十岁时已经是日进斗金的鸿翔时装大老板了。
可阿绣看他袖子反挽露出白边,颈上搭着长条皮尺,笑容敦厚,就像是个寻常的裁缝师傅一样,平易近人得很。
阿绣打量何鸿翔时,何鸿翔也在打量阿绣,他笑眯眯道:“是要给这位小姐做衣服吗?这位小姐年龄小,身量瘦,正合适今夏流行的浅色洋装,现下学生们爱穿的短袖旗袍也很好。”
霍锦宁颔首:“就看何师傅安排了。”
何鸿翔会意,吩咐下去,片刻之后就有侍者鱼贯而入,推着装有滑轮的衣架子,上面挂着琳琅满目的各色女装,还有许多伙计抱着一卷卷花色精美的布匹,依次展开。
霍锦宁轻轻拍了拍阿绣的肩膀,笑道:“自己去选吧。”
阿绣犹犹豫豫的走上前,有些拿不定主意,往常丁妈带她买衣服都是去小裁缝铺子或是商店柜台,如今这么多样式花色摆在面前,她一时都看不过来了。
许是见她迟疑不定,又怕她心中顾虑,霍锦宁索性把凡是她多看几眼的布匹,多停留几步的成衣,统统定下来,一来二去让阿绣简直不敢再选了。
而后何鸿翔亲自为她量身,他动作轻快熟练,分寸有礼,转眼间就将她各处尺寸量好,一眼记下,连纸笔也不用。
量完之后,何鸿翔退后几步,端详了一下,不禁笑了笑,对霍锦宁道:
“鄙人前几日新做一款成衣,本是为了尝试新设计做的样衣,所以尺码小了些,现在看来却是和这位小姐是天作之合了,霍少爷若是不嫌弃,不妨让这位小姐试一试?”
“既然何老板都说是天作之合,但试无妨。”
于是阿绣跟着女店员进了里间更衣室,样衣是件短袖对襟旗袍,她的鞋子和发型不衬,店员特地替她找了鞋子,重新梳了头发,磨蹭了许久,阿绣这才慢慢走了出来。
“少爷,你看怎么样?”
霍锦宁正啜饮咖啡,闻声擡眸一瞥,手中的咖啡杯微微顿住了。
方才阿绣试衣之时,何鸿翔已和他粗略讲过了,这件旗袍是最新的改良样式,香云纱面料,浅松绿底色雪青灰滚边,花蕾盘扣,最为精妙的是衣襟下摆点睛一般绣着一簇簇白色雏菊,枝叶曼妙,苒苒欲开,栩栩如生。
正如同眼前亭亭玉立,含苞待放的小姑娘。
拆了惯常梳着的两根辫子,她一头长发被仔细的编好盘起,露出小巧的耳朵和纤细的脖颈,米色的高跟鞋拉长了身量,鞋子和裙摆间一截脚踝影影绰绰。青色的旗袍衬得她皮肤白皙,纤瘦苗条,白嫩双手无意识的交握在身前,她有些害羞,但还是充满期待的看向他,双眸水润,欲语还休。
不同于几年前舞会上如同偷穿大人衣服的青涩违和,今时今日的阿绣身上散发着文静知性的气质,眼里仍还藏着少女含羞带怯的心事,她终于踏进了这一生最美好的花季年华。
日日相对,并不觉时间流逝,也许就是在此时此刻,霍锦宁才恍然发现,当年笙溪小镇那个怯懦怕生的小囡囡,是真的长大了。
何鸿翔的笑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视,
“果然如我所料,腰身手臂都合适的很,这件衣服简直是注定为方小姐量身打造的。”
“确实不错。”
霍锦宁垂下眼眸,掩下了心中千回百转,再擡头时已是一片淡然,他放下咖啡杯走上去,与阿绣并肩站在落地的水银试衣镜前。
镜中二人,一个西装革履翩翩公子,一个旗袍摇曳窈窕淑女,视线交叠,这一时一刻仿若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登对极了。
阿绣意识到自己在想写什么出格的事情时,双颊腾的红了,掩饰一般别开眼眸,伸手摸了摸腰身衣摆。
“嗯,是很合身,一丝一毫也不差”
霍锦宁笑道:“雏菊花是西洋的纹饰,用东方针脚细密的苏绣来绣,竟然也相得益彰。”
自己的精心设计被人理解,就如同自家的孩子被人夸奖,何鸿翔笑得合不拢嘴,
“人要衣装,衣也要人配,难得上身如此妥帖,这件旗袍就让我送给方小姐吧。”
“那就多谢何老板美意了。”
“这又算得上什么。”何鸿翔端详了片刻镜子里的阿绣,不由道:“方小姐清水出芙蓉,但配这一身多少还是素净了,小店尚有一些珠宝首饰,霍少爷可要为方小姐搭一搭?”
霍锦宁颔首:“劳烦何老板。”
于是又有店员手捧红丝绒内衬的珠宝盒子来到阿绣面前,阿绣无措的望向霍锦宁,霍锦宁微微一笑,目光扫过,挑了一副小巧的珍珠耳钉。
“这个正好。”说着他递给阿绣:“试一试。”
阿绣为难:“不用了,这太贵重了。”
“我不是说过要给你奖励?”
阿绣微愕:“不是已经买了这么多衣服了?”
“衣服是日常所需,本来就要买的,这才是给你的礼物。”霍锦宁笑了笑:
“阿绣今年满十六了吧?”
阿绣迟疑的点点头,而且她再过几个月就十七岁了。
“十六岁是大姑娘了,不是小孩子了,总该有属于自己的珠宝首饰,打扮得精致才能出去见人,女孩子家是要富养的,不着急,慢慢来。来,先试一试这个。”
他的语言和目光都诱惑着她,让她神使鬼差的接过了锦盒,撚起那对精致的珍珠耳钉。
阿绣很少戴耳饰,骤然一戴,还有些不熟练,手指在耳垂上摆弄了很久,才终于戴上了。
“好看吗?”
她仍是下意识的擡头询问霍锦宁。
眼见那小巧圆润的耳朵上终于有了极为相称的饰物,与这身旗袍很登对。
霍锦宁垂眸凝视片刻,轻轻一笑:
“嗯,很好看。”
其余订做的衣服都要等些时日,那件小雏菊旗袍却可以直接拿走,阿绣出门时还不住的抿嘴微笑,这件衣服她是真的十分喜欢。
想起方才店里的对话,她忍不住问道:“少爷,那位何老板是否有求于你?”
不然他也不会如此慷慨大方,更重要的是霍锦宁也不会坦然接受。
霍锦宁不置可否:“算是吧。”
何鸿翔为了打响“鸿翔”时装的名头,之前曾找上霍锦宁,借他之手,送了康家姐妹三人数套精心设计的旗袍,得其青睐,名声这才在上流阶层中彻底流传开来。
他是见何鸿翔虽是手艺裁缝,却也怀揣实业救国之心,致力于将中国本土时装品牌发扬光大,这才相助。对此何鸿翔却一直铭记于心,三不五时送上厚礼,如今也算是让他还了这份人情。
“这些衣服喜欢吗?”
阿绣点头,当然喜欢,“可是”有些贵重。
“喜欢就好。”霍锦宁淡淡一笑,“日后再买衣服,就都来鸿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