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南归(三):云泥
赵琇肃立原地,侧身警告她一眼。
她便适时地收回了与邵梵对视的目光,敛睫垂首,不再与他纠缠。
邵梵随之眸光变暗,收回他擡头仰视的动作。目视前方,一夹马腹擡手,身后的巨大鼓声便戛然而止,他冷道:“赵琇,你既已受我军降,为何带你部下站在高位!下来!”
两匹弹药车被齿轮转着向上,对准城亘。
赵琇知道他不过是恐吓:“邵郎将可是忘了和谈书第一条?不持器械,不持战马践踏我城关,不用权势,压过我城内百姓一头!你既已提前将和谈书律令,昭告天下,我也顺势缴械,此时还不下马步行,是跟我们投降之人在这逞威风吗?!”
宋兮怒喝:“敢叫郎将步行,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宋兮——”
邵梵擡手,示意他闭嘴。
他翻身下马。
宋修与刘修身子一杵,还有吴彻,也只好翻身下马来,可那眼神跟刀子一样往上刮着他们。
“现在呢?!”
赵琇掀动眼皮,冷冷一笑。
“宋耿!”
“属下在!”
“下城池,迎客!”
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
宋耿领命,一挥手,那城墙上的几百人自过道走动,鳞甲擦蹭,列成两阵排在一边,只等候赵琇带头下楼。
城下的刘修与吴彻皱着眉头,见邵梵颔首,便命令六百骑兵也下马,翻身下马的动作都整齐划一,同一时间落地的脚步如敲鼓的巨捶,又将这片沙土敲地震响,扬起千层浮灰。
双方各退了一步。
呈火药暗弥之势。
赵琇拉过赵令悦的手:“走吧”又贴至她耳边低声讽了一句,“这就去接你的情郎了”
赵令悦眼一擡,淡淡地挣开她的手,步摇轻晃:“我自己走,请公主先行。”
赵琇绷着唇角,转身下楼。
赵令悦迈开脚跟在她身后。
关门敞开,六百赵军往前,一千邵军也往前,逐步靠近城池关门。
千层浮灰与化气的降霜在干燥的深秋,与方才城墙上的云霞一起下坠,沉在城脚周围,荡在两行人马朝对方走近的脚步上,被这些人的脚步踢散了,像是天边的流云沉水,变得纷纷乱乱,和着身后林中的寒气儿,朦胧而优美。
两军于咫尺之距停下列队。
赵琇与邵梵面对面,身侧分别是赵令悦与王献。
沈思安正思索,自古两军和平交汇,不开战,就需互礼,可谁肯先低个头呢?
赵琇?
沈思安在意志力否认。
邵梵?
沈思安放在心里无声念过这二字,邵梵目不斜视,忽然向前一步,朝赵琇弯下了腰。
宋兮与刘修全握紧剑柄,喉咙里气音鼓涩,只恨不得替他受过这个矮身辱,沈思安吸了口气,不免此时钦佩起邵梵来,当了太子替国家摆诚意,真弯的下腰,便也真能屈能伸了。
赵琇未料他此举。
但她也不能失了公主风范,便敛袖持手,也矮身行了个礼。
赵令悦与王献对视一眼,忙用皇家大礼与文人大礼互相向对拜,既他们开了个头,接下来的其他人便好办了。
此时,太阳升起。
天光曝景,将这幅赵军与邵军两相过礼交换信物的几百米长卷,收容成了一幅千里画作,放进了连云山的云海和杨柳关的树丛中,刻进了赵洲所绘的那朵朱红牡丹里。
如若,一段两朝的故事能不拘泥于爱情,而将其,撒放山河之间,供奉千民社稷,守护万家太平,那这爱情,便能更荡气回肠些罢
*
如赵令悦所言,降关只不过是刚开始。
这之后,邵军如何驻关统治,赵氏皇亲、缴械的几万余兵要如何安置,都需再花功夫商榷。
具体事宜。
邵梵作为赢者,自然要在杨柳关后的州府中,与赵琇详谈。
在场的除了军要,也有前朝政要,因涉及多方利益,赵琇不得不拉来了一些皇亲旁听,一眼扫去,赵令悦作为私生公主,劝降的主使,跟在赵琇身后旁观不怪,可身旁的人群里,她的大半家眷竟几乎都在场,这便是赵琇有意为之了。
云葭母子与平宪县主,再见过去驸马王献时,颇感诧异。
但他肯立即对三人行礼,母子与平宪三人却不肯受,皆冷脸、嗤之以鼻,昂首挺胸不予理会。
王献淡笑而过,并不在意。
香烧一半,茶添几盏,沈思安面前的纸张上添了又画,他气得一拍笔,站起了身。
“其一,你要缴械后的这几万无防之军仍在三州生活,种地养鸡各谋生存,当个普通老百姓,我朝同意了,毕竟,打仗也靠不住你赵氏。
其二,摘除所有旧赵氏皇族的官衔、封号之后,你要求留些麦粮算作你这些亲戚的食邑,若他们想造反则将你诛连,我朝也同意了。
其三!你道官家与你赵氏不睦,不想进宫朝服我大盛官家,这一点,在下就算是能写,并呈进那朝廷,朝廷也会给你撕去!”
沈思安气极反笑,一掌拍去邵梵与她的谈判桌:“你这是蔑视国威啊,大盛都肯养你这一群无用旧人,你却不肯认我大盛,大盛焉能同意?!”
这次宋耿、刘峪都被收押军后,不能再保护赵琇隔开他们,赵围与赵名倒是试图上前,也被邵军压制。
成王败寇。
赵围摇头。
唯一庆幸的,是邵梵不好杀戮,这入关后竟未见一丝丝血,比他那日跟赵令悦预想的好上几倍不止,他思及此意图上去拉住小妹的手,可赵令悦坐着,他站着,属实也不好拉,只得作罢。
这头。
邵梵见沈思安生气,只是纵容,并不吭声、
——赵琇忽然投降,他似乎在试赵琇的底线和诚意,究竟有几分。
只有王献前来拉开沈思安,他如今无官衔在身,行为不再代表朝廷:“沈大人可否请先冷静?”
“我看倒不如冲昏了一次头脑来的效高!赵琇,你们不去,太子殿下便押你们母女去!你,你自己选吧!”
“沈大人有所不知?”赵琇平静地看向他,冷笑:“我母亲已病重,押过去,只能病死在路上。”
赵氏众人红眼叹气。
沈思安:“你!”
“大人不信大可看看在场各位反应,便知真假。亦或找名医官,去我母亲那寝处证实一二。谁人会咒双亲生病以换好处,呵,你会吗?”
沈思安脸红脖子粗地甩开王献,坐回了那张纸张前,将闵柔的名字划掉:“那就你去,没得商量!”
赵琇忽然笑了笑:“好,我去。届时邵军可一定要找人押着我,将我一路押至殿内!否则,我是不会低头,对宇文氏下跪的!”
在场的大多数人又全都瑟瑟摇头,心中长了无数疮痍。
赵琇身后的皇亲国戚,政要权臣,在建昌赵洲手下,也多是些食蚁蛀虫,大辉养出的腐烂习性割舍不去,这两年半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蝇营狗茍,将希望押在二十岁的赵琇身上,希望她出手护住他们平安。
如今,赵琇要被迫离开,他们寝食亦难安。
平宪不忍,也掩袖落了泪,却被身旁的云葭提醒:“临别莫要哭悲,会被别人轻视。”
平宪扫坐着的赵令悦一眼,见小妹神色平静,与自己对视时,还能冲自己一笑。
便也收住了哭声。
可只要她扫过那邵梵与他属下乌黑沉闷的鬼煞神色,只觉杀气腾腾,内心一阵惧怕,不知将心安在何处,低声问云葭:“嬢嬢,小妹此举,究竟是福是祸啊?”
云葭是这里头惟二清醒的女子:“杨柳关三年之期已近在咫尺,即他们先给了台阶,此时不降更待何时?以我一家之身,赵氏一族的命运,换来三州百姓千家万户和平,你说是福是祸?”
她握住宪平不断发抖的手,“生死有命,你我在建昌那会儿,又不是没享过富贵日子,如今坦然接受便罢,你去大郎旁边待着,让他跟二郎也别再冲动。一会儿若是谈判完,这儿也没我们的事了,便一块回去歇着便罢。”
平宪摇头:“那邵军主帅,神情看着好生吓人,他既也是王家人,母亲就不怕,他抽刀向赵氏伐屠么?”
云葭抿唇,“他若真想血债血偿,拿我们这些人的小命,祭奠他王家的亡人,此时就不会坐在这里推杯弄盏,还提什么和谈?论实力他们是打不进来吗?”
提到此处,云葭便看看赵令悦,叹口气,又推了推平宪,“你快去吧,莫要多话。”
平宪被当家主母奇异的豁达弄得七荤八素,竟然也安心了许多,便悄悄从赵氏人群里走去赵名身边,拉了拉他袖子。
赵名叹口气,皱眉将她半拥着护在怀里:“嬢嬢是不是说什么了?”
“嬢嬢说不用怕,一会儿一块回去歇息。”
一边的赵围听此,也点点头,“嗯!这才是一家人嘛。”
宪平与云葭谈话间,沈思安笔头下增增减减,定下的和谈契约已抄写过两份,被沈思安提纸吹干,递了上前,一旁的吴彻接过呈去桌上。
他看完那契约,慢慢解开披风。
他毕竟是一国太子了,盔甲与日常着装都需彰显身份,与其他武将区分开来。
今日未曾披盔戴甲,反而是东宫装扮。
——后交脚幞头之下,一身金丝波涛龙云底的油绛色广袍,因他硬朗的武人气度,中和了衣衫的浮华气,更显的那黄衬人挺拔,贵气不凡。
在这种事情上,他一再试探,赵琇能否忍让。
王权更叠,太子易位。
这是赵琇必须要承认的一点。
若她因此装扮想到过去的赵义,而行为失控的话,邵梵已经提前吩咐过,让人就地解决她,再收关其他当场反抗者,控制住杨柳关和谈局面
几瞬过去。
这身衣服,明晃晃的,刺进了在场不少人的心。
宋兮去押住王献,刘修已经准备好了要拔剑柄,吴彻也适时来到赵令悦的身边,警告道:“接下来,你不要动。”
赵令悦心脏跳动,已经如琵琶曲高潮,弹到了最高的鼓点。
她喉头耸动地望向赵琇。
细汗攀爬脊背,默念着什么。
——千钧一发之际,赵琇绝对不能发作,否则,此前在军帐中所谈的计划,就会前功尽弃。
邵梵听见赵琇牙尖的龃龉摩擦声,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白渐渐扯出几丝红线。
“为何盯着我看?”邵梵提醒她,“赵琇,不要分心,你现下该落款了。”
赵琇已经气血翻涌。
赵义是她带大的。
虽然非一母同胎,可姐弟情感尚在,她对赵义,一直视若亲弟。
赵义英年早逝,对她打击颇深。
她耳边,萦绕着赵令悦说过的那些话:
“邵梵也什么不是良善之人,他很聪明,很可能故意气你来试探你的底线。
无论他如何试你,如何激将你,如何气你,请你,请你那时一定一定要忍住,只要在和谈时咬牙忍了过去,为进宫博得一线希望,此后,便有更多的可能,反胜宇文一局”
脑中混沌,即将情感盖过理智之际,赵琇逼自己开口:“拿我的印来。”
赵令悦松了口气,眼光往赵琇腿上扫去,她的左手指甲抠进右手拇指肉里,已经剜掉了一大块皮肉。脸色发白地垂下视线,脖颈僵直,也不忍再看。
邵梵牵起满意的微笑:“这就对了。”
赵琇只差当场梗塞住心肌。
等邵梵一个侧目,宋兮与刘修吴彻这才归位,待纸张挪至邵梵眼前,他拆开腰间的那枚囊带,黑底白鹰,这让不远处站着的赵围瞪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
赵令悦的心再度因他此举,在胸腔内剧烈走动,甫一擡头,正撞上赵围探寻的焦急目光,复躲避性地垂下了头。
赵围牙尖嘶了几口气,眼珠如铜铃。
赵名疑惑:“二弟,你好端端的,瞪成这副样子干什么,莫叫别人笑话?!”
“啊,没有没有”
他咽了咽口水。
这种事,他怎么好说!
桌前,邵梵将囊带一扯,牵出的是从王献那处刚拿回来的一枚私印。私印不大,黄穗子、狮子纹饰金方底,他单手携印章在印泥上一压,往纸上干脆盖去。
盖棺定论。
板上钉钉。
众人都吐出一口压抑许久的沉气儿。
宋修挤眉弄眼,咳咳嗓子,“赵琇带走看好,其余人,散了散了!”
众人哗然,散沙般流出州府,避开邵军爪牙,回各自处闭门自危。
几位皇亲正与夫人老小,商量从建昌国库带回来的积蓄和财银能往哪里藏,却被邵军的脚底板踢开了门,当场缴获,“除必要食物衣裳,其余都一律查抄充公!”
一时杂音、骚扰声不断,和谈之后,确实会乱一阵子,再渐渐恢复秩序。
王献焦急地跟着赵琇离开。
只余云葭一家人,赵围第一个跑上前,去牵起座位上赵令悦的手,“小妹,咱们快跑”
赵令悦:“嗯?”
“等等。”
赵围等人都木着脸转过身来,见邵梵一压手,从椅子上脱起了身,站在他们对面。
赵围忙将赵令悦往身后挡。
“”
云葭不客气道:“主帅还有什么指教?”
“赵夫人。”邵梵走近,对她叩了一礼,“赵大人已在回杨柳关的路上。”
云葭面目微动,其余几人也皆面面相觑,扬起喜色。
赵名讶然:“爹要回来了”
“是。”邵梵再道。
云葭勉强挤出笑容:“有劳主帅告知。”
“此次劝降令爱有功,举手之劳而已。”他目光坦荡地看向赵令悦,秉公道,”我尚有些要事要与令爱商讨,可否——”
“不行。”
云葭挺直脊背,摒住气摇头,赵名也挡过去,彻底隔绝了他看向她的视线。
“从前她孤身在外,无人庇护,与外男共处那是无可奈何之举,如今她归了我家,又尚且未嫁,便不随意接见外客。非礼勿视,非礼勿近的规矩,想必主帅此等身份之人,也不会不懂。”
宋修好心补充:“只是一些公事而已。和谈才结束,还有些许琐碎事务,要赵娘子在关中帮忙呢。”
“身份有别,是云泥之别!我家小女,日后恐怕也帮不上了。”
云葭口齿伶俐,话里有话地将宋修无所谓的口吻堵住。这什么云泥之别,你的我的?
不就是说郎将配不上她家女儿吗?!呵。宋修终于知道赵令悦那张嘴得理不饶人,是像谁了。
咳咳两声,懒得插嘴。
那云葭转身便让赵围先带赵令悦走,可州府四周全是邵军把控,如无他放令,无人会退开。
赵围被那些军士拦着,出不去门很是气闷,背着身骂道:“你要强取豪夺?!”
邵梵擡手。
那些兵士便让开了道。
赵围拽着赵令悦含着怒气出府门,一大家子,一会儿便消失不见了。
邵梵一侧目,被他视线扫过的宋兮便狗腿地凑上过去。
“郎将有什么吩咐呀?”
“你找人跟着他们,看看他们住在何处。”
“哦。”
这是明里行不通,便要来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