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屋外阴云密布,大雨倾盆,小福园别墅里的气氛却十分的欢快。
七八个年轻人聚在客厅中或坐或立,洋烟抽了不少,咖啡喝了几壶,茶几上摆满了横七竖八的图纸地图,和一摞摞文件。
有人高兴道:“这回终于能开工了!”
谢景澜纠正:“是重新开工,要不是二哥力排众议,这条苏沪线耽搁了十年怎么能重新再启动?”
一人叹道:“霍老先生的遗愿,终是由霍二少亲力完成,他老人家在天有灵,想必十分安慰啊!”
屋内烟熏火燎,实在够呛,霍锦宁总是觉得肺部遭了重灾,他站在窗边,呼吸着冷风送进来的新鲜湿润的空气,淡淡道:
“尚未完成,刚刚开始,接下来要面对的困难还有很多。”
年初他接手民强铁路股份有限公司,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启动祖父当年未完工的苏沪铁路项目。在如今铁路管辖权四分五裂的中国,想修铁路,难上加难,他们面临的不只是资金技术方面的问题,还有无形的政治因素。
半年来,他多次往返香港,与英国人洽谈,订购车厢、铁轨,改良技术,聘请专家,如今准备工作就绪,苏沪线下个月即将重新开工。
如今客厅里的这些年轻人,都是他这一年多来聚集起来的志同道合的同路人,他们有的是他旧时老友,有的是留美时的同学,无不抱着一腔报国热忱来参与他的事业。
冯历程推了推眼镜道:“不错,天气、罢工、战争,这些不确定因素随时都会成为工程致命的打击,单就窄轨改普轨这一点,就要把原定预算翻上几个翻。”
有人叹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如今全国铁路标准都不一,这回要不改,以后改起来更费力气。”
谢景澜为这件事焦头烂额好几个月,见不得他们又烦恼起来,叫道:“既然改了,就哪有那么多顾虑,能修一段是一段!”
吕鲲鹏赞同:“正是,如今好歹是离中山先生十万英里的规划又近了一步。”
冯历程嗤笑了一声,拿起桌上一张全国铁路规划图,用两只手指捏着一角,十分嫌弃的模样:
“你指的是这种三岁小孩儿都能连出来的网图?毫不考虑经济发展需要和地理环境情况,不切实际,异想天开!”
吕鲲鹏是中山先生的坚定追随者,不忿道:“冯历程,你不要以为你是耶鲁大学的就了不起,没有规划哪来执行?你以为人家像你一样天天光研究修铁路的事儿啊!”
冯历程哼了一声:“空谈误国!”
这人嘴欠众所皆知,连忙拉开两人,互相规劝,真要叫他们吵起来,今儿个饭也就别吃了。
“走走走,出去下馆子了!可别在这儿浪费口水。”
“是啊,我早就饿死了,二哥一起啊!”
霍锦宁摇了摇头,只顺手拿起门边的伞,
“我送你们上车。”
目送客车子开远,回霍锦宁过头来,却发现黑铁栅栏大门旁的花坛边有一个小小的人影。
她蹲坐在红砖沿边,头埋在膝盖上,伸出纤细的手臂抱住自己,在倾盆大雨中被浇得七零八落,瑟瑟发抖。
霍锦宁稍稍辨认了一下,皱起眉,大步走了过去。
“阿绣?”
小姑娘颤了一下,慢慢从臂弯中擡起了头,她脸色苍白,发丝微乱,满脸是水,看不出是雨是泪。
“少爷,您说有想不通的事情可以来找你,阿绣现在真的想不通了…”
她的双眼一片模糊,看不清楚面前这人的神色,可她还是固执的擡着头,睁大眼睛,试图看清他。
头顶的大雨被雨伞阻隔,阴沉灰蒙蒙的天变成一抹清澈的蓝,好像雨后初晴,微雨初歇,驱散阴霾。
而后那片蓝色离她更近了,霍锦宁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伸手抹去了她脸颊挂着的水渍,叹息道:
“进来吧。”
霍吉惊讶的看着霍锦宁出门送个人的功夫就又领回来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被浇成落汤鸡一样的小姑娘。
“阿绣?”
但他很快镇定了下来,低声道:“我去放热水。”
霍锦宁看了一眼低头打了个喷嚏的阿绣,补充道:
“再煮碗姜汤。”
阿绣亦步亦趋的被领到洗漱间里,关上门,脱下湿漉漉粘在身上的衣服,走进浴缸,把自己全身泡在热乎乎的水里,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好像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寒气四散,这才仿佛活了过来。
小福园别墅其实只离她住的公寓相隔了两条街,她没有来过,来找他,是一时冲动,但也确实是急切的想问他一些话,可是到了门口却又没有勇气敲门了。
她入学快一年了,她学到了好多好多东西,见过了好多好多世面,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一年前刚从笙溪镇初到上海的阿绣了。可她仍然有许多东西都不懂,知道的越多,不懂的就越多。
少爷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她希望少爷能够告诉她答案。
无意识的双手抱膝,不知道在浴缸里坐了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霍锦宁道:“阿绣,别泡太久,干净衣服放在门外了。”
阿绣应下,连忙从水里出来,擦干身子,轻手轻脚把门打开一条缝,把放在门口的衣服拿进来。
那是一套崭新的素净花色连衣裙,叠的整整齐齐,里面还包裹着袜子和贴身的小衣。
阿绣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起来,手捧着衣服不知所措,发呆了好一阵,才慢悠悠的穿起来。
她磨磨蹭蹭的从楼上走下来时,霍吉已经做好了饭菜,四菜一汤,热乎乎的摆在饭桌上,香气扑鼻,她的肚子不由自主咕噜噜叫了起来。
霍锦宁坐在桌边正在看文件,闻声擡头,若有若无的笑了笑。
阿绣脸一红,想开口解释什么,就听他道:
“把姜汤喝了,然后吃饭。”
阿绣听话的点头,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小声问:“少奶奶呢?”
霍锦宁也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他和萧瑜一样对这个新称呼还不是很适应。
“她在北京,不住在这里。”
阿绣有些失落,却又不由偷偷松了口气,她对这位少奶奶很好奇,但又有点害怕见到她。
“那我穿的衣服…”
“是刚刚叫人送来的。”
说到这里,霍锦宁也不禁无奈,他长大些后,身边就没有丫鬟伺候了,只有霍吉霍祥两兄弟,留学的时候不光没人照顾,自己更是要照顾萧瑜,几年下来也就习惯了。现在这边只有他和霍吉,并几个司机下人,还有隔几天来打扫的老妈子。
偶然来了一个小姑娘,哪怕只是待一会儿,也是各种不方便,连套临时给她换洗的衣服都没有。
阿绣老老实实坐了下来,大口大口喝掉了姜汤。
嗯,里面放了红糖,不算难喝。
相对无言吃过饭,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来,霍锦宁让霍吉泡了两杯咖啡端上来。
“试过吗?”
阿绣警惕着看着白瓷茶杯里的褐色液体,心有余悸。
“不不,我不喝了…”
况且一肚子红糖姜水,她也确实喝不下了。
霍锦宁笑了下,
“说说吧,发生了什么?”
其实,阿绣蹲在门外犹豫等待的时候,是非常伤心的,可以经过刚才泡了热水澡,换了新衣服,喝了热乎乎的姜茶,吃饱了饭,她的情绪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她断断续续的把她和钱亚萍的争执叙述了一遍,心里又升起了小小的难过:
“也许我从来也不认识真正的她。”
霍锦宁并没有什么意外,只问她:
“你伤心,是因为觉得她一直欺骗你?”
阿绣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我想,她没有一直欺骗我…我分的清楚。”
也许,刚开始别有用心,但每天不厌其烦给她补课不嫌她笨的阿萍,隔三差五和她一起分享零食的阿萍,带她去家里吃饭兴高采烈和她讨论舞会的阿萍,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我只是伤心,我们做不成朋友了。”
她终究是失去了,她来到上海后第一个的朋友。
霍锦宁说的是对的,她们不是一路人。
“可是,为什么不是一路人呢?我本来,也只是笙溪镇上一个普通的小姑娘而已。我是不是,不应该来上海?不应该痴心妄想去上学?也不应该接受你为我做的这一切……”
没有遇见少爷的话,她又算什么?
过去,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谁对她好,她默默感激,谁对她不好,她就尽量忍耐。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到底应不应该承受这些,她到底有没有资格接受着霍锦宁对她的好?
“我觉得自己……”
“阿绣——”
霍锦宁及时打断了她的话,也打断了她的自艾自怜,再这样下去,小姑娘可能会把自己绕进死胡同里。
她太天真,太善良,也太喜欢钻牛角尖了。十几岁的年纪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当然是天大的事,他可以理解,但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完全否定自己、质疑自己就不对了。
然而成长,确是这样,要痛苦的思考,要惨烈的受伤,要透彻的领悟,要坦然的新生。
阿绣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亲近的师长,如同一尾不起眼的小鱼,小心翼翼的游荡在广阔无垠的大海,稍不留神就会被漩涡卷走,被渔夫钓起,被大鱼吃得渣都不剩。
好在,她身边还有他,他愿意在她迷茫的时候指引她,帮助她,不只是因为这尾小鱼是他放生大海,更多的是,他也想看着她平安长大,直到能四海遨游,天高海阔的那一天。
“阿绣,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宿命,你遇见我,是你的命,旁人没有,也是他们的命。但是,每个人也有他要走的路,未来成为什么样的人,是他自己的选择。我帮助你,并不要求回报,唯一希望你能做到的,是认真读书,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不过,如果你觉得心生愧疚,可以把这份愧疚用在学业上,将来尽己所能来,为国为民,就算是给我最好的报答了。”
她有些不解:“要,怎样做?”
霍锦宁顿了顿,缓缓道:“当今国家积贫积弱,内忧外患,中国大地上还有千千万万个小阿绣,他们没饭吃,没衣穿,没学上,也没有一个霍锦宁护着,他们需要一个崭新的明天。这个明天需要我们来共同创造,文人笔下定乾坤,武将马上安社稷,以能尽之能,做当做之事。”
阿绣认真思索了一会儿他的话,然后郑重的点了点头。
这一刻起,她面前似乎有一条更宽广的路铺就在眼前,她只能模模糊糊能看见前方霍锦宁的身影,而他面前的,是锦绣大地,浩荡山河。
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他有关。
她将用一辈子时间仰视他,追逐他,终其此生,无怨无悔。
作者有话要说:民国时期中国的铁路都是外国修的,而且各国之间各修各的,有的采用国际标准,有的采用本国标准,最后导致很多铁轨宽窄不一,连接起来十分困难,乘客和货物在各个枢纽都要下车换乘,无法直达某地。
孙中山先生曾经提出过“十万英里铁路”的规划,并且亲自画了草图,初衷很好,但效果就见仁见智了,从图纸上看只是很简单的把一些相邻城市连起来,连地形地貌都没考虑,不过到底是一个宏伟的愿景吧。
截至2016年年底,中国铁路营业总里程达12.4万公里,规模居世界第二;其中高速铁路2.5万公里,位居世界第一。
当初我们被人耻笑的梦想,百年来一点一点的都在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