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腊月廿三,北方小年夜。
临近春节,海外旅人终归故土,思乡游子奔赴回程,首都国际机场川流不息,人来人往。
谭孤鸿下了飞机,被这久违了的寒冷干燥空气呛得咳嗽了几声,不禁裹紧了身上的毛呢大衣,心中却涌上了一股回家的暖意。
自前年三月份离开北京,去往厄瓜多尔米拉多铜矿海外项目部,迄今为止,她离家已经将近两年了。
计划好的归期一拖再拖,不怪爷爷在电话里给她下达了最后通牒,要是今年还不能滚回来过年,就再也别回来了。
得知她要回来,舅舅廖芮派了司机来接她,司机刘叔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一上车就对她笑眯眯的说:
“鸿鸿,看着人瘦了,在南美工作辛不辛苦啊?”
谭孤鸿下意识摸了摸脸,确定之前照镜子看自己脸上的伤都好了,笑了笑回道:“还好,就是很久没过冬天了,一下飞机有点不适应。”
“嗨,过几天就回暖了,天气预报说这几天要下雪呢。”
“除夕夜下雪挺好的,应景。”
北京是一座日新月异的城市,别说两年不回,只是两个月不回也会天翻地覆也说不定,一路上谭孤鸿发现有许多她曾经熟悉的街道和景色,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她是四点下的飞机,路上正赶上晚高峰,回到军区大院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一路通过门卫岗哨,车子驶到家属区,那栋熟悉的小楼终于出现在了视野里。
在这一刻来临之前,谭孤鸿根本没有意识到,原来在她内心深处,也是想家的。
握着车门把手停顿了几秒,她深吸一口气,开门下了车。
进门之后,保姆小田一边兴高采烈的说鸿鸿姐回来了,一边接过她手里的背包,给她递上她那双毛绒绒的拖鞋。
舅舅廖芮和前年新结婚的妻子王芳芳,正在厨房里忙活晚饭,闻言也来到客厅,
“鸿鸿回来了?”
“舅舅,舅妈,小年好!”
谭孤鸿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一向不茍言笑的廖芮脸上难得挂上笑意,伸出还带着面粉的手揉了揉她的头,笑骂:
“野丫头,还知道回来!”
王芳芳用围裙擦了擦手,上前帮谭孤鸿脱掉还带着寒气的外套,笑道:“回来就好,冻坏了吧,快洗洗手,我和你舅舅包了饺子,这一锅马上煮好,有你最喜欢的三鲜馅儿!”
“舅舅包的饺子舅妈你确定能吃?!”
谭孤鸿缩了缩脖子,躲过廖芮的又一次面粉袭击,问道:“姥爷呢?在书房吗?”
王芳芳道:“出门了,去活动中心排练去了。”
谭孤鸿哭笑不得:“小年夜还练?”
“他们合唱团大年初三有慰问表演,上回中秋节表演领唱被张叔抢去,爸爸别提多气了,说是这回要积极表现,一定要争取到领唱地位。”
半辈子枪林弹雨大小战斗打都打过来了,老来有必要为了争一个领唱争得这么拼吗?谭孤鸿哭笑不得,莫非是女领唱那位奶奶年轻时候是军中一枝花特别漂亮?
“姐——”
堂弟廖军鹏从房间里蹿了出来,看见谭孤鸿,一个健步上前,二话不说把她抱起来转了一个圈:
“姐,你终于回来了!你看你看,我现在也是军人了!”
“好好好!你快把我放下来,臭小子,我快吐了!”
谭孤鸿站稳之后,这才看清眼前的廖军鹏特意换上了军校的军装,一身橄榄绿精神笔挺,英姿勃发。
“不愧是我弟弟,像样儿!”
这个堂弟虽然比她小了足足十岁,但是两人感情一直不错。
谭孤鸿一边笑着,一边动手为他扣好军装外套的风纪扣,心中不禁有些感慨。两年不见,廖军鹏又长高了,已经快比她高出一个头了,明年他应该也要从军校毕业了吧。
廖军鹏还没得意完,头上就狠狠的挨了一下。
廖芮冷着脸喝道:
“这身衣服是你穿出来闹着玩的吗?赶紧回屋里给我脱了!然后去活动中心叫你爷爷回来吃饭!”
“这不是穿出来给我姐看看嘛,而且您不会直接给我爷爷打电话吗?我又不是您的通信员!”
“少废话,十分钟,跑步前进,晚回来一秒你就别吃晚饭了!”
“别介,我等了一下午饺子了!”
谭孤鸿看着这两父子你来我往,不禁笑了起来。
家里虽然人少,但这份温馨热闹劲儿,却从来没消散过。
廖军鹏出门不多一会儿,就带着廖荣光回来了,十分钟不多不少,看来今晚的饺子他能吃上。
老爷子今年快九十了,虽然腿脚不能行动,但精神还是很好,有那么一股子不服老不服输的倔强,坐在轮椅里中气十足的骂道:
“老李头这个老混球,一定是又和人家打招呼了,上一次他就已经是领唱了,这回让让我不行吗?明天我还得找他理论去!”
谭孤鸿笑着揶揄:
“姥爷,也许和人家李爷爷没关系,您唱歌的走调水平我实在是太清楚了。”
廖荣光一见谭孤鸿,板着的脸这才笑逐颜开,伸手招呼:
“鸿鸿终于回来了!快快,来让姥爷好好看看!”
谭孤鸿蹲在廖荣光的轮椅前,轻轻握住他那只干瘪、苍老,却仍旧结实温暖的手,一时间眼眶酸涩,轻声道:
“姥爷,其实我早该回来了,可是在新加坡有事耽搁了”
“回来就好。”廖荣光一点也不责备她,反而摸着她的头,笑眯眯道,“我早说过,孩子大了,是要飞向远方的,姥爷永远也不怪你,只要你自己开心快乐就好。姥爷只想知道,在外面有没有人欺负我家鸿鸿啊?”
谭孤鸿张了张嘴,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很多软弱的情绪就这样轻易的涌了上来,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化作唇边微微一笑,她轻声道:
“没有,谁能欺负着您外孙女?”
大年三十除夕夜,按惯例谭孤鸿是要去爷爷家过的,所以廖家每年都会把小年夜这天当做大年夜一样重视,做一大桌丰盛的饭菜,煮饺子,炸春卷,一家人热热闹闹聚在一起吃团圆饭。
平常公务繁忙的廖芮也只有在今天才会抽空下厨,包上一堆惨不忍睹的饺子,烂在锅里,无人问津,最后只能自己全部吃掉。不过自从王芳芳成为谭孤鸿的新舅妈后,终于有人和廖芮一起吃这锅烂饺子了。
饭后,廖芮单独和谭孤鸿谈了一件事情。
“鸿鸿,知道志愿军遗骸回国的事情吗?”
谭孤鸿点头,“知道。”
“年后三月份,又有一批烈士遗骸将要交接回国,爸执意要去,但他的身体状况这段时间很不好,医生不建议出行。鸿鸿,你劝劝姥爷吧。”
谭孤鸿不置可否,“舅舅,姥爷的脾气你不是不清楚。”
廖芮叹了口气:“我很清楚,但是也要让你试一试,毕竟爸的身体确实经不起舟车劳顿了。你能劝则劝,劝不了,就陪他一起去吧,我这边实在走不开身,你和你舅妈一起陪爸去,我多少能放心一些。”
“好,我知道了,舅舅。”
谭孤鸿一进到书房里的时候,就看见廖荣光一个人坐在窗前,低头缓缓抚摸着手中的相框。
那是一张廖家九十年代初的全家福,彼时她的姥姥,大舅,母亲都还在。
廖荣光的脸上并无悲痛之色,可谭孤鸿知道,他心里是伤感的。
她轻手轻脚走过去,从后面搂住廖荣光的脖子,笑道:
“姥爷,我陪您下象棋啊?”
廖荣光嗤笑:“你呀,就是个臭棋篓子,回回让你一车一马一像,你都赢不了。”
“要不您再让一士一兵我试试?”
廖荣光将相框放在一旁,伸手拍了拍她的手,心中明镜:“是老二让你来劝我的吧?”
“逃不过您的眼睛。”
谭孤鸿笑着绕到了他的面前,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了下来,认真问道:“姥爷,您今年还是要去沈阳吗?”
廖荣光长叹了一口气,幽幽道: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员向来是死在哪里就埋在哪里。可是,鸿鸿,你知道吗?当年我和战友们一同奔赴鸭绿江,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回家,可是最终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而今,他们终于回来了,我必须亲自去迎接他们,去兑现我们当初一起许下的诺言!”
“您真的坚持要去?”
“必须去。”
“好。”谭孤鸿点点头,轻声道,“那我陪您一起去,咱们一起去接他们回家。”
廖荣光欣慰的笑了笑,摸了摸她的短头发,“好啊,让我那些老战友们也看一看,我这个英姿飒爽的外孙女多俊朗!”
谭孤鸿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姥爷,您知道我们家和梁爷爷家有个什么婚约吗?”
“是小梁和你说的吧?”廖荣光了然,不屑的哼了一声,“别听他说那些乱七八糟,那老小子满脑袋都是封建糟粕,都什么年代了还讲婚约不婚约。想打我外孙女主意?门都没有!鸿鸿你不用理他,我廖荣光的外孙女,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想嫁给谁就嫁给谁,不用管别人的想法!”
谭孤鸿噗嗤一乐,她就猜到了她姥爷一准是这个态度。
“不过鸿鸿,如果你真的看上了他家哪个小子,我也不会反对。姥爷早说过了,只要你自己开心快乐就好,无论你做什么,姥爷都会支持你。”
谭孤鸿脸上笑容微顿,缓缓倾身靠在廖荣光的肩头,久久无言。
廖荣光察觉到她的反常,但也没有多问,只是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问道:
“这一回在新加坡玩得开不开心啊?思璇那个丫头开得酒店怎么样?姥爷听说里面还有赌场,鸿鸿这回又输了多少钱?”
“玩得很开心,这回这回我的手气不错,没有输钱。”
“是吗?姥爷不信,没输钱怎么还是这个语气?”
“真的,真的一分没输,还赢了不少呢。”
谭孤鸿不太想在这件事上多说,岔开话题:“对了,姥爷,您会打麻将吗?思璇姑奶奶说您会,可我怎么从来没见您玩过?”
“这个啊,麻将我确实会打,这还是当年思璇那丫头来北京的时候,她失恋了,不开心,硬拉着我陪她玩。我说不会她偏要教我,结果教会了我,她反而一直输个不停,气得她一个劲儿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廖荣光不太在意的笑了笑,“不过我不喜欢打麻将,浪费时间,这么多年也没再摸过,差不多已经忘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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