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酷暑,盛夏时节。
万里无云,日头高高夭夭的挂在天上,偶尔一丝风吹过来,都是热乎乎的。四合院前后门通透,热风打着圈从前堂吹到后院,掀起青纱门帘,又轻飘飘四散开去。
青瓷水缸里,九尾锦鲤,八红一黑,争先恐后的躲到睡莲荷叶底下,搅乱了一潭清水。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枝叶茂盛,绿树成荫,树下一把藤编的摇椅,缓慢轻摇。萧瑜眯起眼睛,有一下没一下扇着手里的鹅毛扇,在这难得悠闲的午后,昏昏欲睡。
梁瑾自堂屋冰桶里用小彩花碗盛了碗冰糖熬的绿豆汤,端到了院子里。
未曾见人,萧瑜就听见他口中哼着欢快的小调,由远及近。
曲子耳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仔细听了听含糊唱词,她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人家苏三多大的冤屈,让你唱得这么快活!”
知道的是去伸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会情郎,不过倒也差不离。
“总是团圆结局就好。”
她睁开眼睛,看见梁瑾在她面前的石凳上坐下来,将绿豆汤递给她,眉宇间还是笑意。
自从上次萧瑜宽慰过他后,他确实是想通了,很积极的治伤养伤,吃好喝好,静养个把月,如今他的伤好得七七八八,早就能下地走动了。
她接过碗喝了一口,砸了咂嘴:“不够凉。”
这天光,一动一身汗,当然是来一碗冰甜冰甜透心凉的汤水,一口气咕咚咕咚灌下去,张嘴能冒出丝丝凉气儿才最痛快。
梁瑾无奈:“特意放一会儿才拿过来,太凉了对脾胃不好,女孩子家总该注意点。”
萧瑜闻言轻笑了一声,起身凑过去,上下打量他:“这话听着让我想起小时候照料我那个嬷嬷,以后叫你梁嬷嬷成不?”
梁瑾还想说什么,目光往近在咫尺的人身上一扫,就顿住了,本就燥热的天气,更觉得难耐了,他不自然的别开目光:
“怎、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快把裤子放下。”
萧瑜今儿穿了件月白色的短袖小衫,下面是件水蓝色的宽松阔裤,轻薄的纱料,只到脚踝,脚上的鞋子也给踢到了地下,偏生她还把裤脚挽到了膝盖,露出两条白生生的小腿。
打眼望去,就像两条嫩藕,让人瞧了心里痒痒的。
这人从锁骨到脚踝,从头发丝儿到指尖儿,没有一处不精致,天生娇养的命,吃不得半点苦。
“呦,还真管起我来了?我在家听着一大家子念叨不够,来这儿还得听你说道?”
萧瑜故意双腿交叠,荡悠了几下,揶揄道:“这就受不了了?国外的女人比这开放多了,裙子都开到这儿,领子拉到这儿,你要是见着了不得直接昏过去。”
她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身上比划着。
梁瑾脸红得不行,“她们、她们又不是你!”
别人穿得什么样子,跟他有什么关系?
但倘若她穿成那个样子,梁瑾光想一想,就觉得坐不住了,忍不出直接伸手要把她的裤脚拉下来。
手刚一碰到布料,就被她手中的羽毛扇压住。
他擡眼望她,却见她似笑非笑:“别动,凉快。”
手下若有若无贴着她小腿上光滑细腻的肌肤,手背上那羽毛扇骚得痒痒的,他心中一荡,慢慢的,收回了手。
可那转瞬即逝的微妙手感,却是怎么也在心头挥之不去了。
他垂下眼,不由轻笑了几下,眉目都是温柔。
萧瑜见他最近实在眉开眼笑的紧,不禁戏谑:“你就那么开心?”
如今她萧二小姐被霍二少退了亲,整个四九城都传遍了,好奇有之,同情有之,幸灾乐祸有之,一茬又一茬的人跑来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孙敬祺跟苍蝇一样堵着围着她不停的自责,是不是他掺合她和碧云天那事被霍锦宁知道了云云,嗡嗡嗡简直烦不胜烦。
为了躲萧府那群人,她已经搬了出来,又为了躲外头那群人,她只能成天待在燕子胡同,图个耳根清净。
“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萧瑜轻嗤一声:“成不成亲,退不退亲,是我自己的事,别以为你能落下什么。”
梁瑾一僵,脸上血色慢慢退去,扭过头,轻声道:
“我如何不知。”
她即便不嫁霍锦宁,也要嫁旁的公子少爷,与他能有什么干系?不过挨得一天是一天罢了。
“赶明个你成婚那天,无论和谁,定要知会我一声,到时候我在台上给你唱三天三夜的戏。”
他轻柔笑了一下。
从《游园惊梦》到《贵妃醉酒》,从《天女散花》到《霸王别姬》,把他所学说会,一一唱了去。
萧瑜顿了顿,只淡淡道:“别介,废嗓子。”
见他惨白脸色她还是有些不忍,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些,于是随口问道:
“脸上的伤怎么样了?”
梁瑾定了定心神,回道:“还好,就是这几天有点痒。”
“痒就对了,是长肉呢,可不能挠,挠了一准留疤。”
她手一伸,拿扇子抵着他的下颌,将他的脸扳过来,十足轻佻的纨绔子弟。
“我瞅瞅。”
虽然那伤处此时看着狰狞了些,好似美玉裂痕,横亘在他脸上,但已愈合结痂,想必过段日子就能好。
梁瑾一笑,缓缓道:“疼也能忍,苦也能忍,可这痒要想忍下,实在是为难了点。”
萧瑜没听出他话中深意,生怕他忍不住挠,垂眸看见手里的羽毛扇,灵光一闪,笑道:
“这个好,你不如使这个试试?”
说着将手里的羽毛扇在他脸上那道伤疤处轻轻一扫。
扇尖细碎的绒毛若有若无的磨蹭着脸颊,划过鼻尖的还有她身上的淡淡熏香,似烟,似风,似分花拂柳袅袅无踪,似穿云弄月扰袖弄摆。
哪里是止痒,分明让那痒意沁入了五脏六腑,心肝脾肺。
梁瑾一把将那纤细的手腕抓住,俯身凑近把她半压在摇椅上。
萧瑜愕然擡首,和面前的人四目相对,她清晰的感觉到他身上炙热的温度,他喷薄在她面上那炽热粗重的呼吸,以及那双幽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盛满了一望无际的情愫。
摇椅发出吱呦吱呦的声音,前后摇晃着。
她有些好笑,也有些烦躁,
“你想干什么?”
他低头,鼻尖轻轻贴上她的,一呼一吸都吹拂在她的唇上,他低哑着嗓音道:
“二小姐,在下虽是个旦角,可也不是唱不成柳梦梅。”
她收了惯常的似笑非笑,面无表情与他默默对视,谁都没有再说话。
“小姐,廖三爷——”
霍祥匆匆走进来,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这一幕,骇得差点摔了个四脚朝天。
梁瑾迅速收回身子站起来背过身去,萧瑜也直起身子整了整衣襟,平白有些尴尬,手里的羽毛扇习惯性的扇了几下,又仿佛烫手山芋一般扔到了一边。
她轻咳一声,混若无事道:
“怎么了?”
“这,这”
霍祥自觉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垂首退到了角落里,恨不得把头低到地底下。
也不用他通传,廖季生自己就跟在他身后进来了,打远看见萧瑜就招呼:
“你可是让我好找。”
“三哥!”
萧瑜笑了起来,冲霍祥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霍祥如蒙大赦,转身就跑。
廖季生大大咧咧在萧瑜跟前一坐,擡眼瞅了一下站在一边的梁瑾,笑道:
“哟,这不是云老板吗?外间都传云老板香消玉殒了,没想到音容还在,真是梨园行一大幸事啊!”
梁瑾只冲他敷衍的点点头,叫了声“廖三爷”,也不理他的挖苦,顾自对萧瑜道:
“我去再给你盛碗绿豆汤。”
萧瑜忍不住在他身后扬声道:
“别忘多镇一会儿,不凉的我不要!”
回过头来,就看见廖季生似笑非笑的神情。
她视若无睹,只慢条斯理靠回摇椅上,悠悠道:“三哥好本事,都找到这儿来了。”
“不难,北京城找一个大活人有什么难的,何况你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萧瑜斜了他一眼,笑问:“我怎么觉得你是来捉奸的啊?”
“我捉哪门子奸啊!”廖季生不甚在意道:“一个戏子,养着玩而已,你乐呵就成。”
从小到大,与其说廖季生把萧瑜当成妹妹,倒不如说当成兄弟,兄弟逛个青楼,捧个戏子,没什么毛病。
“我原来以为你躲起来伤心,现在看来你倒是乐得自在。”
萧瑜哼了一声:“你以为什么?你以为我以泪洗面,食不下咽?”
“既然你没有,那说明霍二确实没出事儿,这就够了,其余你们两个的事我才懒得管。”廖季生摆了摆手。
“我说你就不捎带脚安慰安慰我?”
“安慰什么,只要他霍锦宁活着,还能娶旁人不成?”
廖季生笑了笑,旋即又有些不解:“说实话,这些年我从来没看透过你们两个。”
萧瑜神色淡淡:“有什么看不透的?”
“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是郎才女貌,志同道合,不在一起,简直天打雷劈。可要说真就成了夫妻,怎么都感觉差点什么。”
“许是你认识我们年头久了罢了。”
要真在一起,才是该天打雷劈。
萧瑜心里默默道。
她半开玩笑说:“万一霍锦宁真的退亲了怎么办?或者他在上海拈花惹草,三哥你又怎么办?”
“他敢?!小爷我替你一枪崩了他!”廖季生索性也跟着她开玩笑,一拍大腿:“甭担心,你要是嫁不出去了,三哥娶你!”
萧瑜真的是被他逗乐了,摆手:“算了吧,我可受不了你那一屋子莺莺燕燕。”
“不能够啊,你要来那必须都得休了,要不然没两天就全成你的莺莺燕燕了!”
“得得得,当我没说成不成?”萧瑜连连告饶。
“对了。”廖季生忽然想起什么,“书呆子写回来的信,你收没收到?”
“谢大哥写信回来了?”萧瑜想了想:“没有,这样说他不是寄到了萧府,就是霍家的老宅子,明天我去看看。”
谢玄康是三月走的,先取道广州,五月份才出的国,离开北京时,他没告诉任何人,萧瑜和廖季生都没送成。
“信里说了什么?”
“说他初到国外,确实诸多困难,幸好有你和霍锦宁的提点,少走了不少弯路,但思乡之情皆是感同身受。他说已经顺利在费城一个叫宾州大学的学校就读了建筑系,深感国内的建筑研究实在是落后太多,要抓紧每一分一秒学习。还有就是些学术上的事了,我又看不懂,真不愧是书呆子!”
萧瑜也叹了口气:“我和锦宁好歹还彼此有个照应,谢大哥孤身一人,日子怕是会很难挨。”
“很快就不是一个人了。”廖季生嘿嘿一笑。
“怎么回事?”
“那位王小姐现在应该已经坐上了从上海开往美利坚的轮船了。”
萧瑜诧异:“你上次不是说她父亲不肯吗?”
“她是偷跑出去的,和几个留学的同学一起,毫不犹豫的就上了船。啧啧啧,别看她文文弱弱的大家闺秀,千里寻夫,真当是女中豪杰!”
萧瑜也不禁佩服了一番王渝的勇气,转念一想,不禁道:“这里不会有你的推波助澜吧?”
“不过是帮她从家里逃出来,再送上去上海的火车罢了。”廖季生十分嘚瑟,“我看书呆子这回是难逃温柔乡了!”
萧瑜失笑,无奈摇了摇头。
王渝和谢玄康也是从小一起长大,同样致力于建筑学的研究。郎才女貌,志同道合,这八个字更应该送给他们才对。
但愿他们能在大洋彼岸能同甘共苦,终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