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桂嗅浓(六):中计
“嗳,什么人!”
天方亮,二人焦急的步伐在主帐帘前停下,瞥了一眼燃灯的帐子,想来又是部署了一夜。
“郎将可在里头?”
“议事呢。你是?”门兵认出他们是后勤兵府衙上当值的那几个看守,又看他们脸上身上,糊的全是脏兮兮的草灰,连问,“难道府衙里又出什么事了?”
“”二人面面相觑,不好直言,“烦传下话,我们要见郎将,是要紧事。”
“行,且等着吧。”
帘子微动,他二人准备进去,却见门兵摇摇头,“大郎将让等会儿。”
“这”一人硬着头皮开口,“实不相瞒,郎将的准夫人今早给后院放了把火,趁乱跑了。你按这话再传一次。”
那人脸上也有点惊讶。还是咳嗽两声,大声道:“郎将说了,后院里的事没有渡河的事着急,让等着你们便等着!”
营地里圈养的鸡扯着嗓子打了三声长长的鸡鸣,帐子中的灯也灭了。
几个将领活动着筋骨依次出来,门兵才掀开帐子,“哝,到你们了。”
那二人进去,见邵梵站在中央,他身后左右,各站着宋兮跟刘修两个带刀的横班正使。
不敢多看,“郎将,赵姑娘今早冒充秋明,放火后骑马跑了!”
“我知道了。”他的语气平淡,似乎早已预料,“火烧的厉害吗?”
“只在东院的拐角一片桂花树着了,那树压塌了半面墙,我来前火已经扑灭。”
宋兮生气道,“她还挺会找地方,那桂花树闻着多香,而且修墙不要银子吗?真是个破财的主儿。”
他二人不敢擡头,也猜不中邵梵跟他两个亲信这风淡云轻的,到底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听邵梵走几步后,出声问他们,“吃过饭了?”
“尚未。”
“不怪你们,去门外的伙夫那领饭吧,让马也吃饱了。”
“郎将这是”
他们一头雾水,帐子中依次进了两个人。
“报郎将!”前头人道,“她在集市的人流前就弃了马,混到了人群里,随即到衣庄换了身行头,我们跟她一路到了常州河岸,河岸周围混着一群乞丐,行踪鬼祟。”
后头人说,“渔夫声称,那雇主让他卯时便到河岸等着他们,送他们去第九港道调换客船。”
刘修:“你们看清了没有,今早出没的有多少人?”
“算上周围晃荡的乞丐有十二人左右,都是钱观潮的随党,看模样有老有少。”
刘修:“人都扣下了吗?”
“不知是否还有其他外援,为防打草惊蛇,赵姑娘带着包袱进当铺时,我等先在老庄当铺外部署下来。渔夫也换成了我们的人所扮,只要他们全部一出现,便可”
邵梵:“好。”
那府衙来的二人听了这一阵子,暗地惊讶。
“你们两个这还不明白?快去吃吧,没时间了。”宋兮朝着他们的脑袋笑了笑,“吃饱了,就该上路去捉人喽。”
*
其实,早在王献提到渡鸦失踪,邵梵便知道钱观潮一定会来找赵令悦。
可单靠他一个人又如何带得了赵令悦离开?所以他背后必定还跟着其他潜伏的旧党。
这些人甚至就在常州,就敢他的眼皮跟地界底下,跟他偷人。
大是大非面前,斩草须得除根。
不如借赵令悦,引出这些人的真面目一网打尽来得好。
她既然要出府,他就送她到钱观潮眼前。
这之后她每次在馒头中送去的字条,宋兮都会复抄,他们几人全程旁观了赵钱二人的计划。
钱观潮的字条上说,赵绣让渡鸦飞回来了,她要赵令悦别执着于报仇,机不可失,速速跟钱观潮等人过河,他们会在路上保护她。
赵令悦的字条上回,她听赵绣的,刚好她一直攒着细软,等着哪天逃跑路上能用。
邵梵着宋兮与刘修去各大当铺打好招呼,他留了一手,送进去给她使用的每件首饰,都打了府衙的官印,只是很小,不仔细看不会察觉。
只要东西进了当铺,人的踪迹便也随之而来。
那首饰头一次出现在集市里,是在常州河岸的老庄当铺。
掌柜不敢耽搁,立刻找了府衙的人。
钱观潮在他们的监视下约了船家,果然不止一艘。
他们这帮人已经觑准机会,跟赵令悦约定好出府的日子,用这些东西换钱一块坐船离开去找赵绣,以后再救她父亲赵光。
可赵令悦年纪不大、痴心却不小。
她私下找着机会,屡次三番想动手杀了他,以助单州那边的时局。
甚至一时冲动,他稍微使点手段引诱,她就不惜赔上自己的性命,放弃出逃计划也要杀他。
哪怕是最后她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动他分毫,她根本杀不了他。那也要临门一脚的,放火烧了他的后院,要他损失点什么,哪怕是钱也好。
浴佛节至,这尊小菩萨浑身都是锋利的爪牙。
既然她自己要先将这风筝线扯断,那就由他来当这个恶人,破了她的美梦,将计划收尾。
*
清晨的常州河岸还是一片安宁寂静景象,赶早挑担卖茶的老汉,在摊子前纳布鞋的婆子
宋兮带人换了一身低调的便装,行至老庄当铺下了马,发现他们的人已将当铺堵了个水泄不通,将那些乞丐纷纷捉拿。
刘修皱眉道:“不是让你们先等我们来,这么着急干什么。”
“他们要强闯出来,属下们不得不拦。”
宋兮:“人扣下了吗?在哪里?”
“为首的是一对男女,都在掌柜门后的柴房里关着,笼统十五人。”
宋兮刘修二人一同进去,“还多出来一个?”
“是,那人扑了上来,说是抓了他兄弟,他也不走了。”
宋兮盯着前方,想着待会面碰面了,要怎么嘲讽一下他们的愚蠢跟痴心妄想才好。
赵令悦要交给郎将处置,他不能管,但钱观潮他就可以随便骂了,这小子放着中书舍人的弟弟不当,老是不听他哥的话,那么就是这个下场。
要么?就学学郑思言当时骂小屁孩赵义的那种口气
柴房里有些昏暗。
房中其余人都是五花大绑着,唯独带那帷帽的女子坐在中间,两手困在椅子架上,胸脯一起一伏。
窗光里飞舞的灰尘正落在她身上,堆积出她细瘦婀娜的身形。
“没人掀她的帽子?”
“她之前要撞墙,小的怕刺激她,不敢。”
刘修甩了下巴,“郎将又没来,掀开看看。”
旁边的人将她的帽檐摘下,纱帐擦过那女子的脸,露出的,是一张清秀陌生的面孔。
她身形与眉眼与赵令悦有二分相似,年纪相仿,正惧怕地落着泪。
“救救我,放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们了”
“”
房中所有人都静了几瞬。
刘修大惊,立刻让他们擡起那“钱观潮”的头来。
那人身穿赵令悦带去衣冠冢的男子衣服,却两手打着颤咿咿呀呀的,像是天生的哑巴。
他不停地指着自己身上衣领处,刘修去他衣领处翻找,很快便翻出一张字条。
刘修摊开。
上边只写了一句话,宋兮咽了咽口水,早将怎么骂钱观潮蠢这件美事抛到了九霄云后,反想抽自己两个巴掌。
“完了,这就是个计中计,我们得赶紧回去给郎将报信,人他妈的真跑了。”
*
回去的战马掀起了一阵飞扬的尘土,只用了去河岸时一半的时辰便又到了营帐。
邵梵今早去接了两个被王献四请出山的老军师。
他们都以千军万马如何一夜渡河为主,并未太将赵令悦放在心上,总觉得不过是顺带抓回来一趟的功夫。
宋兮不顾那守卫阻拦,强行闯了进去,大喘着气。
他们被他打断,邵梵看着他:“宋横班,你没规矩了?”
宋兮咽了咽呛出来的口水,跑到他耳边传了话,又将那张字条递给他。
桌子摊着一摞的兵书,点过的末茶凉透了,茶沫的泡泡渐渐融化,消失,那茶面上映着邵梵的眼,一掀一晃的冷光。
他手将那字条单手攥成一团,拍在桌上便起了身,喊刘修进来,“你将那些府衙的鬣狗牵过来,将府衙上的人都找过来,凑齐一百人。”
刘修领命赶去府衙。
“如果字条是夹在馒头里给我们看的,那他们靠什么传递讯息?”宋兮膝盖不断发着酸儿,他抹掉脸上汗,一脸的如丧考妣。
那些乞丐都是真的乞丐,那个女的也不过是布庄的掌柜女儿。
他们料到的,也正是赵令悦反料到的,于是她叫钱观潮搞了一出障眼法,迷惑他们。
赵令悦这个前朝女人,她长得就是无害的仙女样儿,竟然不是个美人花瓶,她是真有几根花花肠子啊。
这件事是郎将让他一手跟下来的事儿,现下办砸了,他肠子都悔青了。
邵梵踱步去拿放着的剑,“她昨天有什么异常?”
“……她天天一脸苦大仇深。”
“你定有什么漏掉了,没禀报我。”
宋兮停顿了片刻,想到一个细节。
“就是那只猫。她宝贝的那只猫儿昨天被我放出的鬣狗给咬死了,她很生气。”宋兮有些心虚,“属下不是故意的,因为平时都用生肉喂食,它们一时,就没忍住兽性。”
“为什么当时不说?”
“我……”
“回头再治你。”
他抿唇跟军师别过,便走出了帐。
边走边道,“那只来路不明的猫应是症结所在。我记得猫脖上有个她做的布圈,且那猫刚好是散养的。昨天你将她的猫无意弄死了,她没了传信的工具,自然要跑……”
宋兮恍然大悟。
他收起之前的吊儿郎当,再不敢轻视,像模像样地分析道,“出城的路一共就三条,一条水路,一条城门,一条翻山。水路要坐船,我的人还留在那,已经堵死了,城门也第一时间给了信儿让封城,至于那后山……”
邵梵眺望远山之巅。
“那处后山全是乱葬岗,几军交战之地,向来不受军营管理。翻过山,便是出了州……刘修去来耽误两个时辰,而邵营的兵只做公战,向来不私用。”
“她窥准了自己的身份,逃了只能算是我的家事,我不会为了她惊动我的兵。等府衙那帮人到了,他们已自河岸一路前行,刚好进山,进了山,再想找到人,就不是一两日功夫了。”
邵梵的语气中也带着几分轻柔的恍然。
就因为赵令悦长在深闺高门,他们都轻视了她的腹中计谋,以至于被她摆了一道。
那张字条上的字是她写的。
她亲手写给他的。
宋兮的心也沉了下去,“实在不行,那我们先——”
“宋兮,你立刻去高处发信号弹,然后留在这里等刘修回来。”
“告诉他,水路,城门,还有后山通通放狗,不许轻敌,一个人如何乔装,气味不会变。她敢如此放肆轻慢,很可能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武力外援,而不止钱观潮那些手无寸铁的文官。”
宋兮惊讶。
武力外援?
也是,赵令悦什么都瞒着他们,那多出几个他们从不知道的角色,也很有可能啊。
信号弹?
那唤出来的,可是邵梵从建昌带过来的那支暗卫队伍。
以暗卫无影为首,来去皆无影,凡出刀,必见血,下的都是死手。
赵令悦已经知道太多,她不能渡河,所以邵梵打算杀了她吗?
虽惊讶,宋兮却也不敢耽误。
“是。”
人分九等,事分缓急。
帐子内,两位军师被半途撂下倒也见怪不怪。他们自得地喝了剩下的茶,展开被邵梵揉成一团的字条。
那是一张印有布庄字样的花筏,隐有胭脂香气。
上头只有四个字,笔顿挫而潦草,带出一丝高傲的轻慢来:
“你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