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炽灯洒下冷亮的光,窗外的晚蝉藏在树丛深处,鸣叫声极其微弱。
寒凉的秋夜,晚自习教室里静得只剩纸笔摩擦的沙沙声。
云娆单手托着脸,默默地神游着。
不知想到什么,她的身子一抖,手里的水笔差点掷到地上。
靳泽学长约她晚自习后一起去逛操场。
“逛操场”这个词,对于一中学生而言,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夜里的大、小两座操场都不亮灯,环校路僻静无人,周边则是高大茂密的行道树,极易藏身。
夜风习习扑在脸上,乍一眼看去幽静的地方,可能藏了好几对偷偷约会的小情侣。
“今晚一起逛操场吗”这个问题,在一中学生心里,相当于“你喜欢我吗”,如果对方回答说“好的”,那么恭喜这两位,今晚就可以脱单了。
傍晚一起吃饭的时候,云娆答应了靳泽约她晚上一起逛操场的邀请。
刚才,她的回忆正好播放到靳泽摸她唇角那段。
直到现在,心尖还在慌乱地震颤着。
今天的靳泽学长变得非常主动,眼神像一片磁场极强的黑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把她拿捏得死死的。
等会放学,又要和他在幽暗静谧的操场见面,云娆不由得感到害怕。
当然,更多的是期待。
她宿舍里有个玩得很开的女生,高一刚入学不久,就和一个高二学长谈上了,几乎每天都要约会到快熄灯才回宿舍。
某天晚上,那个女生逛完操场回来,脖子上莫名其妙冒出好几个红点。
有人问她脖子怎么了,她解释说操场虫子太多,被咬的。
睡前洗漱的时候,云娆在阳台上刷牙,另一个舍友拎着牙杯走出来,和云娆一起挤在水槽前。
她一边装水,一边低声对云娆说:“虫子可真无辜,明明是她男朋友咬的。”
思及此,云娆本就紧张的心情更加难以抑制了。
靳泽学长会吻我吗?
光想象一下那个画面,云娆的身体都要喷火了。
如果他想吻我,我肯定会拒绝的。云娆心说。
毕竟他们才刚在一起,那样也太快了。
抱着这些胡乱而又隐秘的思绪,云娆草草写完今天的作业,捱过了漫长的三节晚自习课。
她和靳泽约在观众台后面的小操场见。
那是全校最外围的地方,仅一道金属围栏之隔,就是校外的柏油马路。
围栏内外挤挤攘攘地种了两排杉树,树木高大葱郁,遮住了大半马路上的路灯灯光。
云娆屏息往前走。
在一片摇晃的树影中,她看到一个高挑清瘦的少年屈膝坐在路旁的石墩子上,正在刷手机。
晚自习九点半下课,他们约在九点四十五分,而靳泽已经在这里等了十分钟有余。
他正在算账。
家里破产之前,他每个月都能收到很多生活费,月月花个精光。
如果父亲失势不可避免,那么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存点钱,未来可以多买几张机票。
重活一次,靳泽还是准备出国。
如果没有美国的那份学历,那段摸爬滚打的出道经历,还有那些至关重要的人脉资源,他很难爬到二十七岁时的那个位置。
等他高中毕业,他和云娆将面临异国。
他真想每周末都回来见她一面,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存到那么多钱。
靳泽抬起头,望了眼天边浓得化不开的深空。
明天是星期五,住校生可以离校,他想一放学就去见一见妈妈和姐姐。
遥远的夜空一片沉黑,看不清是浓云遮挡,还是星光过于暗淡。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靳泽不禁感到怀疑。
他茫然地眺望着天空,如一尊雕塑,直到耳畔传来清浅的足音。
靳泽侧过头,于晦暗的夜色中找到那双粲然杏眸。
他忽然扬起唇角。
这一刻,他无比希望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就这样在他的改造下发展下去。
不论未来发生什么事,他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他要和她在一起。
她会陪着他,创造新的记忆,覆盖掉曾经那段漫长而孤独的时光。
靳泽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会有多快乐。
云娆走到近旁,脸蛋始终红扑扑的,垂眸问他:
“学长,你在干嘛呀?”
靳泽揉了揉脖颈,用轻快的嗓音说话:
“没干嘛,等你等得无聊了,玩会儿手机。”
他站起来,修长的手臂垂在身侧,十分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
云娆低着头,被他拉着往前走了几步。
她的心跳很快,唇角也不受控制地向上挑起。
“娆娆学妹。”
靳泽忽然问她,“我出国以后,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云娆眨了眨眼睛:“当然愿意。”
“那如果我以后变得一无所有了呢?”
夜里的风似乎也是静的,轻轻刮过耳畔,带起几绺额发,无声地飘荡着。
云娆回握他的手渐渐用力:
“现在的我也什么都没有”
家境清贫,自己没什么本事,也不像哥哥一样有志气。
云娆继续说:“可是学长不也喜欢我吗?”
靳泽颇有些怔愣地看着她。
云娆:“只要学长还喜欢我,我会一直和学长在一起的。”
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那般轻轻细细的,很害羞,语气却十分笃定。
靳泽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15岁的云娆就已经这么坚定了。
她只是胆子小了点,脸皮薄了点,只要给她一点回应,她也可以很勇敢。
“那我们说好了,永远也不要分开。”
云娆听到他突如其来的誓言,不觉又有些慌。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认真地回应了。
此处的风定了,树叶的沙沙声都消失,周围静得像真空。
靳泽向侧旁靠近一步,低头想吻她。
少女张皇地抵住他的肩膀,鸦羽似的长睫颤抖着,显然还没有做好准备。
靳泽抱歉地笑了下,退回原位。
差点又控制不住自己。
她才十五岁,脸上的婴儿肥还未全消,瞧着更像个孩子。
而他像个禽|兽。
不能做个禽|兽,是他唯一不喜欢这个世界的一点。
两人继续手拉手散步,像每一对校园情侣那样,简单又纯粹。
靳泽试图忘记二十七岁的记忆,全身心地融入这具年轻而朝气蓬勃的身体。
他的心跳得很快,惴惴不安地琢磨着心上人的心情。
同时也尽情地享受着自己十年前本该享受的初恋悸动。
两人走到观众台边缘,靳泽倏地停下脚步。
他的头突然好晕
侧前方是一堵高墙,他摇晃着走过去,身体靠到墙上,抬手用力揉着额头。
“学长,你怎么了?”云娆担心地问。
靳泽皱了皱眉:“没事”
眼前的世界突然旋转起来,天空颠倒,大地摇晃,而他的呼吸也被夺走。
前一秒还害羞胆怯的少女,此刻突然勾住他的脖颈,用柔软的双唇堵住了他的嘴。
她放肆地吮着他,动作有点凶,似乎想把他周围的氧气全部占有。
有一只灵巧的小手,甚至攀到他脸上,捏住了他的鼻子。
这是想憋死他么
靳泽在极度的缺氧中猛地睁开了眼。
看到他终于醒了,云娆这才松开捏住他鼻子的手,吻他的动作也放轻了些,变成春风化雨似的柔情缠绵。
隔了会儿,见他一直茫然地盯着自己,一点回应也没有,云娆终于停下动作,撑起身子俯视他:
“你怎么了吗?”
靳泽的生物钟素来稳定,早晨八点之前肯定会睁眼,可是今天都快十一点了,他还昏昏沉沉地睡着,任云娆怎么喊,他都起不来。
所以,她主动爬到他身上,一边用热情的吻堵住他的唇,一边捏住他的鼻子,想把他给憋醒。
云娆很快如愿以偿,但是被她强行弄醒的男人,神志却十分迷惘迟钝。
“你做噩梦了吗?”
靳泽摇了摇头,像是终于从海底回归水面,忽地喘了两口气:
“没有,没做噩梦。”
他完全不认为那是梦。
太真实了,他在梦中有痛觉,思路也和清醒时一样清晰,怎么可能是梦。
靳泽渐渐缓过劲儿来,一股遗憾笼上心头:
“我好像进入了一个平行世界。”
“什么平行世界?”云娆好奇地问。
靳泽的眼神变得温柔,眷恋地抚摸着云娆的长发:
“一个我们读高中的时候就在一起的世界。”
云娆的眼睛亮了亮,像温水洗过的琉璃:“真的?”
“真的。”
他在那里度过了一整天,庆幸地以为能重走一遍人生。
看到男人英俊的眉宇不经意又皱起,云娆凑上前去,伸出食指,轻轻按压在他眉心,小心翼翼地将那几道浅浅的褶皱揉平。
靳泽在这一刻彻底回归现实。
他突然笑起来,眼角下弯,琥珀色的眸底蕴着一泓璀璨的波光。
“我确实做梦了,在梦里弥补了一些年少时的遗憾。”
他不禁用指腹轻轻擦过云娆柔软的唇角,“这个梦告诉我,最重要的,永远是珍惜当下。”
男人支起上半身,高大的身姿瞬间将身旁的女人笼罩住。
他低头衔住她的唇,无比贪恋地品尝着。
趁着短暂的换气时间,靳泽忽然哑声问:
“宝贝,如果你回到高中,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云娆揪住他的衣肩,小脸透红:“我会和靳泽学长表白。”
靳泽挑了挑眉,表示有些不满意。
云娆:“高中不能早恋,不能牵手,不能接吻,我表个白已经是极限了!”
靳泽还是摇头,故作疑惑:“靳泽学长是谁?”
云娆:?
只见男人轻叹了口气,指尖拨过女孩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低声含笑说:
“这么喜欢这个戒指,睡觉了也不肯摘,为什么还不改口?”
改口?
云娆恍然大悟。
她手指攥着他的衣服,犹豫了半天,在男人一瞬不瞬的盯视下,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两个字。
靳泽倒不急。
回到这个美好的现实世界,意味着,他不用素三年了。
可以大口吃肉,想用什么姿势就用什么姿势。
他有一万种方法迫使她说出那两个字。
十一点上楼喊他吃午饭,谁曾想,两个人滚到快一点才下楼。
云娆被弄得饥肠辘辘,冲完热水澡出来,走路的步子都是虚的。
靳泽先伺候她穿好衣服,然后再收拾自己,所以比她稍慢一步。
云娆来到餐厅,准备热一点菜吃。
隔着很远的距离,她清晰地听见花园里传来几声狗叫。
能让汤圆叫得这么激动,肯定是黎梨带着葫芦妹串门来了。
云娆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向别墅门口。
她一脚踩出玄关,因为腿软,步子不由得跌了一下。
停在门后,云娆拧动门把手,向外拉开别墅大门。
室外天光极盛,刺眼的阳光争先恐后涌进屋内。
云娆的眼睛被闪了一下,视野范围内只剩白蒙蒙的一片。
突然间,她脆弱的身体似乎被什么力量充沛的重物猛推了一下,堪堪向后倒去。
那一刻,她清醒地听到自己的后脑勺和大地碰撞发出的闷响。
然后,她就晕了过去-
“醒了吗?”
“醒了醒了,睁眼了。”
“娆娆?听得到爸爸妈妈说话吗?”
上下眼皮像是上了锁,紧紧粘连在一起。
云娆费了好大劲,才扯开一条缝,迷蒙的目光漏出去,看见父亲母亲围在她身边,满脸焦急。
他们怎么在这?
我该不会把自己摔进医院了?
云娆转了转脑袋,后脑勺那儿有点刺痛,似乎鼓起了一个包。
她挣扎着坐起来。
除了后脑勺那个小鼓包,身体倒是没有其它大碍。
“你们怎么”
云娆话音才出口,视线观察到周围的环境,舌头突然卡壳了。
她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云娆读大学以前蜗居的家。
一家四口住五十来平的两室一厅,云娆和哥哥住一间房,中间用石膏板做了个隔断,隔成两间窄窄的小房间,摆上书桌、衣柜、床之后,人站在房间过道,几乎连挪动步子都困难。
眼前的父母,似乎也显得年轻一些,鬓边的白发少一些。
转头看见书桌上层层摞高的教科书和练习册,云娆脑中“嗡”的一下,猛然从床上跳了下来。
“娆娆,你怎么了?”
姜娜关心地问,“你刚才走路的时候突然摔了一跤,然后就晕了过去,幸好很快就醒了,我和你爸差点就喊救护车了。”
云娆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
然后,突然抬手,用力地给了自己脸蛋一下。
云磊/姜娜:?
这孩子莫不是摔傻了吧???
“痛痛痛”
云娆被自己扇得龇牙咧嘴。
低头瞥见身上这件多年前就扔掉的卡通睡衣,云娆心下更确定了。
就在前不久,她才和靳泽聊过,如果穿越回高中最想做什么事。
没想到,上天这么快就给她来了一棒槌,直接把她锤回了高中。
“现在是几几年啊?”云娆激动地问爹妈。
云磊和姜娜面面相觑:“娆娆,你真的没事吗?”
云娆点两下头:“我一点事儿也没有。”
心情虽然很震惊,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就好像,她之所以被送来这里,就是为了完成不久前对靳泽的承诺。
“宝贝,如果你回到高中,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会和靳泽学长表白。”
云娆稍微收敛了一下表情。
还是不要乱说话吓到爸妈比较好。
回想过去藏手机的习惯,她忽然弯下腰,从枕头底下摸出了自己的老人机。
正是她高中三年用的那一部。
她现在就要和靳泽学长表白。
立刻马上,打电话给他,告诉他自己深藏心底的爱恋。
云娆的双颊渐渐热起来。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不太熟练地按压那些硬邦邦的按键,在通话栏输入那个倒背如流的电话号码。
眼尾余光不经意瞥到手机屏幕右上角,云娆忽地愣住了。
2014年6月21日。
怎么是14年?
她的瞳孔渐渐放大,脸上的温度也迅速冷却下来。
此刻之前,她一直下意识地以为,自己回到了记忆最深刻的高一那年。
她在2011年9月入学,2014年6月高考结束。
“我已经毕业了吗?”
云娆喃喃地说。
她在手机里找到自己和靳泽的短信聊天框,点进去之后,发现他们已经整整两年没有联系了。
上一条短信,来自2012年6月,靳泽毕业那天。
她还记得那是个下着小雨的阴沉日子,听哥哥说靳泽学长已经出国了,云娆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从毕业典礼场馆走回宿舍,窝在床上哭了好几个小时。
【学长,你怎么突然走了?】
发完这条短信,她实在忍不住,冲动又难过地打了通电话给他。
最后得到的,只有冰冷的“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提示音。
杳无音信的两年过去,现在是2014年的盛夏六月。
他富有的家庭已然塌陷,天之骄子跌入尘埃。
就在一个月前,2014年五月底,他的母亲溘然辞世。
云娆不禁揪住了自己的领口。
她几乎不敢想象,此时此刻,远在地球另一端的靳泽,过着怎样痛苦的生活。
熟悉的电话号码躺在通话栏里,不知何时拨了出去。
云娆茫然地举起手机,贴近耳边。
迎接她的,只有更加冰冷无情的女提示音:“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幸好,现在的她,早已经不是那个只会无助地掉眼泪的懵懂少女。
她要去找他。
云娆心下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