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盘锈血(一):搞鬼
当时宋清揽下献计的罪责,被查出是前朝人,当天便被赵晟赐了毒酒。
苗贵妃听闻此事,吓得魂不附体。
她其实是去找了赵令悦才知道的红瓶,但以后哪里还敢出口这话半个字?只怕自己也要遭殃。
赵晟念她也是被宋清逮住机会坑蒙拐骗,将她禁足一月,俸例减半。
“你给朕长个记性,以后,别把什么样的人都往自己的宫里带,那旁人跟你说的话,你也得先想一想她的目的吧?除了朕,别的人怎会无缘无故对你好?”
苗贵妃含泪答应。
但至今仍以为是贾鱼没将红瓶藏好叫公主看去,才会导致了整件事情败露,反手就掌了贾鱼几个巴掌。
赵令悦才貌双绝,可也好生危险。
她心有余悸,再也不敢去偷找赵令悦了,也就没能看见,那致和院同天增了一圈侍兵。
以后每日送饭,都须得由侍卫总管、一名红衣大宦官连带两个卫兵陪同监管,方才能开锁。
这势头,如何让人联想到里头关的,竟只是个十七年华未曾出阁,也不会武功的孱弱女子?
自此,致和院要想逃脱,难于登天。
*
重阳节当日,金盛池(原型金明池。皇家园林,宋朝是个比较民主的年代,皇家园林与私人庭院,动物园,很多时候都会对民众开放的。)于市井开放,万人赛内游街,踏杂花赏红枫,赵晟便微服,携带家眷与大臣出一次金明池。
他在搭好的花帐下特意接见了几位名僧,接受其给与后宫李娘子的福经,赵晟亲王出身,颇爱文艺,又请僧师主持茶道,举办了斗茶诗会,这秦珑儿点的茶再次大放光彩。
赵晟大喜,金明池回銮后,正式将秦珑儿封为秦婕妤,就安置在李娘子辟出来的次殿罗越殿内。
每回去看望完李娘子后,他就拐去罗越殿与秦珑儿下下棋,一起点茶。
情到深处,便宿在那里。
他常说,“要是你将来给我怀个孩子,最好是个姑娘,你也教她点这一手绝茶,我必定给她尚个这世上最英俊、最有才华的驸马,来配她。”
秦珑儿听了,每每梨花带雨。
赵晟越发爱怜不已,干脆叫她去自己书房点茶侍奉。
随天气渐冷,金宫内灰白冷清,人的嗅觉也乌淡下去,赵晟在书房就很想要燃香。
有一回叫李四海燃了香炉,被进来谈事的王献看见,委婉地暗示他撤下去。
邵梵在垂拱殿上朝,就说的比王献直接得多:“后宫才除一孽,还恐有前朝所混余党,臣还在查,在臣查清楚之前,请官家不要碰香。”
赵晟只得作罢。
可惜了此长冬。
也因无安眠香助眠,赵晟近来噩梦颇多,每每醒来腔内失心,口中发涩,便叫自己枕边的秦珑儿再去点碗茶来解渴。
秦珑儿这时稍显犹豫,“茶是清目醒神之物,官家夜寝喝了,更睡不着了。”
“你的茶,睡得着。”
他喝了一盏,躺平身子,却觉得冷汗附加头痛,忍到白天上完朝,让皇后召来御医。
皇后见他揉着眉心,扭湿手帕擦去那些细汗,“是不是头疼病又犯了?”
他以手撑额,只觉脑后坠扎,脑根要被劈成两半,痛得低吟了一声,将皇后也吓了吓,忙去扶住他身子,“从前没见这样严重啊”
赵晟眼前开始闪烁,撑着沉重的半边身子站起来,“这次跟从前,感觉都不大一样。”
“什么感觉?官家,到底是哪里痛?”
分明是冬日,衣服层叠。而他莫名口干舌燥,浑身迷热,拽了拽厚重的衣领处。
两位御医也提着箱子赶来,诊了脉,道:“脉象上,倒也无甚大碍。头痛是慢病。官家近来头痛少眠,该是案牍劳累,思虑甚多,筋骨郁结所致。莫要长坐,日间也该多活动。”
又问他近来饮茶可多。
赵晟颔首。
“茶有提神之效,不良于眠,官家还是以水代茶,克制为宜。”
君王坐堂上,必要重疑心。
一疑心,这头痛之症也是迟早,因此赵晟并未太在意,就听御医的话以水代茶。
可越喝越觉,不如一盏茶来的解渴,私下仍是茶水掺半,头痛症状几剂药下肚渐渐消弭,失眠渐少,多梦又凶。
赵晟受此折磨良久,与深冬一般漫长。
最甚一日,便是在十一月生辰当晚,赵晟梦见太祖死而复生,只为斥他害叔囚亲,夺权篡位。
太祖脸色青乌,裹在冕服中的躯干却已成白色骷髅。
赵晟见他从石椁中爬起来,七窍流血,眼珠全白,伸长了舌头骂完他乱辈,竟从墓室壁拔出一方锈血的银白斧头朝他劈来,当即吓到失语。
他偏偏无法动弹,穿着寝衣双脚被两长钉,生生钉在地上。
眼见刀跟太祖一起冲来,只能双膝原地打颤发软。
在梦中,赵晟的嘴巴大张,嚎成了一个黑色的血洞,求饶地跪了下去,瞳孔里倒映出飞速砍来的血斧。
“官家!官家!”
赵晟的梦魇声吵醒了秦珑儿。
他大呼着气睁开眼,旁边的秦珑儿花容失色,侧起上身,握住他死死拧住寝被的手,一手在他起伏的胸膛上,温柔地下下顺着气儿:“官家又做噩梦了?”
“哈!”血斧在梦中将自己劈成两半,他此时脸色惶惶,将试图为他擦汗的秦珑儿一把推开,不要她碰。
自己软着双腿下了床,鞋也不穿,径自光着脚去拍门,“着李四海过来,我要回福宁殿(皇帝自己的寝殿)!”
秦珑儿起身为他披衣,他再次将她挥开,魂不附体地扫视了周边一圈。修长的身躯已经能窥见枯瘦,正如他的精神正被吞噬。
赵晟靠在门上,摇着头,两眼空洞而骇人,“你们谁都别碰朕,有鬼,有鬼啊,朕要回宫。”
那夜,后廷起了一阵骚乱。
先是皇后,再是其余几个娘子的寝宫全都亮了烛火,众娘子聚在一处陪同赵晟就医,他神志不清只说自己见了鬼。
御医给他服下安息丸,喂了水,皇后哄他睡去,“臣妾会彻夜守护官家,官家安心睡吧。”
赵晟尝试闭起眼,脑海中仍是那幅恐怖的场景,抱着皇后的腰身,想自己过的这一整个冬,无一日安宁,便恐慌地轻声道,“我不敢睡,有人,有人要我不得安眠。”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
皇后谴退众娘子,等房内安静下去,寻来李四海,“今夜是谁侍寝?”
“是罗越殿的秦娘子。”
“你也听见官家说的了,让李见带人先将她悄悄押下,再彻查她房中各物,看有没有可疑之处,记住,不要惊动李娘子。”
李四海应是,忙转头唤自己的徒弟李见带人去办。
回程时,发现皇后又让福宁宫中所有奴婢退去殿外,他茍着腰浑身谨慎,屏住息进去。
赵晟此时已经清醒冷静下来,不再满嘴鬼神,但对那些噩梦仍心有余悸。
他嘱咐李四海,“你亲自去找今日当值的黄门侍郎,我若无记错,今夜是沈侍郎在宫内当值,你传他话,让他立刻过来见我,不要对外宣扬。”
黄门侍郎品阶不高,但都是受天子召,传天子召的宫内近臣,可不受拘束出入后宫内外,随时受召。
沈思安跟王献相处不错,可一路受赵晟提拔,不止他,一家老小也全受过赵晟扶持,是赵晟身边最能信任的人。
李四海这下也知道事态已经严重,忙接了皇后的宫牌,一路小跑去找沈思安救急。
事出紧急。
李见回程禀报时跑得气喘吁吁,正好撞到被李四海带过来的沈思安,慌得他肩膀打颤,似怕沈思安怕的不行。
“小人不长眼睛,冲撞了侍郎”
沈思安浅笑,“不就是撞到了肩膀么,你也是着急才如此,不怪你,快起来我们一同进去。”
李见道不敢,跟着沈思安他们身后进屋,小声回禀。
“官家,已经将秦”他顿了顿,似乎舌头没捋直,半晌才接上后话,“秦娘子的寝殿里外排查了一遍,未曾发现异常之物,但人已经按皇后所言,先押在内,也未曾惊动李娘子。”
沈思安等李见离开,方察出赵晟形容憔悴,披着的外衣下汗水浇湿了脊背,忙肃身叩问,“今上(皇帝的尊称)圣躬安否?”
“我就是不安,才叫沈卿过来。你先起来吧,坐着说,我有事要交代你去办……也只能你去办。”
半夜入内,沈思安也是首次。
闻天子这种口气,他一时顿感身上重担层层,眼前迷雾重重。
——赵晟接下来要说的,旁人是不能听的。
李四海及时退出门槛外,将门一合却发现徒弟李见蹲在门外听墙角,骇了一大跳,吓得心都停了停。
擡手将他脑袋一捶,压声,“你胆儿够肥的!敢蹲在这”
屋内,沈思安当即敏锐地侧了侧头。
赵晟与皇后齐问:“怎么了?”
沈思安回头,心中浮起丝丝疑虑,但躬手道,“无事。”
福宁殿烛光微弱,内中君臣一卧一坐,炭火烧尽,影子灰瑟沉重地洒落在门周,如同灰烬。
李见心绪不宁地在殿外守了半炷香时辰,才见沈思安的那条影子挪动,立马要从皇帝寝殿出来。
李见低眉顺目随李四海一道去恭送,却见那两只靴子在自己身前停了下来。
他暗处的两股便忍不住地开始颤颤,不敢吭声。
沈思安仍旧不走,眼光一落,落在他抠住相交的左右手上,察觉到他身上与旁人相比,一种不同寻常的僵硬。
有猫腻。
他擡手示意李四海安静,冲李见微笑一下,问李四海:“我之前未曾入过后廷,见这位小贵人眼生的很啊,他是中贵人的徒弟?”
李四海勉笑。
“正是,我老了,就找个人帮忙收拾屋内的字画陈书。他刚好识得字,但脑蠢身笨的,我便让他一直呆在内侍省,为官家跟皇后还有娘子们送送东西。没见过世面,因此怕生胆小,害侍郎见笑了。”
“不打紧。方才也是他带人去勘察的那位娘子处?”
李四海不知沈思安为何要盘问这些,他小心回答:“不错,是奉皇后娘娘懿旨前去。”
沈思安点点头,便继续往外走。
那双碍眼的靴子终于消失,李见将已经顶到肺的那口气缓下去,一支起身体,却见沈思安待在不远处审视他,随后径直返回了福宁殿请示。
不多久,皇后与沈思安出现在殿外,皇后朝着表情僵直的李见看去。
“将李见拿下!”
李见吓傻,瘫在那处胡叫。
李四海张空双唇,两目瞪起手足无措的,也赶紧跪下,“娘娘啊”
沈思安提醒,“中贵人,不关你的事,你徒弟行为诡异可疑,从现在起不要插手多问即可。娘娘——”
他转身鞠手。
“请娘娘另调一些亲侍,再将那秦娘子处细细地搜查一遍,尤其书信字句,来往字条这些,要特别注意。”
皇后派人去办,随后带他至偏殿,轻声问他,“官家已经睡下,不好去扰。那你告诉本宫,你怀疑李见他什么?”
沈思安道,“此人一路神色慌张,殿内说话又吞吐不清,方才还试图偷听机密,臣有一种感觉,他可能隐瞒了什么,中贵人道他识字,又常常在各宫走动,如此他认识秦娘子也顺理成章……”
“沈侍郎!”
皇后惊怒,突然打断他。
沈思安垂首。
皇后被他的认知吓破了胆,“那是官家妇,官家的爱卿,你竟敢张嘴就提?”
“娘娘,臣过去只是刑部给事中,经由官家提拔才身居于此,官家今夜叫臣前来,也是因臣过去曾办过案,要臣查明真相。
基于此,臣又怎敢无凭无据,口出狂言,秽语玷君?可既刑部出身,只好厚颜请娘娘担待臣的这番逆言。”
沈思安听着门外一串的脚步声,已经朝着罗越宫的方向去,继续坦诚地说出他的怀疑。
“臣怀疑此人对那位秦娘子多少有所袒护,或怕事情闹大而对实际有所隐瞒。至于他二人关系,臣不敢妄下定论,等搜查之后便自有分晓。”
皇后捂住慌张不安的心口。
内侍李见,后妃秦珑儿。
一个宦官,一个后妃。
她摇头。
“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