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桂嗅浓(二):夫人
这边赵令悦抱着猫回府,那边邵梵送走了宇文平敬这尊大佛,两人都打道回府衙,不待到府衙,车马与轿子便在路上碰上了。
赵令悦乘的马车到半道上,听得宋兮带头“吁”的一声,马夫也拉着马绳将马车停下。
秋明敲了敲门。
“怎么停了?”
“回二位姑娘,是有人拦轿。”
赵令悦低声问,“拦的人是谁?”
隔着门,缓了会儿她们才听得马夫轻笑一声,秋明更摸不着头脑,还要再问,车外领头的宋兮发话,声音很高昂,也带着笑意,“无巧不书成,赵姑娘要不自个儿掀开轿帘看看?”
赵令悦一身逆骨,根本懒得理会宋兮,等了一会儿不见车轮动,才勉强开了车窗,掀开半片布帘探头向外看去。
一人正踏着马,与宋兮等人反着方向靠近她的车窗。
燥闷的晴日里马蹄声清脆,一阵哒哒哒声过后,那人便已到了她跟前。
燥热的风将他靴外宽大的衣摆掀起,露出里头的武袍中裤,掀动赵令悦头上的步摇,她的视线里便都是这素寡的青蓝色,登时腮边有些红。
不知是被他这唐突行为气的,还是天气燥的。
“”
秋明好奇,适才探出头来,惊喜:“郎将”
“嗯。”他兀自调转了马头,“既然遇上了,那就一块回吧。”特意瞟了赵令悦的脑袋一眼,对她说,“算我接你回去。”
赵令悦对此未及时表态,她目光越过邵梵,反倒是看向一脸玩味的宋兮,无情地道,“宋横班,是’无巧不成书。‘”
此话一出,宋兮身边的兄弟们便都开始憋笑。
赵令悦也勾起一丝笑,只是有些狡黠的冷俏,她瞥了邵梵一眼,便淡淡垂手放下了帘子。
“驾——”
男子铿锵之音荡在咫尺之外,车身这才缓缓动了起来,到了府衙门口,马夫放了轿凳,门方一开,邵梵便站在门边上。
赵令悦正襟危坐,手持着扇凉的团扇,她身上玫红色的衣衫轻薄未曾沾灰,唯独一只脏兮兮的三花猫搭爪在她脚边睡觉,秋明躲着那只猫,场面一时有些违和。
邵梵将目光自那只猫移到她面上,伸出了手。
“府衙到了,下来吧。”
赵令悦迟疑了一下,还是配合了他演戏,手伸出去之前,还记得要将一方帕子搭在他手上避嫌,是以隔帕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与他同行的感觉有些怪,赵令悦举手投足间都有些拘谨。
邵梵回府自要众人迎接,府衙中陆续找了几个厨房的老妈子和打下手清扫院子的奴仆,他带着她在那些人眼前晃了一圈,好让所有人看见他们同行。
到了院内,她道,“郎将可以不必做到这步。”
“做到哪一步?不是你嫌弃那些闲言碎语不好听的么。”
“随便你。”她将跟了一路的猫抱起来,择掉它身上的灌木叶,也借此避开邵梵的目光。
宋兮已经跟他说了猫的来历,可邵梵思及她在建昌的那次大病,觉得他有必要提醒一下,“你从前跟有洁癖似的,见着猫便好了。”
“我没有洁癖。”赵令悦否定他的话。
邵梵不在意,继续说,“它是野外的,藏着各种病,我的兵连野猫吃都不吃,若是这种畜生抓到你一下,可不是脸花那么简单,你若如之前一般发高热,脑子笨了还浪费李无为的药。”
气氛才好那么一点,聊天才刚有点人样子,又被他这张不要体面的嘴打断。
邵梵见赵令悦脸色越来越挂着,他便先停下,斟酌后转了下口吻,“我没说不让你养,你交给后厨房的老妈子,让他用剪刀将它十只指甲弯钩绞了,里外冲洗干净再留到身边玩乐。”
可赵令悦前边的全听不见似的,光摸着他最后一句过河,强调道,“它不是玩物。”
邵梵的脸上本就无多少笑意,话说的如同公事公办一般,一来二去就容易被她消磨掉那原本的丁点儿好意。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不管是在河边送还给她那枚属于她的簪子,还是改口让她养猫,都存着不明显的,微微的讨好。
这讨好有些不合理由的卑微,源于邵梵幼年对于赵令悦能赦他的一种复杂执念。
可赵令悦没有与眼前人对等的记忆。
她与邵梵除了国仇,便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只有你输我赢,因而从不会往这方面去想,退开了几步矮了矮腰,猫儿两爪扒住了她的肩骨,可怜兮兮地喵呜了一声。
“它没有家,我也没有。”赵令悦顺了顺猫粗糙的毛,想起母亲常常带在身边的那只三花,心中此刻竟真的不嫌弃它,控制不止已酸了鼻子,“所以我想养它,郎将若是没其他要嘱咐的,我就先进屋了。”
“且慢。”
赵令悦脚步一顿,转过身来,“郎将漏了何事?”
邵梵朝她走了几步,跨上石梯,“唯有一事不懂,还要向你求问。”
她避开他视线,暗自皱了皱眉,“郎将请说。”
邵梵将她的冷眼收入眼底无论是于河边那般警告,亦或这般求和着为她身体说话,皆是被赵令悦以冷眼相待,她与钱观潮现如今恐怕都谋划了不知道多少步了。
赵令悦不会领情的女子,她不会改变想法,他也不会。
邵梵恢复了她摔下马那时冷冰冰的语气,“你这猫是从赵老将军那片林中带回来的,宋兮每隔两天便要禀我,说明你每隔两日就去他跟前一趟,送吃送衣。”
她往后退,他拉住她。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背着我去会情郎。”
赵令悦心跳如鼓,宋兮没说完的,原来在邵梵这等着她。
难道他已经知道钱观潮与她会面的事了,故意诈她?
这个人的阴晴不定,前后不一,赵令悦早已见识过了,不管他知不知道,赵令悦都得稳住心神不能自乱阵脚。
她当下便抽高了声调,推开他的胸膛,朝他嗔怪。
“你总是这般患得患失地逼问我,我也很无奈。我孤苦无依,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你前几日还劝我重新开始,今日为何又说出这种仅凭臆断的胡话来侮辱我?”
“那你倒是说说,去的那样勤快,是干什么?父女间再多的话,也总有聊完的时候。”
“你真要知道?”
“是,我求个答案。”
赵令悦想到他今日拦轿的孟浪,心生一计,现编造了一番。
“我父亲托梦给我,郎将是浴佛节出生,是天命之人,本值得托付,要我要我在郎将尽快与你结缘,好夫唱妇随在家等你,可这种话我一个女子又怎么开口对你提起?”
“倒是郎将你,将我带在身边这样久”
她冷闷地看了他几眼,半怒半羞地背过身,“不禀家中父,不问官家意,只单单将我养在后院,却一直不肯同我成亲,无名无分跟在你身边,我又如何笑得出来,你说的那些承诺,我又如何能信?!还不如养一只猫来的顺心!”
说罢,趁邵梵沉默着,一股脑奔过去,“我不过,是不想叫你看低了去,而且你今日拦轿,我跟你又不是夫妻,叫人看了笑话”
邵梵气笑。
她倒是将他绕了进来,将问题推到了他身上,好一个伶牙利嘴、搬弄是非,“那你想何时成亲?”
赵令悦嘴比脑快了一快,“自然是开打之前,郎将,开打之前你真的不带我去见见京中长辈?”
“绣衣红妆,准备起来个顶个的麻烦,开打之前怕是来不及了,若要立即成婚,只怕委屈你这个新妇行头粗陋。”
“我不介意。”
“我介意。”他摇摇头,“我的义父便是我的亲人,你已经见过了。他对你只有一个意见,他认为”邵梵口凑至她耳边,“你骑马骑得太差了。”
赵令悦将牙咬酸,忍得颤栗。
邵梵说完便退开了。
原来方才有个老妈子过来送东西,他故意让人看见,让人以为他们在耳鬓厮磨。
邵梵续道,“陇西娶新妇有个习俗,新妇须得骑马抛绣球掷中新郎,你想进京,进京之前先将马术练练罢,嗯?”
她脸色涨红,拖着猫屁股,借着娇羞之名跑入屋中,单手将门紧闭。
听得屋外无声,猫下了身错缝去看,慕然与邵梵的目光撞上,心一慌张手中不自觉用了力,三花猫叫出一声,逃下了地窜开。
邵梵听得猫一声嚎叫,院子内外便安静下去,门缝映出的影子也消失不见。他唇角勾出锋利的笑意,“赵姑娘既然想当嫂夫人,今晚篝火烤肉可不能错过了。届时请赵姑娘准备好,我会让宋兮来接你。”
屋内没有任何回音。
他知道赵令悦在听,说罢便扶剑离去,也容不得她拒绝。
*
邵梵对己苛刻节俭,对底下的兵却不吝啬。
宋兮想要在营中安排个烤肉的加餐,喝几碗黄酒犒劳一下这段时日大家的辛苦,他同意了,眼望着宇文平敬一走,宋兮后脚便着人赶紧张罗起来。
他们架起架子烤起肉,搬出几十坛子酒酿。
宇文平敬这一生都没有治军之才,唯有敛财手段一流,宇文通死后,宇文平敬将这支军队给了邵梵领着,邵梵对邵军有指挥权,但真正撑起军队的财产要件儿都还在宇文平敬手里。
因此宇文平敬在这,就像是来了个监管官,他们无法尽情享乐。
将士们知道大战在即,难得吃上一顿盛宴都振臂高呼,那营中燃起篝火,酒肉香气弥漫整个营地,有几分张狂的热闹,宇文平敬是看不见的。
约莫酉时三刻,天黑了,赵令悦被宋兮请过来,她出现时周围人还有些惊讶,不过也很快反应过来,洋溢起笑容,“赵姑娘坐。”
“叫嫂夫人。”邵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