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学期结束,赵相宜灰头土脸地站在范玉华面前,垂着脑袋看脚尖。
小姑娘已经十四岁,上初二,进入初中后身体开始发育,个子长到1米7,有了少女的身材,长腿细腰,一张小脸还是很漂亮。
范玉华指指桌上的成绩单:“你解释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初一结束你还是全班第二,现在全班第十二!你们班一共才二十八个人!年级排名我就不提了,不来打击你。”
赵相宜噘着嘴说:“也算是中上嘛。”
“你对中上是这么定义的吗?”范玉华瞠目结舌,“好,我不来和你说排名,我们就说说你每门课的成绩。你看看你的英语,你英语向来很好的,现在怎么会这么差?你们还是外教呢!”
赵相宜说不上来,闭着小嘴不吭声。
范玉华继续说:“你哥上初中时每次都是年级前三,学习从来不用我们操心。他现在坐着轮椅读大学,这个学期又是集训,又是比赛,加起来请假超过一个月,期末考照样门门优秀,能拿奖学金,你怎么不向他学学?”
赵相宜长成一个青春少女,同时也进入青春叛逆期,气呼呼地说:“我哥上的公办初中!谁让你们非要我去上国际学校!我一点也不想住校!一点也不想出国!”
范玉华生气:“不想出国那你菲律宾也不用去了!”
赵相宜大叫:“不去就不去!哼!”
她回到二楼房间,坐在书桌前生闷气,自己也搞不懂成绩为什么会下滑得这么厉害。
这年寒假,爸爸妈妈说好带她去菲律宾长滩玩,还是哥哥受伤后她第一次出国旅行。赵醒归说他刚去过泰国,就不一起去了,他出门不方便,带着他,爸爸妈妈和妹妹会玩得不尽兴。
赵相宜呆呆地坐了几分钟后,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院子里,赵醒归在练走路,史磊陪着他。
现在,赵醒归练走路已经不再用到外骨骼机器人,都是自己撑着双肘拐慢慢地走。
那台昂贵的外骨骼机器人被他带去篮球队,因为那是当年的新款型号,下肢穿戴腔体可调节长度,赵醒归就教季飞翔和刘坤等截瘫队友怎么用,让他们穿着玩。季飞翔等人高兴坏了,没事就去篮球队抢着穿,穿起来后走上个把小时,尝尝久违了的、走路的乐趣。
赵相宜手掌贴着窗子,看哥哥在冷风中不停歇地走来走去。
任何疾病、伤情的恢复期都漫长且枯燥,很多人会因为久未见效而中途放弃,只有心志坚定的人才会日复一日地坚持锻炼。
赵醒归双大腿有了肌力、恢复部分感觉后,前期的进步很明显,令人欣喜,后来就没什么变化。他用双肘拐挪步的状态已经持续一年,大腿依旧瘦弱,小腿和脚也始终没有感觉,脚抬不高,一个台阶都迈不上,但他还是会每天练习走路,从来没有放松过。
赵相宜躲在窗后看她哥乌龟爬似的走路,足足看了二十分钟,抹抹酸涩的眼睛,坐回书桌前,翻开英语书大声朗读起来。
这一年的春节,卓蕴在纽约和苏漫琴一起过,还有几个要好的中国留学生,大家一起在苏漫琴租的公寓包饺子,自力更生做年夜饭。
边琳和卓蘅留在久兰花苑,除夕夜,边琳做出几道卓蘅爱吃的菜,母子二人边看电视边吃饭。卓蘅学着姐姐的样子,买来对联、福字和大红窗花,一样样贴在门窗上,还搂着妈妈拍了一张合影,发给卓蕴看。
赵醒归则和家人们一起去梧城过年,年初三就回到钱塘,赵伟伦、范玉华准备带赵相宜坐飞机去长滩旅行,潘姨还在放假,“留守儿童”赵醒归只能托给苗叔照顾。
赵相宜托着下巴看她哥,语气遗憾:“哥哥,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
赵醒归揉揉她脑袋:“我坐飞机不方便,去那儿,你们出海玩,我也玩不了什么,还老要人背来背去,很麻烦的。”
赵伟伦知道儿子是真的不想去,对女儿说:“你别管你哥,你哥现在跑得也不少,南征北战,不稀罕和咱们一块儿玩。”
赵醒归看向爸爸:“我没有!”
范玉华还要给丈夫帮腔:“你哪没有?你就是心思不在我们身上,就想和女朋友一起出去玩,谁不知道啊。”
赵醒归:“我真没有!”
苗叔在梧城和儿子一家团过年,还走了几家亲戚,等赵伟伦一家三口飞走后,他看着冷冷清清的C2小楼,搓着手问赵小少爷:“小归,咱们要不要去观县住几天?”
赵醒归一愣,接着就捂着脸笑得停不下来,老苗叔这夕阳红恋爱谈得热情似火,连他都自叹不如。
于是,苗叔就带着拖油瓶小赵同学直奔观县,哦,不对,应该反一反,是赵醒归开的车,带着老苗叔去见他的琳妹妹。
久兰花苑那栋带篮球架的小院子又热闹起来,一对大人带着两个大男孩一起过节。卓蘅和赵醒归处得越来越熟悉,他们年龄相仿,又都是大学生,开始有共同话题,有时候还会一起打篮球,或是联机打游戏。
边琳在观县的亲戚们提着礼物来拜年,见到苗叔和赵醒归,不知道该怎么叫,边琳也愣愣的不知要怎么介绍,还是卓蘅对亲戚们说:“那是苗叔,是我妈朋友,这是赵醒归,是我姐对象。”
苗叔和赵醒归都很不好意思,边琳的堂姐边丽之前就听说赵醒归腿不好,没多说什么,逗卓蘅:“那你呢?小蘅,你怎么还没对象呀?”
卓蘅认真地说:“我还小呢。”
“小什么呀?”边丽笑道:“你姐夫比你都小一岁哦。”
卓蘅听到“姐夫”这个词,整个人都不好了,转头去看赵醒归,发现赵醒归也脸色古怪地看着他。
不!卓蘅想,不会有一天,他真的要叫这人“姐夫”吧?
那赵醒归要叫他什么?小、小舅子?
卓蘅:ORZ
——
寒假结束,新学期开学,赵醒归的生活又变得忙忙碌碌。
除了按时去篮球队打球、日常锻炼、和卓蕴用微信分享日常,他剩余的精力都放在学业上。
他喜欢自己的专业,不会像卓蕴那样摸鱼,上课很认真,作业也都用心对待。
人工智能是一门新学科,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智能化社会,AI技术早已渗透到方方面面,将来也会需要大量人工智能领域的人才。并且,这个专业对赵醒归相对友好,他的身体条件有限,很多专业学不了,就算学了,以后工作也会很困难。而人工智能,更看重他聪明的头脑和健全的双手,坐着轮椅,不影响他操作计算机。
在A大,赵醒归几乎不参加社团活动,也没有加入学生会,每天就开着轮椅车头去往不同教室。
他英俊却低调,据说家境还很富裕,学生们对他都很好奇,在路上见到他,总会多看两眼,赵醒归就成了校园里一道很特别的风景。
上课时,他会把轮椅车头卸下放在教室墙边,自己坐着轮椅待在第一排。有人来和他打招呼,有人与他聊天,也有漂亮女生想要接近他,但他始终高冷,不苟言笑,令人望而却步。
赵醒归和班里同学关系还不错,但没有特别深交的朋友,入校大半年,他最亲近的只有一个向剑。
朋友贵精不贵多,赵醒归渐渐发现,他的心理因为身体变化真的有了改变,除了至亲好友,他只有在和篮球队那些同病相怜的男孩们待在一起时,才会真正放松,真正快乐。
他接受了这个事实,自己已经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残疾人,没必要去渴求太多健全人的认可和喜爱,也没必要用是否合群去向旁人证明,他其实过得还不赖。
四月十八日,盛春季节,赵醒归迎来他的二十岁生日。
他与轮椅相伴已满四年,从身到心,变化不可谓不大,但他的那双眼睛依旧淡定从容,脸上的笑容还比过去更多。
他不愿去想自己失去了什么,想的更多的,是现在的他拥有了什么,未来的他又要争取什么。
生活很残酷,酸甜苦辣,他都尝过,只求全力以赴,不留遗憾。
赵醒归头戴生日帽,坐在餐桌前闭眼许愿、吹蜡烛、吃蛋糕,范玉华帮他拍下很多照片和视频,都发给大洋彼岸的卓蕴。
卓蕴送给赵醒归的生日礼物是一位NBA球星的签名篮球,那是赵醒归很喜欢的一位球星,卓蕴在纽约托了好多层关系才要到这个球,并且还拜托中间人录下那位球星对赵醒归的祝福视频。
那位高大的黑人小伙用英语说:“嗨,Mikey,祝你生日快乐,我知道你也喜欢篮球,请保持住这份热忱,继续努力,我会为你加油,祝你好运。”
卓蕴与赵醒归视频连线时,大声喊:“生日快乐!赵小归,你永远是我最帅气、最聪明、最暖心、最可爱、最喜欢的小少年!”
她向他抛个飞吻,赵醒归弯着眼睛看屏幕里那张神采飞扬的脸,也对她“啾”了一下:“小蕴,我好想你。”
卓蕴说:“往好处想,下个月我就回来喽!很快的啦。”
——
纽约物价很贵,生活成本不低,卓蕴为了节省费用,没有住校,和一个叫悠悠的中国女孩一起,在校外合租了一间小公寓,一人一个房间,可以做饭,平摊下来,要比住学校宿舍还便宜。
她现在的经济条件已经和苏漫琴没法比,苏漫琴到纽约大学报到后就租了一间很舒适的公寓,一个人住。
卓蕴的学校在布鲁克林,苏漫琴在曼哈顿下城,两校之间开车二十五分钟可到。纽约公共交通很发达,卓蕴就没买车,日常地铁出行,苏漫琴搞来一辆车,周末会和卓蕴见面,一起约饭、出去玩,也会让卓蕴去她的小公寓过夜。
五月,临近期末,两个女孩放假时间差不多,约好一起回国,买好回家机票后,她们并肩赖在苏漫琴的床上闲聊天。
卓蕴握着拳、得意地说:“我要再给赵醒归一个惊喜!”
苏漫琴已经知道卓蕴之前给过赵醒归的两个惊喜,第一次回国,去他高中接他放学,第二次回国,去湛江看他集训,每次都对赵醒归说了假的回国日期,就为了吓他一跳。
苏漫琴无语:“你又想出什么鬼主意了?”
卓蕴贼贼地说:“这次啊,我准备躲进他房间,等他出门回来上楼,我突然蹦出来,你说他会不会很激动?”
苏漫琴脸都皱起来了:“你好幼稚啊,小学生躲猫猫吗?”
“哪里幼稚?”卓蕴想了想,“多好玩啊,你是没看到每次我突然出现,赵醒归脸上的表情,超可爱的!”
“他还会被骗吗?”苏漫琴叹气,“宝,他已经二十了,不是小孩啦。”
卓蕴:“……”
赵醒归不是小孩了吗?二十岁,啊,她都快二十四了。
“我会不会显得很老?”卓蕴摸摸脸,成功被苏漫琴带偏话题,“老牛吃嫩草。”
苏漫琴大笑:“不会不会,你还是个少女。”
卓蕴开始自我安慰:“也是,至少我和他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
她没听从苏漫琴的意见,还是固执地对赵醒归说了假的回国时间,赵醒归高高兴兴地记下,问要不要去上海机场接她。卓蕴吓一跳,赶紧说不用,苏漫琴爸爸会开车来接,顺路把她送到钱塘。
五月中下旬的一个周六早上,卓蕴和苏漫琴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在上海浦东机场落地。
两人出海关、拿行李,呼吸到祖国甜美的空气,有说有笑地走出接机大门,就看到苏漫琴爸爸高大的身影。
“叔叔好!”卓蕴对苏爸爸打招呼,拖着拉杆箱准备去停车场。
很奇怪,苏爸爸和苏漫琴都没动,扯着闲话,苏漫琴还从包里掏东西,东摸西摸,就是不走。
卓蕴也不好催他们,乖乖站着等。
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下她屁股,卓蕴跳起来,以为自己碰到咸猪手,转身就要骂人,却在看到那人后当场石化。
赵醒归坐着轮椅仰头看她,眼神锋锐,似笑非笑,一副“嘿,你被我抓到了吧”的表情。
卓蕴:“……”
赵醒归说:“同一个把戏,就不要再玩第三次了,可以吗?卓老师。”
憋了好久的苏漫琴和苏爸爸同时爆笑,卓蕴觉得好丢脸,回头怒视苏漫琴:“是不是你?!”
苏漫琴边笑边说:“那肯定是我啊!但不是我主动告密哦,是小赵同学自己来向我确认航班,他估计是被你给骗怕了。”
卓蕴又去看赵醒归,呵呵讪笑:“对不起嘛,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你对惊喜到底是有多大的执念?”赵醒归都醉了,去牵她的手,“走吧,小蕴,我们回家。”
与苏家父女告别后,卓蕴拖着行李箱,赵醒归划着轮椅,两人一起去停车场。
路上,卓蕴问他:“你一个人来的?”
“嗯。”赵醒归说,“想好了这次一定要来接你,所以去和漫姐确认航班,你这个人……我真的信不太过。”
卓蕴“哼”地一甩头:“什么意思呀?我这叫浪漫!你懂不懂?”
赵醒归看了她一眼:“耍我就是浪漫?你自己说说,从咱俩认识到现在,你骗过我多少回,我每回都相信,狼来了听过吗?”
“是不是要吵架?”卓蕴嗓门也大起来,“我才回来你就要给我上纲上线?五个月没见你就是这么对我的?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赵醒归:“……”
就,为什么会上升到“爱不爱”的层面?他不理解。
“好了好了,不吵架,我的错。”赵醒归又去牵她手,被卓蕴甩开。
她走得飞快,赵醒归只能划着轮椅追她,“你别走这么快,我没带车头,这儿人多,我很容易撞到人的。”
卓蕴脚步慢下来,回头看他。已是初夏,赵醒归穿一件黑色T恤,很罕见地配着一条破洞牛仔裤,脚踩休闲鞋,头发上抹过发蜡,哪怕坐着轮椅,整个人都显得丰神俊朗,和卓蕴印象里总是一身运动装、头发碎碎软软的小少年很不一样。
他时尚了些,强壮了些,也成熟了些,怎么看都不再像是个高中生。
“你真讨厌。”卓蕴瘪着嘴,“一点都不可爱了!”
赵醒归:“???”
“我……”他都不知道要怎么接腔,“我以前也不可爱吧?”
卓蕴松开拉杆箱,双手捧上他的脸一顿乱揉,又把他精心打理的发型弄乱,咬着牙说:“你以前明明很可爱的!是个惨兮兮的小哭包,现在长大就不可爱了!你是不是跟卓十三学的穿衣打扮?这么臭美!平时上学是不是老耍帅?”
赵醒归哭笑不得:“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就搞了下头发,你不喜欢吗?那我以后不弄了。”
卓蕴斜着眼睛看他,憋过一阵子后“噗嗤”笑出来,又帮他把头发抓得帅帅的:“没说不喜欢,就是不太习惯,我还是头一次见你穿破洞裤。”
她弯下腰,从赵醒归膝盖上的破洞处去摸他腿上的皮肤,破洞牛仔裤裤腿很窄,让赵醒归的双腿显得格外纤细,尤其是大腿,内侧根本并不拢,就像是女孩们追求的那种漫画腿,可就算是这么修身的裤子,在他腿上依旧松垮垮。
赵醒归低头看着卓蕴的手,感受了一下,没等她发问就开口:“没感觉,一直都没有,我已经无所谓了,每个医生都说我恢复得很好,人要知足。”
卓蕴没说话,分开五个月,她曾经有过期待,赵醒归的身体会在这段时间变得更好一些,见面后再给她一份惊喜。如今看来,奇迹不会因为人的期盼而无止境地出现,赵醒归的康复,已经进入停滞期。
两人不再吵嘴,换了个方法前行,由赵醒归抓住卓蕴的拉杆箱,让四个万向轮跟着他的轮椅走,卓蕴则推起他的轮椅,和他一起去停车场。
赵醒归把卓蕴带到车边,打开驾驶门,撑着座椅把自己挪到驾驶位。
有人陪同,他不用自己拆轮椅放进车厢,卓蕴也不是第一次坐他开的车,会帮他把轮椅拆散放进后备箱。
赵醒归在驾驶座上坐好,摆好双腿,扣上安全带,嘴角噙着笑静静等待。
一会儿后,他听到后备箱盖上的声音,卓蕴拉开副驾车门上车,怀里抱着一大束浅色鲜花,眼睛都发红了。
鲜花中间还有一个首饰盒,她当着赵醒归的面、忍着心跳打开盒盖,看到两枚精致的对戒。
卓蕴盯着对戒看了会儿,才转头去看驾驶位的男孩,对上他那双笑盈盈的眼睛。
“啊!”卓蕴冲他大叫一声。
赵醒归笑得更厉害了:“别紧张,不是求婚,今天520,送你一份礼物。”
他向她倾过上身,卓蕴也向他凑过去,隔着一大捧鲜花,他们闭上眼睛,温柔地接吻。
清新甜美的鲜花香萦绕在他们周围,呼吸交错间,赵醒归抽空叫她:“卓老师。”
卓蕴沉溺在他的气息中,都不舍得松嘴,只发出一个音:“嗯?”
赵醒归吮着她的嘴唇,耐心地教她:“这才叫惊喜和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