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悠悠漫长,无梦到天亮。
清晨,谭孤鸿推开窗,冷空气扑面而来,三千多米高海拔的蓝天白云格外让人神清气爽。
“Morning.”
她转过头,便看见隔壁房间窗边站着的洛景明,他靠在天蓝色的窗板旁,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衬衫,领间扣子未系,没戴眼镜,眉宇中还残留着晨起的懒散困倦,目光里雾气幽幽,山水朦胧。
“早啊,但是…”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又指了指他,“那个,你——”
他反应过来了什么,擡手摸摸头发,这才发现自己有几缕发丝嚣张的飞了起来,完全不顾地心的引力。
发丝分外倔强,他努力压平,可毫无作用。
“你昨晚睡相一定不好。”
“枕头太矮,睡着别扭。”
“我也是啊,所以我是两个枕头叠在一起睡的。”
“我倒是,没想到”
两个人面面相觑片刻,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不远处的面包山沐浴在晨光之中,依稀见到女神像上的点点金红。有这么一瞬间,他们彼此间的世俗防备与冷漠隔阂似乎比照昨天有所变淡。
是谁说过,旅行是最容易拉近人与人距离的方式。
不管过去与未来,至少今天,他们是一起上路的同行者。
安第斯山脉贯穿厄瓜多尔中部,境内火山众多,地震频发,有许多风景秀丽的高原火山。今日的行程,是前往基洛托阿火山,位于基多城西南,群山之中,以翡翠色的火山湖而闻名。
从基多到基洛托阿大约五个小时的行程,两个人在当地租了一辆山地吉普,自驾前往,洛景明开车。
沿途公路路况很好,天气很好,车也很少。两人之间的气氛也比昨天轻松了些,谭孤鸿打趣道:
“你的那个小跟班呢?”
她指的自然是叫阿坤的男人,这位保镖很是尽职尽责,昨天他们在基多城里他也一直跟随,只不过是远远的守在视线内,并没有上前。他不露出那种阴森目光的时候,看起来也就是一个普通的亚洲男人,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洛景明回道:“放了他一天假,不必跟着我,反正在厄瓜多尔不会有危险。”
“他是不是不会说中文?我从来没听过他讲话。”
“他会,但是只会讲粤语,不会讲普通话。阿坤是菲律宾人,是小时候照顾我的保姆的儿子,我们一同长大的。”
“他身手不错。”双臂过臀,虎口有茧,是很好的格斗家,也是很好的枪手。
“还好。”
“那你呢?”她扫了他一眼。
“小时候为了防身,学过一点,不太擅长。”
他不置可否,她也没有再问,这话题点到为止,就此略过没有再提。
有同伴的长途旅程总是愉快轻松一些,一路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很快到达了中间城市拉塔昆加,二人进城吃饭。
说是城市,其实不过是一个小镇,但没想到这样小的地方还有一个中国餐馆。
谭孤鸿站在极具特色的大红色招牌,试图读着上面的拼写:
“chifa?是吃饭吗?”
“是粤语‘吃饭’的发音。”身旁洛景明说道,“美国也有这样的店,据说是清朝末年,中国东南沿海的大批劳工漂洋过海来到太平洋彼岸,从事着辛苦的农业种植和筑路开矿工作。每当送饭就餐时,华人厨师总是高喊‘吃饭’,久而久之,南美人就把吃中餐叫做‘CHIFA’。”
谭孤鸿点点头,笑道:“早些年外出闯荡的都是广东人,粤语在海外的普及度倒是比普通话还高。”
虽然是中餐,但是这样开在海外的中国餐馆,入乡随俗,难免本土化得面目全非,于是两个人默契的选择了旁边的另一家烧烤店。
厄瓜多尔的烧烤基本上是烤肉加上烤水果,撒上盐和蛋黄酱调味,味道古怪,但也不算难以接受。
“待会儿我来开车吧,”吃饭完后谭孤鸿道。
“只剩下两个小时的路程,不用了。”
“没关系,我有国际驾照,两个司机没有只累你的道理。”
洛景明没再拒绝,两个人结完账出来之后,他在自动贩售机买了一杯咖啡给她。
“饭后开车,防止犯困。”
“谢谢,但是不了,”她心有余悸的摇头拒绝,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其实我不喝咖啡的。”
他奇怪:“为什么?”
“我对咖啡特别敏感,喝了之后神经会兴奋很久,完全睡不着觉。”
“现在还早。”
她顿了顿,“你记不记得上一次我去旅店找你,你倒了一杯sidra给我,我喝了一口。”
“然后?”
“然后那天晚上我是第二天早上八点才睡着的。”
这么严重?在她严肃的表情中,他哑然失笑,一口饮尽了杯中的咖啡,笑着说:
“好,我以后记住了。”
后半程的旅途安静许多,她坐在左侧驾驶,他坐在右侧副驾驶,两个人聊天不多,她索性打开了车载音响。
车子老旧,CD也很老旧,不知名的乐队组合,主唱声音沙哑,翻来覆去的唱着情话:
“Idon-tlikeyou,butIloveyou
(我不喜欢你,但是我爱你)
SeemsthatI-malwaysthinkin-ofyou
(我似乎一直都在想念你)
You-vereallygotaholdonme
(你真的虏获了我)
Youreallygotaholdonme
(你真的虏获了我)”
沿途翻越绵延起伏的安第斯山脉,植被随之一路变化,间或有肥沃的农田、绿意安然的耕地,和成群的绵羊。不同的作物植物颜色不同,远远望去,仿佛山川披上了一层百纳被,伴随着耳边的歌声,与心情一同向远方无限的延展着。
火山湖附近有一处印加原住民村子,过往的游人都在这里歇脚,村里有几家民宿,他们随便挑了一家看上去还可以的家庭旅馆,放下了背包,稍作休整,就前往火山湖。
出门时,谭孤鸿见洛景明终于换了一身轻松休闲的衣服,不禁心底好笑。
这人做派传统甚至到古板的地步,一路上何时何地都是西装革履一丝不茍,平白老了好几岁,如今穿了运动鞋休闲衫,终于看着年轻了起来。
穿过村庄,一路上山,想要到达火山湖,要先到达山顶后再向下折返。
基洛托阿火山已沉寂了七百多年,最后一次喷发是在1280年,这里常年云雾缭绕,难以看到真容。可是今天很幸运,天空晴朗,白云蓝天,难得没有大雾。
因为地处高原山区,这里的海拔极高,登山很辛苦,两个人没有说话,只是一前一后,沉默的向上。
登顶之后,再下山,稍稍转了一个弯,基洛托阿火山湖就毫无预兆的撞入眼底。
群山环抱之间,一汪沉默的湖水波光粼粼,宁静如镜,在阳光下折射出深浅不一的色彩,从边缘的碧绿到中心的湛蓝,仿佛一块巨大的翡翠,又仿佛是九天倾泻下的琼浆。
古人说,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不亲眼所见,谁也无法想象,这世上有一种蓝色,能够美得让人心醉,让人不自觉有流泪的冲动。
两个人并肩而立,一时被大自然震撼无言,谁也没有说话。
极致的美景久久倒映视网膜上,冲击在脑海在心底,谭孤鸿一时觉得全身血液加快了流速,心脏在胸腔剧烈的跳动,右耳幻觉性的嗡鸣,身子踉跄了一下。
洛景明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手臂:
“高原反应?”
“不是,”她摇了摇头,高反不是这个症状。
“那是右耳吗?”
她看向他,笑了笑:“你果然知道。”
不然他不会这一路上,有意无意,无论是走还是坐,都在她的左边,开车也是,她坐驾驶位,他就不说话了。
她的右耳是聋的。
“知道一点点,”他顿了顿,“我很抱歉。”
她借着他手臂的力量站稳了身子,摇了摇头,有些无奈:“都过去了。”
也不是不在意,只是已经过去了啊。
三岁父母车祸去世,她自幼在外公家长大,外公是军人,舅舅也是军人,她从小耳闻目染,唯一的理想就是当兵参军。十八岁如愿考入空军飞行员学院,未来一片光明,可惜不久一场小小感冒引起的突发性耳聋,让她就这样和蓝天失之交臂。
退学之后,是漫长而痛苦的治疗,半年后勉强恢复了听力,却再也达不到飞行员标准。然后就是复读,重新高考,自暴自弃随便填了个专业,浑浑噩噩上大学。几年后听力基本恢复,恰逢校内征兵,不死心,又投身军营,所有的热血所有的希望再一次被点燃,考军校、国防生为自己未来设想了无数个可能,可惜啊可惜,都抵不过命运捉弄。
玩命一样的高强度训练导致突耳复发,这一次她的右耳彻底失聪。
因病退伍,从此她与橄榄绿再无可能。
“我有很长很长时间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儿,我不懂,为什么我从小到大那么努力想要得到的东西,可以这样轻易被毁灭?仅仅是单耳失聪而已。你看,我能听得见声音,也不需要戴助听器,我和正常人看起来有什么区别?可是不行,我有千百条路可以走,我唯一想走的这条,就是不行。”
“孤鸿”
他轻声唤她的名字,想说些什么。可只这两个字回荡在齿间已是千般落寞,万种孤寂,天地独影,不见同行。
她打断了他的话,“但我说了,都过去了。”
天地辽阔,雄浑壮美,站在这样的天空之下,这样的山巅之上,你会由衷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渺小,人生中那些自以为过不去的坎坷又是多么的可笑。
她侧过头,白皙清秀的面孔上是一片淡然洒脱,眉宇含笑:“一条路不行,我还有千百条路可以走,不是吗?”
不是每个人遇到挫折后,都必须歇斯底里放弃自己,滑向黑暗深渊的。
在这个物质横流的世界,堕落放纵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用烟草、用酒精、用性,甚至用毒品,一切能让肉/体获得短暂愉悦自欺欺人麻痹内心的手段,简直轻而易举。
然而难得的,却是清醒,在这漫长又荒芜的人生中,孤独而痛苦的清醒着。
所以这些年来,她四方行走,她不停流浪,她见山见水见天地见众生,她在努力寻找自己的那条路。
哪怕在这路上,永远独行。
毕竟这人生,何处不是独行。
山间气候变幻莫测,回程的路上,突然起了大雾,满山朦胧,雾气茫茫,辨不清方向,两个人谁也没带指南针。幸好遇见了赶马的商贩,他们租了两匹马,商贩带他们回村。
本来也不是为了代步而租马,于是谁也没有骑上去,只是牵着缰绳,跟在马队的后面慢悠悠的走着,两人并肩而行。
“可惜看不到夕阳下的湖泊了。”谭孤鸿有点遗憾,漫天晚霞铺陈在翡翠色的湖面之上,那景色一定很美。
他顿了顿,缓缓道:“也许,我们可以明天早起来看日出。”
“来得及吗?”她有点心动,迅速计算了一下他们的行程时间,明天是周一,她的航班下午从基多出发。
“如果看完日出,迅速返程的话,应该来得及。”
“那就这样说定了。”
她是真的很喜欢这片风景。
“好。”他见她眉目舒展,就也笑了一下。
突然想起了什么,她问他:“你知道三毛吗?”
“知道。”
“那你看过她写的《心湖》吗?”
“没有。”
“她曾孤身游遍南美,来到厄瓜多尔的一处火山湖,写下了这篇文章,她有强烈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前世是这片湖边的印加女子,牧羊捉鱼,打猎采药,与世无争,嫁给了一个深爱着她的善良丈夫,却最终因为难产死在了丈夫怀中。”
她笑了笑,“没有文字能证明,心湖究竟在哪里,也许就是这个基洛托阿火山湖也说不定。”
他没有立刻回应,沉默了片刻,他问她:“你相信人有轮回转世吗?”
“不信。”她是无神论者,只信今生不信来世。
山中云雾缭绕,看不清前路,看不清归途,连彼此的面容似乎也不真切了起来。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那真可惜,也许你会错过很多东西。”
“你信?”
“以前我从来不信,后来却有些希望。”
她好奇:“你信教?”
“不信。”
“是有神论者?”
“不是。”
她笑了:“你不信宗教,是无神论者,却相信前世今生?”
“不算是相信,只是希望。相信主动权在旁,希望主动权在己。”他也笑,“况且这不是很正常?中国人自古如此,求神拜佛,礼数周到,却不代表相信,这和西方的宗教不同。”
不是执迷信徒,不是逆来顺受,而是一种微妙的交易,我供奉你,你保佑我,各取所需,你不灵验,我自然另拜山头。
他目视前方,唇边轻笑,镜片后面的双眸一片幽深:
“我幼时家中也拜关公,与其说是信奉关公,倒不如说是尊重他所代表的‘忠义’二字。长大后我就不再拜了,因为我觉得,命在于自己,不在老天。”
小时候他不懂,会问爸爸,关二爷是否能保佑他们一家平平安安,是不是拜了关二爷就什么也不用做了。
他这一辈子都记得,洛展飞将他抱了起来,一字一句告诉他:
“阿明你记住,中国人会求神拜佛,但是从不坐以待毙,我们从来不是擡头看着天,感谢老天爷恩赐的那种民族。”
“和美国人不一样。”
“Weneverthankthegod.”
“Wearethegod.”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两句:我们从不感谢上帝,我们就是上帝。
今日不推荐电影,推荐一本书,三毛的《万水千山走遍》
书籍简介:本书叙写了三毛的墨西哥之行、洪都拉斯之行、巴拿马之行等等,旅途中的所见所闻、风土人情。
推荐语:三毛是太坎坷,太有才华,太潇洒,也太执着的女子,我国著名台湾作家,少年辍学、自闭、叛逆,而后游学西班牙、德国、美国,遇见了一个深爱的她的男子荷西,两人结婚后定居撒哈拉沙漠,白手成家,日子很苦又很甜,她写下了许多经典的作品。但后来荷西意外去世,三毛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一个人游历中南美洲,是寻找前路,也是寻找归途,并将一路的见闻写成了这部书。你很难想象,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她孤身去了那么多人迹罕至的世界角落,为我们带来那远方的故事与诗,她那样自由,又那样勇敢,走遍了万水千山,可惜还是没能走过自己心里的这一关,1991年的某一天三毛自杀在医院,她终于能和她的荷西相聚了。
本章提到的《心湖》就是出自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