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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归 正文 银盘锈血(五):丧钟

所属书籍: 雁南归

    银盘锈血(五):丧钟

    月色溶溶,雪下的缓慢。

    宫内各处都充满老少婢子的欢声笑语,吃火锅,放鞭炮,观月楼上,皇后携众娘子与皇子公主们一块儿瞧烟花,李娘子一手扶肚拖着腰后,面上满是柔和。

    还有那放远望去的市坊,勾栏瓦舍中,店家的旗帜高扬,市民着冬装提灯笼,小孩们头带鲜艳的闹娥,穿好新衣服骑在阿爹背上,在人流中涌动中看打铁花,抢酒楼老板洒下的红包。

    没人知晓,此时此刻,大盛的皇帝已经死了。

    清心阁仍旧众门紧闭,不许任何人靠近。

    阁内,方源等人将赵晟的御体停于书房榻上,于阁边提桶取水,一遍遍地冲洗阁上血迹,方源自视见过许多种场面,如今亲手匍匐抹地,仍旧不免两腿发软,喉咙发堵。

    血水经过几次冲洗,已成淡淡粉色,通过吸水的汗巾缓缓渗进他袖口,他目眦欲裂地低叫了一声,烧手般的将抹地的汗巾丢出去,空踢了几下腿,“不干了我不干了。”

    钱檀山已昏,王献正掐他脑后与人中几处穴道,见方源失控,喊了几遍钱檀山,等他渐渐恢复意识,便转交给禁军照顾,上去拎住爬虫般的方源,也不知哪儿生出的力气,将他个武将摁住。

    “方统领,冷静。”

    “我不干了,我”

    “方、源!”王献怒吼一声。

    方源随之噤声,王献蹲下来。

    “官家已被奸人所害,但京城此时,绝不可出半点差池与混乱,你带部下将清心阁洗干净之后,我会亲自去请皇后去福宁殿等候,随即由你用御轿,护送官家遗身,秘密移至福宁殿,皇后会对外称病,你要配合殿前司,严加把控殿内外,禁止宫人出入。”

    王献紧捏住方源的肩膀,他必须在此时稳住局面。

    “在邵郎将持符归来,坐阵京城之前,官家已经宾天的消息决不能传出去。年内敲国丧,京中无主帅,临国会趁机起乱,朝廷会各党猜忌,建昌要人心惶惶。你听L*R清楚了吗!”

    方源抹掉眼内惊出的雾气,猛然点头。他憋住哭腔:“郎将不在,微臣,微臣便听参知调派!”

    “好,千万不要乱,你是统领,统领乱了,底下人更乱。”

    王献看了桌上那两把剑,神色幽深,用力紧闭双眼,再睁开时,冷静地站起身,“将这些物证收好,稍后呈于中宫前分辨。”

    他走至自行包扎的宇文平敬面前,冷冰冰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一侧身,转而扶起虚弱的钱檀山。

    为了守灵,钱檀山已多日不曾进食吃肉,他将钱檀山瘦骨如柴的手拌过自己的脖颈,支撑起他,往阁外的方向挪步。

    语气隐忍,寒气逼人的目光扫过宇文平敬。“侯爷,随我来。”

    宇文平敬在他身后将绷带末端一扯,收紧了伤口,这才闲步跟上。

    王献将钱檀山搁放在赵晟榻边的交椅上就起身,钱檀山的喉咙里却滚出无数呜咽,紧紧拽住他的手,如中风般,规律地抖动。

    他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王献轻声道,“钱兄,你就在这里守好官家,今天天冷,官家一人,怕是孤单。”他拍拍钱檀山的手,“听话啊。”

    钱檀山痉挛着下巴与僵硬的脖颈,手便渐渐松开了。随之执袖,俯下身子,想要为榻上的赵晟擦去尸身上的血污。

    王献见此幕,魂似被刀削去一半,轻浮地提着步伐往书架与书架之间的间隙走,宇文平敬昂着无谓的下巴跟在他身后,主动冷笑着解释。

    “官家是你们这几个读书人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出来的,他死了你们不好受,本侯也不好受!

    当初为了将这么个人大老远拉进建昌扶上这最高位子,本侯四处筹钱花了多少银子?今夜此举并非是我无缘无故就要害他,他喝下的那毒酒是为本侯准备的,如若本侯顺他之意,躺在那床上的尸体就是本侯了!”

    王献一直背对着他。

    清瘦的脊背也隐隐抖动,似在忍着什么,忽然转过身。

    厚重带湿的衣袖摩过书架刮擦一连串硬挺的纸页,过去陈放的旧日劄子也洒了出来,宇文平敬还未反应过来,脸上已经吃疼。

    王献的拳头狠狠朝他略胖的左脸挥上去。

    他吆喝着,被打退一步,人碰到书架,架子上的书发出闷雷声响。

    宇文平敬一手撑在架上,摸到伤处,舔着带血的后槽牙,对着气急败坏的王献张狂大笑,“你何至于此!”

    王献怒地脸色发涨,“为什么要这么做?”

    宇文平敬冷眼不答。

    他复逼近几步,逼红了自己的双眼,朝他凄厉破碎地喊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宇文平敬转而更加癫狂的大笑。

    他笑中缓缓退出了书架,用手指着起身朝他扑过来,又被他躲过摔下地的钱檀山,还有走出来,似远似近的王献二人,指尖来回地扫。

    “就凭你们几个,还妄想拯救天下众生,你们是菩萨吗。”

    宇文平敬的狂笑充斥整个书房,回音几乎绕梁。

    他笑声由高转低,“王献啊王献,你这个读书人生气起来也敢打我?但你知不知道,是谁帮着我干了这些好事?”

    他说完瞬间变脸,止住笑声挂上难脱的阴郁,眼珠子暴起,从袖口扔出四散飞窜的一堆纸张:“捡起来,好好看!”

    王献拖着钱檀山,任由纸片凌乱地洒在地上,身上,但丝毫不动。

    宇文平敬扯着了胳膊的伤口,咧宽嘴笑。

    “你怎么不看啊?多亏了你的好妻子啊,放了个秦珑儿进来,勾引本侯放在赵晟身边的暗线不谈,还真将本侯嘱咐他的事给抖出来了,不然本侯好歹也得等个几年才会动手。

    她们这两个女人啊,一个你护着,一个我的好儿子护着,这女人自古都是红颜祸水,再正经的男人只要难过情关,那他就是个屁!”

    宇文嘲讽完这一大段,继而携着伤口,阴测测地仰天笑着走了。

    *

    当夜,赵晟尸体被移至福宁殿停放,外传重病,床帐撂闭。

    皇后带太子于塌前伺候汤药,期间晕厥两次。

    致和院这边,众人刚吃毕夜宵,便见王献着一身居家的常服,未上官袍,也不遮伞,手中死捏着一大沓信纸,顶着冬日风雪,朝致和院子的方向冲过来。

    那些人忙整装上去迎接,挂起笑脸:“王参知,今个儿您怎么——”

    王献的黑眉浓发皆沾染大块白雪,一手用力推开他们。

    “嗳“

    那被推的人惊讶转身,王献已提起门上那层层叠叠挂着的锁,气闷地将其重重一落,门板随之来回撞碰。

    “开锁。”

    他转头要求。

    几人面面相觑。

    “我有急事,立刻开锁!”

    王献伸手捶门。

    一门之外,守岁的女婢被惊动,低声道:“姑娘,好像又有人砸门。”

    赵令悦无动于衷,只坐于灯下,“就让他砸。”说罢,已将灯下手中书的最后几行字看完,啪嗒合上。

    这本《虎钤经》,她终于看完了。

    随即才起身,趿着拖鞋站在门槛内。

    院内满地清冷深雪,她幽幽地望向门外,门外白灯笼晃动,迎着王献的咆哮声。

    王献恼怒,“为何不能开!”

    “王参知,这扇门如今只有邵郎将让开才能开,之前之前就是官家他想要进去,都没进成。”

    王献罢下气来,滑坐在致和院门墩前。

    旁人见他一气儿泡在深雪中,忙要扶他起来,到方才吃夜宵的帐下去,却被他推开。

    “不用管我。”

    他曲开双腿,肘撑在膝上,又将那些信读了一遍,方自嘲地笑出声,“都是我咎由自取都是我啊”

    门内,婢女嘀咕:“约莫谁吃醉了酒,在耍酒疯罢。”

    赵令悦沉默良久,忽然说:“也许明后日这门就再也不必砸了,它会自己开的,届时,你就逃吧,逃地越远越好。”

    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指导秦珑儿引发的这场内斗,究竟最终,谁生谁死。

    女婢不知她深意,她已撩紧落至肩下的外袍,进了屋。

    此夜后又过十天,邵梵快马加鞭,一路未歇,从常州赶回了京城。

    携回的兵马方踏进建昌地界,建昌城内,第一座防火楼最高处的放哨处开始骚动。

    几千兵马一路疾驰时,那些人也一路拉起号旗,随之棒接着传入皇宫,宫内的方源速开跑,通知殿前司,“邵郎将回京了!敲钟!”

    几名红衣殿前侍卫与方源的禁军立即走上高塔,推举木棒,撞上巨大的铜铃。

    “噔——噔——噔——”

    丧钟自宫城携寒风刮出,敲响在整个建昌城上空。

    建昌百姓猛然听此国丧钟声敲响,都呆在街上,迟迟不能反应。

    邵梵掠过这些痴呆百姓,胯下的马儿不安地高啼一声,被他夹紧马腹。

    战马昂起马头,擡高了四肢,朝前方的宫城方向飞驰而去,后边人快马加鞭地赶上,无人敢停。

    几百兵士的铁啼卷起一阵飞天的雪尘。尘停时而百姓沸腾,他们奔走在街道上,宁静和乐的建昌瞬时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艳梅倒塌树影惶惶。

    朝廷大臣受到噩耗,先后赶往宫城,前往福宁殿门口跪拜哭丧。

    邵梵进了宫一路上,谁人都不曾理会,黑着脸拽住身边的人不停走,一气儿到了福宁殿。

    那身边的人已经累得昏在地上,只能用双手扒住邵梵的脚,哭道,“怎么会这样,让我休息一会儿吧”

    皇后携着小太子出现在福宁殿门口,擦面的一张手帕浸湿了,仍啜泣不止。

    李四海携着圣旨一道出来,嘴边呕出胆汁的痕迹仍在,他颤声,拉长了调子:“遗诏在此——”

    众人起身,跪下,再拜。

    诏中顺位,以太子赵永继承大统,留谏桓制,仍钦点梅、刘二相辅佐,这已是王献在宇文弑君之后,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随后众人转于垂拱殿,听辨赵晟暴病至死一说,宇文平敬要开口前,邵梵忽然出伍:“起居舍人今日不在,谁人来记录其言?”

    “”

    堂内低声喧哗。

    宇文平敬反问,“你想如何?”

    邵梵未置喙他,转而上前单膝跪皇后,“臣带回一人,是先帝钦点为太子继位执政时的新起居舍人。”

    皇后哭着点点头,“快让他进来。”

    随那人进来,宇文平敬的脸色阴沉,瞪视邵梵。

    ——邵梵带回来了一个活的沈思安。

    有党羽站出来为宇文平敬说话,“你可有先帝圣谕?”

    郑御接住压力,也站出来,“这道放官认命的圣谕,是臣与李侍郎审批。谨为先帝的遗嘱,确凿无疑。”

    沈思安红着眼睛,朝皇后跪拜。

    皇后见了他,哭声更甚。

    沈思安大声道:“臣已完成先帝交给臣的最后一次要务,将郑将军调回京,如今三万大军已随往建昌,听候朝廷差遣。谕旨在此!”他说罢,托高手中那道黄绢。

    郑慎震惊,一干人等尽数哑然。

    一时间,宇文平敬脑中白光闪过,轰然炸响,扫过站着殿内各中人的不同脸色。

    他方才想要说的话,突然被哽塞在喉,已经难以发出,于是忍不住的怒火憋成一声扭曲的笑来。

    看来老侯爷亲手养大的这只满刺幼狼,如今已经长成獠牙森然的狼王,也会忤逆他话,自作主张,与他走至对立了。

    *

    快雪时晴,春雪融化。

    这日赵晟将入葬赵洲为自己修建的皇陵,苗娘子因情绪恶化早产,朝内人人自危。

    致和院的门再开时,甚至不是正常开了锁再打开的,而是被一把利剑劈开了半边门板,有人蛮横地带剑闯了进来。

    赵令悦身旁的女婢吓得四窜,被扔到了门外。

    他踏着融了一半的雪,走至窗下。

    赵令悦就杵在窗前,她爱护的那只寒梅不倒,仍装在瓶内,搁在窗角斜露出一些嫩红,扑在她淡色的毛绒衣衫上。

    似是晦暗中唯一的妆点与亮色。

    而她正用手,兜住几滴子房顶沿角滴落的雪水,侧脸冷艳。

    邵梵将剑柄一紧再紧。

    在他身后,王献等人带着捉来的赵光与高韬韬一同出现,赵令悦这才终于转向看窗下的重重人影。

    雪地被众人践踏成污水,她的脸色也跟着起伏变化。

    “出来。”

    极寒气逼人的二字。

    赵令悦敛了袖,手持袖中,缓缓走了出门。

    眼见赵光与高韬韬都被五花大绑且堵住嘴,只能呜咽瞪眼,被人制辖,她认命道:“丧钟已发,赵晟死了吧……害他全是我一人所为,与我父亲和高韬韬无关。”

    她站的挺直,面对着一院子的禁军与精兵,并不露惧色。

    邵梵不再带笑,他的声音从齿缝中逼出来:“你这样精于算计的女子,不怕死,竟然还会怕鬼?”

    赵令悦嘴角蠕动,眼神闪烁一瞬。

    王献闷在风中,忽然剧烈咳嗽。他-这十日受风寒已久,此时苍白着脸。“渡之,这种人不必与她多话,让她全部坦白。”

    赵光在王献身后眼含泪光,冲赵令悦猛烈呜叫。

    赵令悦紧紧抿住唇。

    邵梵道,“你今天不说,绝无可能。”

    他径直将刀提起,转向赵光。

    赵令悦的心全然提上万丈悬崖,见那刀锋擦过赵光喉结与动脉,在她已经要前进一步时忽然发力,将一旁挣扎着的高韬韬踢倒。

    邵梵擡脚,朝他摔到的下半身选中一条腿,重重地踩上去。

    赵令悦低叫。

    霎时,众人听到一声髌骨断裂的声响,高韬韬脸色爆红,已然不受控地痉挛上半身,恸叫出声。

    如若不是口中塞入布条,恐怕他已自行咬断了舌头。

    邵梵再次高举起手中剑。

    赵光用头冲撞开周围人,试图营救,却是徒劳,眼见那剑锋朝着高韬韬断了的腿劈下去,赵令悦忽然疯了似地跑过去,“要斩就斩我!”

    她动作太突然,一边的王献也没能完全拉住她,遑论众人眼光全在邵梵手下。

    王献只来得及够到她飞起的袖子猛然一回拉,赵令悦转而奋力摔在高韬韬身前,她已来不及作任何思考,仅能想到,用自己的一只手挡在高韬韬的腿上。

    竟要用手,生生替他受下这内力足以劈开任何事物的一刀。

    军人挥剑,即不可回收。

    邵梵视线里窜出那只裸露的胳膊,然剑锋已直指她手腕。只有短短一瞬机会,让邵梵用尽浑身内力调转方向收住侧斩的刀锋,转而垂直往下,劈在那只手腕低处。

    刀石碰撞,擦出四裂的金星火花。

    赵光匍匐于地上眼珠爆裂,绷出万行眼泪。他昂起身子,崩溃地耸动大叫。

    然顷刻,他仍不见地上冒红,或有血流飞溅的景象,脸蹭着雪污,后怕地哭恸不止。

    邵梵头仰向天,胸脯起伏。

    王献惊魂未定,上前去看。

    那只点朱砂痣的手并未伤分毫,而一只羊脂玉镯子碎成三段,散在高韬韬下身的衣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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