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伯一家要回乡下去了,不是短暂的回乡探亲,而是不再回来了。
这是阿绣回到家中,看见满地打包的行李,这才意识到的问题。
丁伯还拄着拐杖,原本他还有一个礼拜才会出院的。丁妈走过来握着阿绣的手,叹息道:
“姑娘,我们老两口得回家乡了,昨天家里来信,他大伯走了,留下孤儿寡母,还有我八十高龄的婆婆没人照顾,少爷心善,准许我们一家人回老家去。”
“那丁香呢?”
“丁香今年十八岁了,原先在老家给她定了一门亲事,是她远房表哥,如今也该回去嫁人了。”
阿绣心里难过,呐呐说不出话来。
阿绣与丁伯一家,从不是主仆,更像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她初到上海,是他们陪伴着她度过孤单的日子,教她适应这个陌生的环境,丁伯每天接送她上学,丁妈准备可口的饭菜,丁香是她要好的小姐妹,如今他们要离开了。
晚上的时候,趁丁妈丁伯都睡熟了,丁香偷偷溜进阿绣的房间,两个小姑娘躺在床上,躲在被子里小声说话。
丁香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一场了。
“阿绣,我好舍不得你。”
“丁香,我也舍不得你走。”但阿绣心里更担心的是另一回事:“你是心甘情愿嫁人的吗?”
“这当然了。”丁香脸红红的说:“我和表哥从小一起长大,表哥人好,对我也好,当初我跟着娘来上海做事,他还怕我见过大世面就不要他了。”
“这就好。”阿绣松了一口气,很为丁香高兴,“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就是再幸福不过的事了,希望他成亲以后能好好待你。”
“嗯。”
丁香和阿绣额头抵着额头轻声说:“我们阿绣是好姑娘,以后也一定能嫁给自己最喜欢的人。”
嫁给自己最喜欢的人啊。
“丁香,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嫁给他吗?”
丁香惊奇道:“当然喽,我从小就像嫁给表哥做表哥的新娘,他也老早就想娶我过门了呢。”
阿绣轻声说:“其实,我觉得喜欢一个人,也不一定要嫁给他呀,能遇见一个值得喜欢,能够喜欢的人,就算不能长相厮守,只能静默相望,已经很幸福了。”
两情相悦,门当户对,何其幸运。人这一生,谁也无法预知自己会遇见谁,喜欢谁,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并不是每一段感情都能开花结果,那些没说出来的话,没挑明的事,也许才是最过美好的。
丁香疑惑:“可是,如果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人,岂不是很痛苦?”
“嗯,那就不嫁呀,我总觉得女人这辈子也不是都要结婚生子的。你看,现今倡导男女平权,女人可以上学,可以工作,可以不依靠夫家生活,那么嫁不嫁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丁香茫然摇头:“你说的太深奥了,我听不懂。”
“也没什么了。”
阿绣笑了笑,这不过是她自己的一些小心思,倘若放在以前,在笙溪镇时,她嘴上说着不想嫁人,却连自己心里也知道是不可能的,可现在她倒觉得那些人们祖祖辈辈遵循的条条框框,是真的可以被打破的。
也许,这就是课堂上老师所讲,新时代的意义吧。
“对了,我想起来了,丁香你就要出嫁了,我给你梳头好不好?”
丁香疑惑:“梳头?”
阿绣跑下床,从五斗柜里找出自己珍藏的梳妆盒,红漆雕花描金,三层格子,打开妆奁小匣,里面各色发簪、发网、发叉琳琅满目,梳子、篦子长长短短摆了一排。
“好漂亮啊!”丁香探头一看,惊喜道。
阿绣抿嘴一笑,这可是凤姑外婆留给凤姑娘亲的,凤姑娘亲又留给了凤姑,现在凤姑又留给了她。
“来,坐下。”
她拉着丁香坐在梳妆台前,拆了她的辫子,轻轻梳捋她的长发。
“阿绣,原来你还会梳发,我从来都不知道呢。”
“那当然了,我原来”阿绣忍不住笑了笑,“我原来啊可是立志做笙溪镇最好的梳头娘姨的!”
世事难料,谁又能想到后来的一切呢。
“我帮你梳一个如意髻好不好?”
丁香眼睛一亮:“就是画报上那个女明星梳过的吗?好呀好呀!”
许久不练,可阿绣居然毫不生疏,拿起梳子穿梭于青丝之间,仿佛这份灵巧已经刻进了骨子里,随时可以被全部唤醒。
“一梳长命百岁,二梳白头到老,三梳早生贵子。”
阿绣一边梳头,一边念着新嫁娘的梳妆词,恍然间想起了当初手把手教她的那个人。
当初凤姑义无反顾和木匠李私奔去了广州,不知现在过得好不好。
临走时凤姑叮嘱阿绣不要去找她,其实阿绣知道,凤姑不是怕阿绣过得不好,而是怕自己过得不好被阿绣见到。
世事无常,各有各的路,可阿绣总是想得简单,只喜花常开,不喜人离散。
三日后,阿绣在火车站为丁伯一家送行,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事到临头,阿绣还是没出息的红了眼眶。
火车终于还是开出了站台,阿绣一个人孤零零的走出了车站。
可是一擡头,却看见了熟悉的身影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那样卓尔不凡,一眼就撞进了她的心里。
她下意识的跑了过去,呆呆的问:
“少爷,您怎么来了?”
“怕你哭晕过去,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霍锦宁轻轻一笑,打开车门:“上车吧。”
车子缓缓开动,阿绣把头转向窗外,假装看风景,可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下来。
霍锦宁在车窗的倒影上看着小姑娘无声的落泪,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她瘦弱的肩膀,稍稍用力,让她能靠在自己怀里。
“人生总是要经历无数次的分离和相遇,才能不断向前走。”
“那我能做什么呢?”阿绣将头埋在他的怀里,闷闷的问。总该要做什么吧,她不喜欢无能为力的感觉。
“珍惜相聚,坦然别离,不留遗憾。”
阿绣默默念着这几个字,缓缓点头:“我明白了。”
霍锦宁用手擦了擦她花猫一样的小脸,笑道:
“不哭了,嗯?”
“好。”阿绣吸了吸鼻子,努力调节心情。
霍锦宁对这小姑娘的眼泪真的是毫无办法,语气温柔的哄着:
“阿绣乖,奖励你礼物好不好?”
于是作为不哭鼻子的奖励,阿绣得到了一只蛋卷冰淇淋。
各种口味五颜六色的冰淇淋装在冰格里,一种颜色一种口味,阿绣犹豫了半天,小心翼翼的选择了香草味,桃子味,和奶油味,乳白色嫩黄色浅粉色的冰淇淋球圆滚滚的挤在酥脆的蛋卷里,撒上干果粒和坚果碎,被递到阿绣的手里。
阿绣连忙接过来,拿在手里又惊又喜的看了半天。
霍锦宁失笑:“小心化了。”
她这才伸出舌头小心的舔了一下,被冰得一缩肩膀,笑眯眯道:“好甜。”
霍锦宁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走吧。”
“嗯。”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路边行道树叶子落下,黄红绿色厚厚的叠了一地,像一层软软的地毯。
阿绣舍不得吃手里的冰淇淋,只是一下一下小口舔着。
霍锦宁开口道:“我过几天去广州,可能会待上一阵子。”
国府在广州成立,康雅惠的弟弟,也就是萧瑜的舅舅康博文被任命为中央银行行长,此次霍锦宁随他南下整顿广州财政,也是为了打理霍家在广州的一些生意。
“那您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快年底了,瑜儿过年不回来,我去看看她。”
阿绣知道他口中的瑜儿是他的妻子萧瑜,也知道她正在广州军校念书,可这些都是从别人那里知道的,这几乎是第一次自他口中说起这个名字。
霍锦宁自己也有点奇怪,有意或无意,他极少对阿绣提起过萧瑜,但这种微妙感一闪即逝,他听阿绣轻声说:
“少爷,那您带阿绣向少奶奶问好。”
“好,我记得。”
霍锦宁走后,小福园别墅变得空荡荡的。
其实,往日里他也不是常常在家,总有公事应酬推脱不开,谢景澜等人也不是常常都来,也各有各事各自忙碌。
也许空荡荡的不是房间,而是一个人的心。
秋末冬初,寒意渐起,书房里的凉席早就换成了羊毛地毯,白色长毛柔柔软软,让人一窝就是一整天。
阿绣开始试着阅读长篇英文小说,偏巧连读几本都是爱情故事,从《罗密欧与朱丽叶》到《骄傲与偏见》,从《简爱》到《安娜卡列尼娜》,让她大为诧异。往常国内才子佳人的话本她也初有涉猎,可不同于东方男女之间含蓄克制,秋水荷花的默契,西方男女的情爱表达是这样的直接和热烈,又是这样的清楚而残忍。
就像一场盛世烟火,绚烂燃烧,而又泯灭无踪,可至少曾经拥有过。
看的入迷了,自己也便心猿意马起来,有时想的是霍锦宁,有时却也不只是他。
晚上,吃过晚饭,霍吉送阿绣回家。
虽然这段时间她经常待在小福园别墅,但无论多晚,她都不曾留宿,还是回到神父路的公寓。丁伯一家人走后,霍锦宁曾说过会另找人来照顾她,但阿绣觉得她已经完全能自己照顾好自己了,不用麻烦。
汽车上,只有霍吉和阿绣两个人,阿绣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开口问道:“霍吉大哥,你是从小就跟在少爷身边是吗?”
霍吉应了一声。
“那,你可不可以给我讲一讲,少爷和少奶奶的故事?”
忽略自己那一点点小心思,阿绣其实一直都很好奇,丁伯一家也是后来才跟着霍锦宁的,对少爷和少奶奶的事情了解不多,而霍吉大哥从小就跟着少爷,还一同去过美国,他一定知道他们的故事的。
是会像伊丽莎白小姐和达西先生一样从偏见误解到冰释前嫌?还是像宝哥哥和林妹妹一般两小无猜心意相通?
熟料霍吉只是硬邦邦的回答她:
“我不会在背后说少爷和小姐的事,如果你想知道,可以直接去问少爷。”
“哦。”
阿绣垂下头,有些失落。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过了一会儿,霍吉可能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重了点,有些别扭的开口:
“他们的事我真的不清楚。”
“是我逾越了,不应该偷偷打听少爷的事。”
霍吉顿了顿,想解释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过了会儿,他有些迟疑的问:“你知不知道时下姑娘都喜欢什么样的裙子?”
阿绣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霍吉大哥,你问我裙子?你想送哪个姑娘裙子吗?”
难道他有了心上人?阿绣惊喜的问道:
“是谁?是菜市场王妈妈的女儿,还是李婶婶的侄女?”
这些人可都试图给霍吉说过媒,说起来霍吉二十多岁了,确实该到了说亲的年纪。
霍吉黑着脸,冷冰冰道:“算了,当我没说。”
可阿绣现在一点也不怕他了,她捂着嘴偷笑了会儿,轻咳一声正经道:
“如果你信得过我,你告诉我那位姑娘的年纪和喜好,我替你来挑一件衣服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