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照雪(一):雪崩
山川雪地,追赶声打破荒野寂静。
马被穿盔的男子死命抽打,发出凄厉的嘶鸣声,雪粒被马蹄一路冲开。
残破的两辆马车通体看得出是贵木制造,奈何本该柔雅的檀木门板摇晃到快要散架,发出的噪音也混似亡国逃命一般。
“飕飕——”
两只射来的箭插立窗沿,乍一看,窗沿上已立着数十只箭,窗纸残破不堪,而窗内传来女子痛苦而隐忍的呻吟。
“公主使使劲儿,孩子头出来了!”马车颠簸,两个产婆满头大汗,手都伸在妇人的裙底,跟着车抖。
车内,皮毛毯已流了一地带血的羊水,已经临盆的赵琇已是半昏状态,早已脱力。
产婆见势不妙,“快拿参片给公主含着!”
递参的小丫鬟脸色苍白,两手发抖,被身后烧剪刀的女子看见了,一把推开她抢过了参片,“没用的东西,你敢在公主面前哭丧,我立刻把你丢出去!”
这女子年纪亦小,但气势非然,叫那丫鬟吓住,她喊了声“郡主饶命”便不敢哭了。其余近身伺候的奴仆,打水的打水,擦汗的擦汗。
女子将烧好的剪刀放在锦盘,跪在丫鬟方才位子让赵琇含参,握住赵琇的手,和产婆一起喊。
“用力,用力公主公主醒醒”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滑到赵令悦脸颊,她匆忙擦去,喊赵琇的声响不低,可内心却在更高地叫嚣着一股子绝望感。
一向在朝廷面前唯唯诺诺,很不起眼的宇文平敬父子与郑国公郑慎父子,半年前忽然拥兵联合谋反,朝廷有心压制,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据守京中步步败退,反贼却势不可挡,谁能想到,他们的御林军就连建昌与大辉的根本,一座金色皇城都守不住呢……
眼下,身后贼兵步步紧逼,赵琇这个锦衣玉食二十载的公主在临盆之际,还要遭此劫难。
赵琇已被马速颠簸到下身麻木,等恢复了点力气咬住牙,双腿刚用力,就被身下传来的撕裂之痛,折磨的苦不堪言。
围绕在赵琇身边的下人面色凄然,赵令悦含泪将握住她的手,柔声喊她:“公主,一定要坚持住啊”
说话间一支箭羽穿破车窗,贴着赵令悦发丝,钉在了车厢一侧。
她被吓了一吓,那窗纸还滴着血。
出京时随行逃亡的二十几位护卫,如今已死伤过半,情势恶化,她的心沉到了谷底,几人目光齐望着她,都面露凄惨。
赵令悦的贴身丫鬟雅翠,正替她扶着赵琇,也是两眼凄凄,满目惊惶:“郡主,我们该怎么办”
雅翠扶着的赵琇几近气绝,赵令悦猛然朝产婆扑了过去,抓住产婆的肩膀,“她怎么了,为何小殿下还不降生?!”
产婆声音发颤道:“郡主,小殿下胎位有些斜,妇人遇到这种情况,生的着实要辛苦些啊”
赵令悦也是有些慌乱,“是难产吗?”
“没到那一步。”另一个产婆稳住局面,喊人过去,“快将她翻身,老奴得改改胎儿的位!”
众人挤在产婆左右,赵令悦知道她需要做点什么打破现在的危局。须臾她好像下定了决心,推开车厢走了出去。
“张都督!”
驾车的人正是公主府侍卫统领,张简,赵令悦探头与他交谈了几句。
那张简眼珠瞪出,“郡主万万不可,陛下要臣”话未说完,便被赵令悦和上了前门。
经过两位产婆的努力,赵琇恢复清醒,赵令悦看了她一眼,勉强的笑了笑,便让后门边的丫鬟开门。
丫鬟一愣,“郡主?”
“开门,本郡主要回后车。”
从公主府逃亡时还未有这样紧急,公主府的内侍准备了两辆马车,本打算与城外接应的援军会合,却半路杀出了邵梵为首的贼军,对她们穷追不舍。
却没想到赵琇临盆,赵令悦来这辆车帮忙接生,那后车,如今只有一群无缚鸡之力的奴仆。
赵令悦另一贴身丫鬟岫玉率先反应过来,上来拦住她,“郡主要做什么?
“再行几里路便能有援军接应,邵贼人多势众,恐难抵挡。分头走还有希望,否则公主和我都难逃脱。我去后车,到了前边我们分两个方向走你一会儿开门对他喊一声,接我跳过去。”
听罢,岫玉和雅翠跪下道:“求主子三思!”
赵琇估计听到了,生产到一半要起身,侍女们摁住赵琇,也劝赵令悦,“郡主如何能这时候离了公主?陛下平生最爱惜郡主,要张都督带着二位主子一起出京的,请郡主留下吧!”
赵令悦紧了紧衣袍,“我意已决!”
走出车厢前,对众人道:“主仆一场,到头来还是牵连了你们性命,请你们危急关头先护好公主,如能再见便届时再还,若是其中的你们不幸被捉,记住”
“莫在敌前露悲声,莫要卖身以自贱。”
车内五六个都已经都泣不成声。
话末,她也有些哽住。
“昭月在此,拜谢诸位了。”说罢低手矮身,拜了一拜。
雅翠和岫玉想要陪她一起去后车,也被她制止,“留下照顾好公主,还有殿下。”
车厢外,冷风扑面。
衣屏后的赵琇不知打哪儿来的力气,竟冲着她背影不低地喊了一声,“别走”
她闻声,身子顿了顿,还是朝后车穿甲胄的车夫伸手,颤巍巍地垮了过去,前车遇坡加速,车与车分开了她们,凛冽的狂风把赵琇的凄厉挽留当即撕碎。
远处,山雪表面起了厚厚的浮烟,似乎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崩裂。
*
贼军阵中跃出一人一马,只见那人从箭筒里撚出一羽箭,搭弓如满月。
可冥冥中似有神明相助,雪地湿滑,战马趔趄,那人忙用双腿夹住马夫,稳住身形。
邵梵策马上前,鹰隼的眸子盯着前方,“宋兮,跑不掉的,先别放箭,抓活的。”
“听郎将的!”宋兮将声音丢在风雪里,与他一同弛聘跨下的战马,“听说公主出京时即将临盆,妇人生产危险,驸马那边”
“宋兮,赵洲被擒,已成废帝,世上再无赵氏公主和王家驸马。”
宋兮一怔,“属下口误。”
“驾!”
男子扬鞭。
宋兮连忙赶上。
二人策马向前,身后还有大股骑兵。
声势浩荡的队伍从郊外一路追到了这里,进了峡谷路窄没法一拥而上,这才让赵琇与赵令悦的人有了喘息的机会。
好在眼下就快出峡,宋兮为邵梵的副将,带头领兵。
宋兮拔出佩剑,“将士们,活捉公主者,赐千金!”众叛军听到这句话,玩命似的催动胯下战马,只待一出峡谷便围堵生擒。
本以为一切尽在预料当中,犹如瓮中捉鼈,没料到两辆车马在出峡时忽然车分两路。
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两辆车都是公主府的,外观等同,侍卫也都是四个,宋兮气笑了,“还跟老子玩这种雕虫小技!”
邵梵略眯起眼,隔着豆大的雪花打量四周和远处的地势。
前车往左,后车往右,左边视线开阔,应该是平原,右边地势崎岖,雪山蒙住天空,明显是往山谷里走了
此时天气异常,山谷层峦叠嶂,是天然防守。
若是熟悉地形的人,抄曲径甩开他们逃跑,反而比平原更易,而不熟悉的人进去,便有可能撞上崖壁落马而亡。
他思量完,又转回头,打量雪地被压出的轮子痕迹判断车马重量,倒推人数。沉默了一瞬,邵梵已得出了结论。
宋兮:“右边的路会不会走不通?”
邵梵:“这是障眼法,也是空城计。追前车吧,无论如何,公主必在前车。”
宋兮正要带着人往左边追,邵梵又道,“但后车也有人。”
“是奴仆!”
“不止。”
他看向宋兮,“你带着所有人往左追,别放赵琇跑出平原,后车留十个人去追即可。”
听他说要分十人,宋兮道,“后车能有何人?”
“昭月。”
宋兮哦了一声,“原来是那位郡主啊。”
昭月郡主,因承陛下宠而声名远扬,宋兮从前进宫,还见过她几次。
于是,下刻队伍蓦然分化,左边成了强攻之势,邵梵没去管后车,与宋兮两个对前车步步紧逼,离得最近时,甚至听到了几声若隐若现的女子嘶吼声。
即将得手之时,远处忽然轰然巨响。
霎时间,平静的雪地剧烈震动,被追赶的车差点倾翻。
邵军的马儿因这突变,长鸣一声,连人在马上惊惶地踢起了马蹄,纷纷恐惧地刹住脚。
“轰——隆——”
他们勒马擡头望去。
一侧山谷雪顶崩裂,大雪携雷霆之势狂奔而下,正是另一小队追去的方向。
宋兮暗道不妙,那一队人马怕是要没了!当下提声喊道:“是雪崩,此处还无波及!快都拉马,快追!”
话才落,又听得号角声吹响。
宋兮望去,只见前方援军已到。
他们借着方才的地震往前偷袭,而公主的马车就陷在被震裂的雪坡底下,宋兮忍不住狠狠骂了一句,“快随我扬马去追!别被他们抢先了!”
远处天地,雪山崩裂,而公主近在眼前唾手可得,邵梵却出乎意料地忽然带着两队人马调转马头,往雪崩的山谷方向跑去,嘱咐他,“宋兮,速战速决,不要恋战。”
宋兮见他忽然掉头往反方向去,目瞪口呆,在他身后大喊一声,“啊?将军去哪儿!”
可人已经跑远了,邵梵没应。
宋兮杀死了公主府最后一个坚持下来的侍卫,开始两顾茫然,一边是援军,一边是把他丢在这儿的主心骨,这仗是打还是不打,这公主是抢还是不抢啊?!
宋兮没料到抓两个女人会这么麻烦,他叹气,一竖剑眉带兵赶马去坡底下。
“都随我去抢那赵氏公主!杀了他们!”
那些援军也是为了救辉朝最后的公主,特意奔命而来,都是驻扎在外的精兵。
两行人,红甲、黑甲混战在了一起,喊杀声一片,刀划破身体,血流飞溅。
而邵梵,正往他之前放弃掉的后车赶去。
——救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