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蚁绿酒(三):共夜
宫内宫外的左巡院都有办事的官署地,但赵令悦不能带出宫。
宫内的左巡院,就在外朝左掖门后藏书的崇文院与秘阁的旁边,院外挂一牌匾“左巡院”,赵洲退位前偏好宫外宗正寺(宋代皇家法院),宗正寺后边儿独大,这处废弃许久未用,有些积灰,满屋子的灰尘跟霉味儿。
赵令悦与郑思行身份有别,遂带进去后分别关押。
按大晟新颁的章程,宗室犯法,该由左巡院审讯犯人录言,攥写报告,最后连人带字转给宗正寺二审,确无异议,才会盖上两府的官印,用蜡油封好呈到赵晟的案牍面前。
相比方才小室内的喧哗与闹剧,此时又太静了。
她被独自关在屋子里,仰望犯室一壁上的高窗,见天日自晴阳转入夕阳西沉。金影将绕着窗柩处沉浮的灰尘照得透亮,觉自己与灰尘一般无休止地被动沉浮,心中忽然空落不已。
但是并不恐慌,也不再害怕。
*
赵令悦与郑思行离开不久,小室内的乱局就被平定。小玫瑰
御医给赵晟摁了几处穴道松心脉,赵晟便草草收拾好,与郑慎父子一同勉强回了金殿内,坐完整场。谁想送走完颜苏科,下场后一个踉跄,三十出头的年纪,愣是被他们这场行动给气倒了,口中呢喃抱怨不止,被李四海搀着去了后宫。
郑慎父子黑着脸,如若不是郑慎拦着,恐怕要跟邵梵在殿内挥拳头了,临走前一根中指戳在邵梵鼻前,肥胖圆润的脸气得红黑,“你真敢对我弟弟用刑,我就带人去拆了你跟王献家里!砸的你家鸡毛掸子也不剩一根!”
邵梵挥开他的指头,拱手,“郑将军近日还是别带人出府的好,不是要禁足么?”
“你!邵渡之你小人得意!你看我不——”
郑慎拉住他,“还觉得事情闹得不够大?!”
宇文平敬目送他们父子离开,哼笑几声,“他家那浑物是不是交给你审?”
外头的天色已黑下去。
邵梵伸手朝外,“我今日在左巡院当值,先送侯爷出宫,请。”
梅雪尘与钱檀山今日不轮值,跟在宇文平敬他们身后依次出了殿,邵梵还记得转身与梅雪尘等人打了个招呼。
等宇文平敬跟他走远,梅雪尘才在殿外吹着胡子:“你啊你,官家的龙体毕竟要紧!还有那个小子,”他挥手拨划空中,指了指邵梵的脊背。
“年轻人打架,他一个力气大的武将不上去劝开,还在后头推了他们一把直接将门撞了,让官家受了好一通的惊吓!”
“是晚生与小弟不才,没有考虑周到,行事鲁莽了。”
钱檀山赶忙过来扶了王献一把,叹气:“这怎能怪你们?虽不合规但事出有因,我看邵郎将反应倒是挺及时的,不趁此闹大乌龙,痛击那些郑党一场下次又不知是何时了。
何况我见官家反应,郡主替嫁他也没有否认,这哪里合乎皇女外嫁的规定?官家年轻耳根子难免软,容易听信一些谗言,要是真成了,岂不满国荒唐?”
而且钱檀山想到赵令悦歇斯底里与王献对峙的性格,怎会堪做一个乖巧的替嫁傀儡,摇头,“不止荒唐,还要闹血光之灾。”
梅雪尘将帽上的两片长脚摇的左右打晃:“你话说的漂亮。宫宴上,群官于君主前斗殴,损坏宫中大小财务,秩序全无,还不听君主劝阻,乃至君主如今心郁气结,神智昏聩,这也是闹了天大荒唐!那郑思行身上有伤,也算血光之灾!”
这下,钱檀山与王献都文默地垂首,将两手合拢于袖中。
“晚生们知错。”
梅雪尘审视他们二人,“嗯认错倒是快,可下次还敢。”
钱檀山讪讪地看了眼天色,拜托王献:“今夜我们都不在宫中,你多注意看顾好官家。明日”
他们几个本预备事发之后趁热打铁,立即群臣上书。
先参郑慎进献谗言怂恿官家犯错,二参其教导有过另次子玷污皇亲,醉酒后失态公殿,最后再加一项停战之后,漏失杨柳关之盟至于流言纷纷朝内不稳,连指认郑党内奸的人都找好了,四项罪名一坐实,将郑慎手脚移出朝廷。
但赵晟一病,便只能先缓一缓。
王献接着他的话头道,“明日还是一起来跪,请官家先将郑思言调职查办了。”
建昌为一山,一山不容二虎。
邵梵带兵回来了,郑思言就该带兵出去走动走动。
钱檀山斟酌,“我会去办,跪谏不是难点。只是郑慎仇心重,知道你我算计他在官家这边失宠,恐怕后边会反扑。”
王献,“反扑谈何容易?况且我们也并非要郑慎彻底失势。过段时间,还得让官家行些怀柔政策,安慰好他。”
钱檀山点点头。
周围陆续走着完宴出宫的官员与家眷,他们也加快了脚步,赶在下匙前出宫。
王献接着道,“朝廷政局稳定,向来讲究互相制衡。君权,相权,还有兵权,每样掌管权利者至少两至三位。一方太过独大,所有风声就会开始朝这方偏颇,失去公允。”
梅雪尘眼光朝两徒扫过,拉了把下巴的长须。
“官家厌恶郑党也久,这次顺应天时推官家一把,让这郑慎几人暂时失宠压压他的气焰,郑慎减少对朝廷干涉,郑党不嚣张,我们收拢相权、加强君权,便于改革行事。
如若此人彻底倾覆,宇文侯爷就没了天敌。人心如洞,蛇可吞象。依老夫看,侯爷恐怕届时还比过了郑慎去,又要让你我头痛了。”
钱檀山微笑,“王兄可还在呢。”
“嗳?”梅雪尘亲昵地拉了下爱徒王献的胳膊,拍拍他,歪头朝钱檀山强调,“这可是他说的话,老夫不过引用一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这王兄将宇文侯爷的脾性,瞧得可比老夫还要清楚。”
三人在晚风中一齐朗声发笑。
官袍与官帽落拓的飘逸背影洒在灰色的地砖上,志同道合。
走到宫门下匙处,王献不越宫外,只在宫门内与二人行礼道别,遇到送完宇文平敬上轿从宫外回来的邵梵,等着他走回来,那恢弘的宫门便在他二人身前立即一关,人影也沉没下去。
二人一齐往回走。
王献问,“侯爷跟你说了什么?”
邵梵望向远处楼阙,“他要我除掉一个人。”
王献脚步满了一步,“不妥。”
“我也觉得不妥,但她知道的已经太多。”
王献彻底停下来,拦住前进的他,“此时这样做太明显了,她在你手中出事,肯定会令朝中上下起疑。侯爷狠,万事喜欢做绝,而你不一样,虽是养育你的长辈,千万不要为了他一己私欲,就”
王献没有继续说下去。
风不断撕扯二人红紫宽大的外袍,往同一个方向拉拽,风穿过衣衫与衣衫的缝隙时,似在低沉的呼啸。
邵梵看向王献,身后的灯笼一盏盏被人点亮,将他的面容缓缓照清晰。他的目光坦荡,并不存有阴戾和杀戮的成分,“她现在于官家还有利用价值么?”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邵梵转身,继续往前走,影子拉的细长,枯条。
王献兀自呆在原地片刻,想通了立马跟上去,与他在左掖门分道扬镳,各自转过身去了要值班的官署,两条影子在左掖门下空框的地上,渐渐消失。
*
左巡院里,一个值班的巡使手持蜡烛,拉开赵令悦关押屋子的半扇门,“吃好了就自己出来,今夜就要审你的。”
可一打量,她没有动食物,连水碗里面的水都是满的。
巡使奇怪地吆喝她一声,“喂,你怎么不吃?”
毕竟在宫内,不可能真在毗邻三大书阁的旁边弄一个放满砍头闸刀和皮鞭板子的牢狱出来,关押犯事宗室的屋子只是旧,都是能住人的。
一扇窗、一张床、一个桌,像是苦行僧的僧室。
桌上提前给她放了纸笔。
写下犯人行述可以节省审问官的时间,这都是左巡院审问的固定章程,但是赵令悦跟吃喝一样,在陈述上也不太配合,肉糜清水不碰,纸张也一字未动。
赵令悦坐在榻边,脊背挺得笔直,“我不饿。”
“水也不喝?”
“我不渴。”
巡使听完,将另一扇门也打开,请她出来,“饭菜小人早就送到。届时可别说小人饿着你。眼下时间差不多了,起来跟我去审问处等着。”
赵令悦倒是配合地起了身。
身下两脚的铁镣铐,随之与地相碰,脱出噪声。
她并非不饿,也并非不口渴,相反她又饿又渴,只是她现在算是跟郑慎、郑党都结仇了,怕饭菜里有人下毒,而且王献与邵梵想要灭她的口也有可能,她眼下不得不防。
审问处方被人提前打扫出来,两边都有金柱,审问桌上方,正中央挂着“正大光明”四字牌匾,与人心和现实都不符。
刚戌时(19.00-21.00男主这个编制内的,天天加班。),邵梵换了身衣冠出现,一身正气,硬挺的皮革腰带上坠着金色腰牌,经过坐着的她时,脚步的快,扫了一阵卷起的热风过去,拨动了室内热胀的空气。
身后跟着的两个副手将圈椅拖开。
他甫一坐下,室内的空气又停滞下去,闷热无比,赵令悦悄悄拨了一下额旁汗湿的碎发。
邵梵盯完这小动作,眼光又一下落到赵令悦的脚下,擡眼,“谁让你们上的脚镣?”
那二副手回答不上来,带她过来的巡使愣了愣,忙过来复命,“小的们,是按在宫外左巡院的规矩,给她上的。”
邵梵颔首,“人既已至公堂,当庭问审不必如此,解开吧。”
巡使摸到腰间,摸了三四圈就是摸不到钥匙串,一滴冷汗滴在地上。
邵梵出声,“找不到了?”
只是平问一句,将他吓得跪下。
邵梵挥退他,“去找。”随即敲了一下桌上长丈,“开始。”
“姑娘。”
赵令悦擡眼,“嗯?”
闻讯处密闭无风,满室霉味。
她的身上有些汗湿,如出了水般,贴在起伏婀娜的身躯上,所穿衣物挡不住那些痕迹,所以又罩了层宦官的外衣,此时反应慢吞吞的,不似白日。
应该很疲倦了。
邵梵先是挂了微笑,再恢复面无表情,扬声提醒她,“本官道,开始了。”
赵令悦悬着的心,看到他的这种笑容,得以缓缓地落了下去。
——他暂时并没有想要斩除她。
“院首请问。”
她挺起腰,打起精神。
随后的时间过得挺快的,邵梵问什么她便答什么,一唱一和配合地天衣无缝,时不时再挤出几滴眼泪,情绪激动一些,那带过来的两个副手笔头下不停,一柱香烧尽,已经翻页折纸,记下了薄薄一沓纸
茶盏见底,邵梵垂眼,示意一旁添茶的卒子,“添茶。”
“姑娘要不要喝?”邵梵问她。
这次,赵令悦赶紧点头,“要的。”
喝他的茶,总不会有毒。
邵梵努努下巴,卒子递给她一个空盏,倒上茶水。赵令悦嗓子快要冒烟,连忙一饮而尽,也不再以袖遮面,喝的有些急还呛了几下子,用袖子擦嘴。
发现邵梵在看她,忙抿唇忍住咳嗽,又矜持地坐了回去。
邵梵不依她,道,“再给她倒一杯。”
“再倒。”
“再一杯。”
赵令悦一口气喝了四五盏,邵梵才问,“你还要喝吗?”
赵令悦交了杯子,手垂放在膝盖,薄薄的袖子落下来只露出一些粉嫩的指尖,她在膝盖上抠了抠,摇摇头。
邵梵又等了一会儿,这才继续问。
那巡使不知何时找到钥匙过来了,但是见他们已经在审问,不敢提着脑袋进来,一直等在门边上。
宫内的左巡院开张开的突然,审讯主官又是邵梵。
浴佛节开战的声名在外,都道邵梵遇佛杀佛,是给上天作孽的人,残忍好杀戮,因此,哪怕眼光往巡使身上一落,他这个平日只要守空院的闲人,就吓得腿哆嗦。
等卒子与两个副手提着一沓记过的纸与文房聊着出来,才看见他。一副手道,“你怎么现在才来,里头都结束了。”
“那,小的还送吗”
另一副手笑,“别怕,我们院首不吃人肉,不会吃了你。你进去将钥匙给他。”
巡使更害怕了。
半探出身子过堂,蹑手蹑脚茍着过去将钥匙奉上,一想又不对,忙收手回去。
却被邵梵提住:“干什么?”
巡使吓得两股战战,舌头打结:“怎怎能让,让院首去,小人这就去解!”
邵梵将钥匙拿过,“行了,你出去吧。本官还有些话要问她,将门关上,不要扰。一盏茶之后过来敲门。”
“是”
巡使往门前去,脚还被绊倒了摔到院外,忙转头不敢看人,撑起身体将门哆嗦地关上。
他一关上,赵令悦憋笑出声。
她看着他的眼仁儿又潮湿又黑亮,“他们看见你,怎么都跟看见鬼一样?”
邵梵走过来,敛掉长袖,在她脚边蹲下了身子。
赵令悦没料他如此,往后一退,可整个人还坐在桌子上,只能退到椅背上。
他擡眼,“他们怕我,你怕什么?”
说着,发烫的手撩起她的淡紫提花宫裙,摸到她的脚腕。
赵令悦脚指在绣鞋内蜷缩了一下,他已歪着那半张脸,专心致志地用钥匙插入锁孔,帮她解开镣铐,她盯着他那张脸,忽觉周身更闷热。
两手自膝盖滑到椅背的边儿握住,几乎往涩木上掐出指印。
沉重的束缚自他手上很快解开,椅子有些高大,她的脚实际够不到脚面,那铁链连着镣铐一落地,她轻快不少,两只穿红石榴绣鞋的脚在他面前,自然而然地轻轻晃荡了几下。
她很少如此。
邵梵就着这个姿势,拿钥匙的那只手悬在膝盖上,仰头看她,嘴角勾起一丝笑容。
“开心了?”
赵令悦停下动作。
忽然觉得他这样的姿势很熟悉。
像是渡河爬山那一夜,跟着她气味过来,蹲在她面前的鬣狗。
心下厌烦:“你别这样看我。”
“这样,是哪样?”
赵令悦脸红地将眼睛撇到一旁错开,跳下了凳子,活动发酸的脖子跟手腕。
她身上的那件宦官在她伸懒腰时掉了下去,脖子上的红痕慢慢变深,有些发紫,她捡起衣服重新披上,身上全是印子,跟他独处也就特别尴尬,不想直视在小室的那段过去。
于是不停踱步,来回晃着打发这“一盏茶”的功夫,试探,“你有话要嘱咐?”
“算有。”
“说完,你是不是也该走了?”
邵梵将她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一动不停的脑袋提过来,轻声在她耳边道,“今天我们得一起过夜。”
赵令悦骇然,“你说什么?”
“今夜,院子里要来些客人,我可能走不开。”
赵令悦还在思索他的话中深意,他笑了笑,径直将她的腰搂过来,下巴撞到她额头,一下子两人的呼吸都变得粘热。
她刚要骂他,被他擡手点唇。
“你根本没吃东西吧,方才都快渴死了。”
“不干你事。”
“饿了吗?”
“”
“你想吃一碗酸梅冰沙吗,没有毒。”
赵令悦为了演奏琵琶,宫宴内也没能吃上任何东西,又审讯半晌,饥饿难当,热暑难耐,听见酸梅冰沙,压不下去的食欲在胃里翻涌。
她在他半搂半抱的怀中,想着那碗吃不到的酸梅冰沙,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手隔在男人胸膛前,肌肉硬邦邦的,推也推不开,只好垂下了头看脚面,偏偏邵梵此时俯身,以唇轻贴在她光洁的额头,试探出的肌肤温度,自然是一片浓烫。
他呢喃:“王献那儿有,我叫人去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