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蕴惊恐极了,与范玉华面面相觑。
看着范阿姨眼里的惊疑之色,卓蕴很想解释:范阿姨您别误会,我什么也没干,就是陪您儿子做了三天作业,这整得像我睡了他又不认账似的,我真的好冤枉……
好在范玉华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话既然已说开,也不会再勉强卓蕴,还安慰她:“小归年纪还小,有时候讲话比较冲动,你不要怪他,他估计就是一时接受不了,毕竟他真的很喜欢你……的课。”
卓蕴:“……”
时间到了九点整,卓蕴再也没理由继续待下去,起身与范阿姨告别,范玉华说要把这三天的工资结给她,卓蕴坚持不要,说就算收了,回头也会还给丁虹老师,范玉华只能作罢。
卓蕴临走前去拿包,最后一次穿过短廊,看到那间清清冷冷的卧室。
赵醒归坐着轮椅,背对着她待在落地窗边。
窗帘拉开了,屋里亮,外面暗,还下着雨,玻璃就变成了一面模糊的镜子,淋漓的水迹在窗外蜿蜒流淌,卓蕴从玻璃上看见赵醒归的脸,他低垂着头,半阖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卓蕴收拾好挎包向门口走去,走着走着又停下脚步,回头说:“小赵,对不起。”
少年宽阔的肩膀动了一下,沉默着,还是没回过头来。
卓蕴转过身,大步走出了房间。
几分钟后,范玉华进来了,看儿子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在窗边,配上那架轮椅,背影显得格外凄凉。
她又看到桌上那碟无人动过的红豆糕,说:“小归,其实小卓说的话,你别太当真,她可能只是找了个理由。我刚和你表姑打过电话,告诉她小卓不做了,你表姑说……”
她顿了一下,组织着语句,“她说,今天中午,她在食堂看到了小卓,和男朋友一起吃饭。小卓……应该是因为谈恋爱,不想花太多时间过来上课,才找借口那么说的,你真的不要多想。”
赵醒归:“……”
范玉华待了一会儿就出去了,赵醒归看着玻璃上的自己,身下的轮椅如此醒目,是将他禁锢住的一方牢笼,到哪里都甩不脱,再高大、再好看的人坐在轮椅上,都会显得惨兮兮。
他转着轮椅来到书桌边,看到书桌角落里的那个礼物盒子,伸手拿过来,想要丢进垃圾桶,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回到桌上。
这是他在紫悦城一家专柜挑来的礼物,一起买的还有彩纸和贺卡,拿回家自己动手做的包装。这还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亲手包礼物,连妈妈和妹妹都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结果,卓老师连拆都不肯拆。
赵醒归看着摊了一桌面的书本作业,一点儿也不想动,将作业本一本本叠起来,打算第二天请假不去学校了。
这几天都会下雨,他背疼,好烦出门,那些课上着也没意思,他本来就会,班里的人也没意思,总是会用奇怪的眼光来窥探他。
正收拾着,数学作业本里露出半张纸来,赵醒归一愣,把纸抽出来看,竟是一张人像素描。
素描并不精致,可能因为时间不够,用线十分大胆,明暗也没有表现得很好,但可以看出作者是用了心的,画得很传神。
画中人歪着脑袋靠在枕头上,碎发垂挂在额前,闭着眼,抿着唇,像个孩子似的睡得好香甜。
赵醒归盯着画纸看了许久,又看向画面右下角的空白处,自言自语道:“Zoe,这次为什么不签名?”
——
卓蕴回到寝室后一句话都没说,洗完澡就爬到床上,扯过毯子蒙住脑袋,整个人都蜷了起来。
程颖、袁晓燕和苏漫琴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最后苏漫琴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另两人默契地点点头,不打算再去打扰卓蕴。
偏偏有人什么都不知道,十点多时敲门声响起,袁晓燕才打开门,卓利霞就咋咋呼呼地冲进来:“卓蕴回来了吗?怎么回事啊?给她发微信不回,打电话不接,我一直等她消息呢……咦?她怎么在睡觉了?”
卓利霞冲着卓蕴的床铺叫:“卓蕴,搞定没啊?”
卓蕴一个翻身就坐起来,披头散发,双目圆睁:“搞定了!催催催!催命啊?!”
卓利霞吓一跳,也不高兴了:“你这么凶干吗?你不是答应会通知我的吗?我等到现在……”
“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卓蕴气得浑身发抖,居高临下地指着她,“你动动嘴皮子就行了是吧?老子一趟趟给你跑紫柳郡,你说过一句谢谢吗?!催催催就知道催!不想干的活儿你以后别他妈乱接!有本事自己去搞定!还好意思过来唧唧歪歪,谁他妈给你的脸?!”
卓利霞仰着脑袋震惊地看着她,想回嘴又不敢,苏漫琴还在边上盯着她呢,卓蕴一指房门:“你给我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卓利霞咬着牙,最后问了一句:“那我是不是可以去和丁老师说了?”
“滚啊!!”伴随着卓蕴的怒吼,一个枕头从上铺丢下来,吓得卓利霞一声尖叫,拔脚就跑。
316寝室的门关上了,程颖和袁晓燕安静如鸡,苏漫琴也傻眼了,卓蕴的脾气向来比她好,她还是头一回见卓小姐发那么大的火,很有些不适应。
苏漫琴踩着梯子去看卓蕴,把枕头放回她床上,发现她又把毯子蒙到头上了,苏漫琴隔着毯子拍拍她:“宝,你怎么啦?”
毯子里的人没出声,苏漫琴很快就发现不对劲,卓蕴居然在哭,缩在毯子里,哭得身子都在抖。
“卓蕴,你没事吧?”苏漫琴担心地问。
“我没事。”卓蕴呜咽着说,“你让我自己待会儿行吗?”
“行。”苏漫琴爬下来,对另两个女生说,“没事,让她睡一觉吧,睡醒就好了。”
卓蕴躲在毯子下狠狠地哭了一场,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明明离开紫柳郡时,她还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事终于解决了。
雨一直在下,滴滴答答地打在她的伞面上,她踩着积水往学校走,走着走着,不知怎么的,心里竟越来越难过,还有点后悔,有点愧疚,有点委屈……当时就想哭了,一直撑到寝室才彻底地发泄出来。
她想赵醒归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后的?他听到了多少?她对范阿姨说的那些话,他都听到了吗?
其实那真的只是借口,卓蕴待在赵醒归身边的确会感到惋惜,一开始也的确会难受和害怕,可后来,真的没有了。
她陪着他,没有压力的,哪里会有压力嘛!这小孩那么乖巧,那么懂事,事事都会为她考虑,如果她有这样一个弟弟,心疼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害怕嘛。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那些话是她亲口说出来的,赵醒归都听到了,他本来就心思重,指不定会怎么发散思维呢。
卓蕴明白,她的确没有在赵醒归面前掉马,但她还是伤害了他,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了。
想到这儿,她哭得越发伤心,哭到寝室熄灯,哭到室友们都上了床,哭到她们的手机屏幕一个个暗下来,哭了好久好久,最后大概是哭累了,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周四、周五都是雨天,赵醒归请假两天,没去学校。
每天下午,他忍着背疼去医院复健,练习站立,练习转移,练习翻身,练习爬行……
爬行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很像一条狗,可能连狗都不如,狗爬得都比他快。他应该更像一只乌龟,就如他的外号那样,小乌龟,现在他还真是人如其名。
他会穿戴上护具练习走路,从腰到膝盖再到脚,下半身绑得跟个机器人似的,双手撑着助行器,两条腿直挺挺地往前甩。
他的腿没有感觉,甩腿往前靠的是腰部力量,走了没多久就满身是汗,卸下护具坐上轮椅,他喝着水听别的伤友聊天。
他们在说外骨骼机器人,是一种可穿戴式智能辅助行走设备,早些年还只是概念,现在已经有一些品牌、款式落地,都是进口的,价格高的一百多万一台,低的也要几十万。
赵醒归和父母都了解过,赵伟伦对儿子说买一台贵的吧,每天可以练习走路,防止肌肉萎缩。
赵醒归说先等等,他想上外网了解一下,因为这是高科技的东西,更新换代也很快,价格又那么高,他很怕这只是一种概念上的炒作,万一花巨资买了一堆垃圾回来,他心里会过意不去。
“小赵可以买,小赵家里条件好。”
赵醒归转过头,发现说话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他是车祸后胸椎骨折导致的截瘫,各方面都比赵醒归严重,心态却很乐观。
大叔笑呵呵地看着赵醒归:“说你呢,你还小,我们都是半老头子了,买不起也用不上。你让你爸妈给你买一个,买来就能走路啦,还能上楼梯呢。”
另一个手功能都有障碍、正在练习抛球的大哥说:“小赵你好好锻炼,以后保不准还能娶媳妇儿。”
赵醒归没说话,仰着脖子喝了口水。
复健结束后,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苗叔帮他把浴缸放满水后就出去了,赵醒归拉上窗帘,关上卧室门,坐在轮椅上脱掉了所有的衣物。
夏天还没结束,这样也不会冷,他转着轮椅进入卫生间,先在马桶上上厕所,再坐回轮椅,将轮椅停到浴缸边。他把两只脚放到地上,又撑着墙上的金属扶手,将屁股挪到浴缸旁定做的一块防滑台子上。
三楼的套间原本是赵伟伦和范玉华的房间,在赵醒归受伤后,整栋别墅大范围地改装过,装上了家用电梯,父母还把套间换给儿子住,因为三楼的卫生间最大,适合轮椅进出,也可以摆下浴缸,还能加装各种适合赵醒归使用的扶手和器具。
赵醒归在台子上坐稳后,才一手扶着扶手,一手捞腿,将两条腿都放进浴缸里,接着他双手撑住浴缸旁的两个扶手,让身体慢慢下蹲,浸入水中,一直到热水漫过他的腰线,他才有了被水包围的感觉。
赵醒归坐在浴缸里将腿摆直,低头看自己的身体。他真的瘦了好多,曾经引以为傲的胸肌、腹肌早就没了,小腹的肉软软的,往上就是根根分明的肋骨,胸膛变得很薄,肩骨、锁骨都凸出得明显,手臂上的肌肉还有一点,因为复健时多少需要双臂用力,但和他打篮球时的巅峰状态完全不能比。
两条腿……更加没眼看,又细,又白,又软,苗叔总是担心他会脚尖下垂,每晚入睡前都会在他脚后垫几个枕头帮他支撑脚踝,但他晚上会翻身,翻身时能不让睡意跑掉就已经算是胜利,哪还会去管脚的姿势变成什么样。
脚尖下垂,肌肉萎缩,骨骼变形,尿路感染……还有身体里的各个器官,心、肺、胃、肠、肾……都有可能出毛病,只是时间的问题。
可是,他还没满十八岁。
赵醒归张开双臂架在浴缸边沿,想到自己以前也偷偷做过一些青春期男孩会做的事,出事以后就再也没试过。
他不敢试,因为不想被打击,他怕自己以后再也不行了,如果真是那样,就……挺遗憾的,他都还没尝过那滋味呢,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赵醒归到底年纪还小,这种对男性来说关乎尊严的敏感问题,他并没有太往心里去,与之相比,他更为遗憾的,是他再也没办法打篮球。
赵伟伦身材高大,是个篮球迷,赵醒归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带到篮球场去玩,路都走不稳,就会追着篮球跑。因为启蒙比较早,赵醒归四岁时还在幼儿园拍皮球比赛中获得过冠军。
每次赵伟伦在电视上看篮球赛,赵醒归就坐着小板凳陪爸爸一起看,赵伟伦给他讲解比赛规则和技术动作,赵醒归听得似懂非懂,转头就求爸爸带他去篮球场练习。
后来赵伟伦工作越来越忙,很少再去打球,赵醒归就自己去玩,几乎是在篮球场上泡大的。
他身体条件很出众,从小就比同龄男孩长得高,毕竟遗传身高摆在那儿,初中毕业时,他的个子就超过老爸,直往1米85窜。
他打球时不莽撞,头脑灵活,身姿矫健,弹跳力还特别好,有体校的教练相中他,想让他进市青少年篮球队训练,以后走专业路线。赵醒归和父母商量后没有答应,只自费、定期去体校跟着青少队训练。
他不想放弃学业,目标是考上国内Top级的大学,就算不是体育特长生,他也有信心进入大学校队,去打CUBA(中国大学生篮球联赛)。
以优异的文化课考进钱塘二中后,赵醒归自然加入了校篮球队,中学生也有省、市级的比赛,赵醒归高一时就成为二中校队的主力队员,比赛后常常会拿到MVP。
那时候,他的文化课成绩在强手林立的二中名列前茅,又帮球队、学校争得了不少荣誉,十六岁的赵醒归个子高,长得帅,家境富裕,性格高冷,在学校真是风光无限,不知道有多少女孩暗恋着他。
别说范玉华想不到了,赵醒归自己也从来没想过,在篮球场上可以轻轻松松跳起来扣篮的他,有一天会被困在一架轮椅上,这辈子再也不能走路了。
看着自己怪异的身体,赵醒归苦笑了一下,他自己都不能完全适应如今的生活,不怪卓老师面对他时会压力巨大,感到害怕。
同学们说得也没错,他残疾了,心理总归会出点问题,比如听到卓老师说害怕他,那一刻,他真的心如死灰。
“不要去想。”赵醒归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不要去想,说好了的,不要去想……”
过去,未来,都不要去想,想再多也没用,先把明天过好吧。
他撑着浴缸边沿,闭上眼睛屏了一口气,身体慢慢下滑,最终将脑袋也浸到了水里。
温暖的水流包裹住他的全身,耳边变得格外宁静,他在水里吐出一串泡泡,当最后一丝空气从肺里消失后,他双臂用力将自己从水里挣脱出来,抬手抹了把脸,重新睁开了眼睛。
——
周六晚上,苏漫琴真的和法学院小师弟去了酒吧玩,叫卓蕴一起去,她提不起劲来,拒绝了。
夜里快11点,卓蕴给苏漫琴发微信,问她还回不回来。
【苏漫琴】:不回来了,今晚有奶狗弟弟陪我[亲亲]
【卓蕴】:重色轻友!
【苏漫琴】:弟弟好香!
【卓蕴】:色/欲熏心!
【苏漫琴】:6块腹肌!
卓蕴好郁闷,独自一人坐在公共阳台上,点起了一支烟。
缠绵几天的雨水终于停了,天气预报说下周气温会回升,秋老虎还要再肆虐一阵子。
卓蕴望着天上暗色的云,心想,雨停了,赵醒归的背应该不疼了吧?不知道一年四季,哪个季节会让他的身体更舒适一些,又一想,一个人只能坐在轮椅上,还能舒适到哪里去?
这几天,卓蕴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删掉赵醒归的微信。
他们的微信聊天记录只有两条:
【Zoe】:小赵,明天你别坐那把椅子了,听话。
【醒日是归时】:卓老师,祝你节日快乐。
简简单单,清清白白,删了也不会影响什么,可卓蕴就是舍不得删。
最终她收起手机,打算把这个萍水相逢的男孩藏在她的通讯录里。
——
新的一周,天气果然又热了起来。
赵醒归没有理由再请假,必须要去学校上学。
他的生活又回复到以前的样子,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慢吞吞地把自己收拾干净,七点下楼吃早饭,然后去学校上课。
中午苗叔接他回家,午饭后午睡一小时,再去医院复健,复健回来后洗澡,吃晚饭,晚上一个人待在房里做作业。
一整天下来,除了和家人、苗叔、复健师有简单的交流,他根本说不了几句话。微信上那些已经上了高三的老同学,每天被试卷包围,没人有时间聊天,他也不想和他们聊天。而新同学,他压根儿就没加他们微信。
还有些一起复健的伤友,他们建了一个群,经常会在群里发一些和截瘫病情、治疗有关的东西,有时也会闲聊天。
然而赵醒归年纪比他们小太多,很多话题都不感兴趣,尤其是他们老会聊到房/事,明明一个个都做不好,甚至做不了,还聊得热火朝天,看得小少年一脑袋问号,干脆就把群给屏蔽了。
有一件事倒是让赵醒归感到愉悦,那就是妹妹赵相宜终于被接回了家。小姑娘未满十二岁,个子已经长到1米6,眼看着就要往1米7奔去。她漂亮又活泼,每天放学后回到家,整栋小楼都是她叽叽喳喳的声音。
说来也很有趣,赵伟伦睿智沉稳又不失幽默,范玉华温柔大方、知书达理,两夫妻生了两个孩子,性格南辕北辙,一个冷,一个热,范玉华时常感慨,要不是身高长相在那儿摆着,光看性子,两个都不像是亲生的。
周五早上,一家四口外加苗叔坐在一起吃早餐,范玉华问儿子:“小归,小卓辞职了,咱们得考虑新的家教,你是打算让你表姑再给你介绍几个,还是从之前来面试的学生里挑?”
赵醒归说:“这事不急。”
范玉华劝道:“你别老是不急不急,家教总要请的,你这样拖着有什么意义?”
赵醒归垂着眼:“不请也没事,我不用人陪。”
赵相宜啃着玉米说:“我来陪哥哥吧,我去他房里做作业!有不会的还能问他。”
“你少添乱。”范玉华瞪她,又去劝赵醒归,“小归,你不要任性,妈妈和你说,这次你最好还是找个男老师……”
赵相宜:“要帅一点的!”
赵伟伦说:“再帅,还能有你哥帅么?”
赵相宜笑嘻嘻:“那没有,我哥最帅!”
“你俩别打岔,我和小归说话呢。”范玉华还要再说,赵伟伦劝她了:“好好吃饭吧,这事儿的确不急,小归大了,自己心里有数的。”
赵醒归喝下最后一口牛奶,对母亲说:“妈,我今晚给你答复。”
吃完早餐,苗叔开车送赵醒归去学校,路过A大时,赵醒归问:“苗叔,今天是十九号吧?”
苗叔说:“是啊,怎么了?”
“九月十九……”赵醒归一直在等这一天,九月十九号,是卓利霞二十一岁的生日。
他曾经想过,卓老师生日那天是个周五,他要给她买个蛋糕。
而现在,距离他最后一次见到卓老师,已经过去九天了。
早上的课结束后,赵醒归回家吃完午饭,不打算午睡,对苗叔说:“苗叔,我们早点儿出发,我想去个地方,你别告诉我妈。”
坐上车后,赵醒归给丁虹打电话。
丁虹在电话里笑:“小归!表姑好久没见你啦,你最近好吗?”
“挺好的。”赵醒归手指抠着背包,尽量让语气显得平淡,“表姑,你现在在学校吗?我想和你见个面,有个东西,想请你帮我转交给……卓老师。”
“卓老师?”丁虹反应过来,“卓利霞吗?”
赵醒归:“对。”
丁虹说:“我在的,你来吧,要不要我把卓利霞叫过来?你直接交给她好了。”
“不要!”赵醒归声音都拔高了,“表姑,你别叫她,我不多待,东西交给你就走,还要去医院。”
丁虹说:“行,那你来吧。”
挂掉电话,丁虹想了会儿,对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来说,十几岁的赵醒归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子说的话没什么分量,所以她直接就拨通了卓利霞的电话:“小卓啊,你现在有空吗?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苗叔把赵醒归的通话内容听了个分明,心里一阵唏嘘,但他没说什么,直接开着车去了A大,登记后说明情况,把车开去了停车场。
赵醒归坐上轮椅,转着轮圈去丁虹办公室所在的楼栋,他不是第一次来A大找丁虹,因为家住得近,以前也来玩过,还去A大的篮球场打过球。
一路上,坐着轮椅的英俊少年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赵醒归也没在意,在苗叔的陪伴下到了目的地,坐电梯上楼。
丁虹是一位方脸大眼、身材中等的英语老师,办公桌在一间大办公室里,老师们多在午休,丁虹就到走廊上来接赵醒归,见到后立刻笑着去揉他脑袋:“小归啊,表姑真是好久没见你啦!你怎么这么瘦啊?要多吃点,你以前多壮的一个小伙子。”
赵醒归躲着她的手,从轮椅后面摘下背包,掏出一个彩纸包的盒子递给丁虹:“表姑,帮我把这个交给卓老师吧,谢谢。”
丁虹说:“你稍微等会儿,小卓马上就来了。”
赵醒归大吃一惊:“你通知她了?我……我不用见她!我还有事呢。”
他很少有这样慌张的时刻,转着轮椅就想走,就在这时,卓利霞小跑着过来了,见丁虹站在办公室门口,喊道:“丁老师,您找我什么事啊?”
丁虹说:“小卓你来得正好,赵醒归找你呢,有东西交给你。”
卓利霞看向丁虹面前那个坐着轮椅的陌生男孩,赵醒归也看向那个圆脸细眼的陌生女孩。
卓利霞:“?”
赵醒归:“?”
苗叔:“???”
丁虹见这三人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说话,奇怪地问:“怎么了?”
卓利霞不知道赵醒归是谁,茫然地看向丁虹,赵醒归抿着唇,聪明的头脑在快速思考,依旧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是苗叔打破了沉默,指着卓利霞问:“你是卓利霞?”
卓利霞点头:“对啊,我是卓利霞,您是?”
苗叔又看向丁虹:“丁老师,给小归做家教的,不是她呀!”
丁虹:“啊?”
这下子卓利霞明白了,慌得当场就想跑,赵醒归叫住她:“站住!”
卓利霞:“……”
丁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到底怎么回事啊?给小归做家教的就是她呀,我还和她谈过话,她都承认的呀。”
卓利霞汗如雨下,赵醒归仰头怒视她:“你到底是谁?”
“我……”卓利霞身子一抖,声如蚊吟,“我真是卓利霞。”
赵醒归又问:“那给我上课的又是谁?”
卓利霞瞅了眼丁虹,委委屈屈地说:“是……卓蕴。”
赵醒归:“卓蕴?”
丁虹:“卓蕴?”
苗叔:“卓蕴是谁啊?”
——
此时的卓蕴正在寝室床上敷着面膜打游戏,周五下午第一节没课,她打算睡一觉,为晚上的嗨皮积蓄精力。
上周末她没出去玩,彭凯文叫她和苏漫琴这天晚上一起去KTV,卓蕴答应了。
游戏正打到关键处,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啊啊啊死了!”卓蕴气得捶床,接起电话想骂人,“喂!谁啊?”
电话里一阵沉默,卓蕴二话没说把电话挂了。
没过几秒,这个电话又打过来,卓蕴气坏了,接起电话就喊:“谁啊!推销什么我都不需要!不买房子不贷款!”
对方终于出声了,是一个年轻又好听的男声:“卓老师,是我。”
卓蕴:“……”
做梦都没想到会是赵醒归!卓蕴还没来得及去想小孩为何会给她打电话,声音已然变得温柔:“啊,小赵?怎么是你?找我有事吗?”
赵醒归说:“我现在在A大,能和你见个面吗?”
卓蕴瀑布汗:“呃,对不起,我现在有点事,走不开。”
赵醒归说:“卓老师,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哦,谢谢。”卓蕴呵呵笑,“你可真有心。”
赵醒归沉默几秒后轻笑了一声,笑声透着嘲讽,卓蕴听到了,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卓蕴噤了声,听到手机里男孩低沉的声音,“卓蕴,老师。”
卓蕴:“……”
结束通话后,卓蕴爬下床扯掉面膜,换上那条白色棉布裙,又扎起马尾辫,苏漫琴疑惑地看着她:“你干吗呀?扮清纯扮上瘾啦?”
“我出去一下。”卓蕴神色凝重,“我好像掉马了。”
苏漫琴:“啥?”
卓蕴没穿洞洞鞋,挑了双看不出品牌的小白鞋换上,走去丁虹办公室所在的楼栋。
一路上,她想了很多,后半个电话是丁虹接的,非常严肃地要求卓蕴立刻马上滚去她办公室,说卓利霞已经在了,哭哭啼啼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现在他们要听卓蕴自己的解释。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卓蕴想,掉马掉得猝不及防,只是不知道卓利霞和丁虹有没有对赵醒归说她真实的情况。
不知为何,卓蕴不想让赵醒归知道她的真面目,不想让这个未成年人知道,他颇有好感的卓老师其实是个沉迷吃喝玩乐、成日浓妆艳抹、又抽烟又喝酒、学业上还极度不思进取的废柴咸鱼。
她希望他永远都记得她穿白裙子的样子,美丽、清纯又温柔,免得以后找女朋友歪了方向,被别的渣女骗。
卓蕴走到目的地,远远的就看到苗叔站在大楼门口抽烟,而赵醒归则待在不远处的花坛边。
这还是卓蕴第一次在大白天看到他,小少年一身白衣黑裤,并没有发现她,低着头在转轮椅玩,原地转着圈,还把前轮给翘起来,卓蕴看了一会儿,才向他走去。
赵醒归终于看到了她,将轮椅停在原地,看着那高高瘦瘦、一身白裙的女生在阳光下缓缓向他走来。
赵醒归注意到她的鞋子,她光脚穿着一双小白鞋,细白的小腿连着精致的脚踝,赵醒归盯着她的脚看了一会儿,才又抬头去看她的脸。
卓蕴迎着他的视线走得好艰难,如果视线能化成飞刀,她这会儿已经被小赵飞刀给扎成红毛丹了。
她走到赵醒归面前,牵起嘴角一笑,叫他:“嗨,小赵。”
正午的太阳很耀眼,照得赵醒归肤色越发苍白,他板着一张酷脸,眼珠子黑沉沉地盯着卓蕴,紧抿着唇,就是不说话。
苗叔瞅了他们一眼,说:“你俩换个地方聊聊吧,这儿人多,进进出出的,别让人家看笑话。”
卓蕴看看周围,对赵醒归说:“我带你去个地方,不远,那边很安静。”
她指了一下方向,赵醒归低头转动轮椅,率先往那边过去了。
卓蕴把赵醒归带到教学楼后的一片小花园,那里种着几棵香樟树,树下有几张石凳,周围是一些观赏性植物,空无一人。
知了在树上欢快地叫着,卓蕴在树荫处的石凳上坐下,赵醒归的轮椅停在她对面,依旧是气呼呼地瞪着她。
到了这时候,卓蕴反而不紧张了,好像回到了自己给赵醒归做伴读的那几晚,周围无人打扰,只有他们两个,轻松又自在。
唔,所以,炸毛的男孩子要怎么哄?卓蕴想了想,还是使出了她的杀手锏。
她对赵醒归甜甜地笑,知道小梨涡一定很明显,赵醒归果然一愣,咬牙切齿地说:“你还笑得出来?卓,蕴。”
“对不起,小赵。”卓蕴歪了歪头,“我没想到你会刨根问底,真的很抱歉骗了你。”
赵醒归不买账:“你填的那张表,到底有多少东西是假的?”
卓蕴回忆了一下:“姓名,生日,籍贯,身份证号码,家庭住址……记不清了,哦,还有高考成绩。”
赵醒归问:“你高考到底几分?”
卓蕴说:“你把我填的成绩每门加十分,就是了。”
赵醒归:“671?”
卓蕴啪啪鼓掌:“喔!你还记得啊?你记性真好!”
赵醒归:“……”
他继续审问:“你到底是哪儿人?”
卓蕴:“嘉城。”
赵醒归:“你爸真是菜场卖菜的?”
卓蕴:“……对。”
赵醒归:“你生日究竟是什么时候?”
卓蕴:“不告诉你。”
赵醒归:“……”
“你们太过分了。”赵醒归低下头,双手搁在大腿上,手指揪着裤腿,“那个卓利霞说,她是因为有事不能去面试,才拜托你来帮忙。她还问我,有没有找好别的家教,如果没有,她愿意做这份工作。”
卓蕴“哈哈哈”地笑出声来:“她脸皮怎么这么厚啊,那你怎么回答?”
赵醒归别开头:“我没理她。”
卓蕴笑得更开心了,赵醒归看着她,冷冷地说:“你们好无聊。”
“对不起对不起,这件事真的……”卓蕴抚着心口大喘气,“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我去给你上课,我可是交了个白卷。”
赵醒归眼神凛冽:“你不知道?”
卓蕴装傻,明知故问:“我应该知道吗?”
赵醒归的唇又抿了起来,卓蕴笑着对他说:“小赵,你听我的,好好挑个靠谱的家教,你以前成绩是很好,但毕竟很久没回学校了,学业上,你还是要抓紧点,高中阶段每一天都很重要。”
赵醒归说:“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卓蕴耸耸肩:“你不是一直在问嘛,问吧。”
赵醒归就问了:“你真的怕我吗?”
卓蕴笑了,摇头:“不怕,那天是骗你的。”
赵醒归忍住心跳,又问:“你待在我身边,会有压力吗?”
卓蕴说:“没有压力,真话。”
赵醒归好严肃:“那你讨厌我吗?”
卓蕴乐坏了:“不讨厌,一点儿也不讨厌。”
“那……卓蕴。”赵醒归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能给我做家教吗?”
这是他酝酿已久的一个问题,是在他知道卓利霞和卓蕴商量着怎么辞职才不会穿帮后,心里重新生起的希望。
他内心极为忐忑,面上却佯装镇定,就那么逼视着卓蕴。
他什么都知道了,并没有多生气,卓蕴对妈妈说的那些话真的全是借口,那现在,她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他眼睛里亮起了光,连着腰背都挺直了些,他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了,如果错过,他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卓蕴却只是收起笑,静静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不能。”
赵醒归又失望又不解:“为什么?你还有别的顾虑?”
当然有——卓蕴在心里说,小同学,我怕你会爱上我呀。
但她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是说出四个字:“我的原则。”
赵醒归眼里的光瞬间就熄灭了。
他被打击到了,又想不出别的办法,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继续追问下去,只能低低地说:“过会儿,你去一下我表姑那儿,就是丁虹老师,我有东西让她转交给你,如果你不要……”
他垂着头,灰心丧气地说完,“就丢掉好了。”
礼物是他故意留在丁虹那里的,他怕由自己交给卓蕴,她又不肯收。
卓蕴不忍再拂了小少年的好意:“我会去拿的,谢谢你,我保证不会丢掉。”
赵醒归重新抬眼看她:“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卓蕴用眼神示意他问。
赵醒归说:“有男朋友的是卓利霞,那你呢?你有男朋友吗?”
卓蕴回答:“没有。”
赵醒归的眼睛又亮了一小下。
卓蕴说:“不过我有个未婚夫,在嘉城。”
赵醒归:“……”
——
苗叔看到卓蕴和赵醒归一同回来,赵醒归转着轮椅,脸色比去之前还要臭,弄得苗叔心里好慌张。
卓蕴在大楼前和他们分别:“你们还要去医院吧?我先上去找丁老师,就不送你们了,苗叔再见,小赵再见。”
赵醒归一句话都不想说,苗叔只能代他和卓蕴说再见,卓蕴挥挥手就进了大楼,苗叔抹一把汗,对被晒蔫了的少年说:“小归,我们走吧。”
赵醒归微微垮着肩,他已经很久没在炎热的室外待这么长时间了,截瘫以后,身体各机能都出了问题,年轻人新陈代谢旺盛,可赵醒归受伤截面以下的肢体不会出汗,晒久了会让他感到不舒服。
他转动起轮椅,最后回头看了眼大楼入口,已经没有了卓蕴的身影。
他想起自己和卓蕴最后的对话:
“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别了吧,没必要再见。”
“那微信聊天呢?”
“你一个高中生聊什么天?好好学习。”
“你生日到底是几月几号?”
“说了不告诉你,你刚还说是最后一个问题,怎么问个没完啦?”
……
所以,这就是彻底结束了,对吗?
赵醒归抬起头,张开五指挡了下太阳。
他想,就这样吧。
——
卓蕴来到丁虹的办公室,丁虹看到她就皱起了眉。
卓蕴诚恳地向丁老师道歉,她专业课很拉胯,英语倒是向来不错,早已过了六级,所以丁虹训了她几句后,也没再为难她。
卓蕴坐在丁虹身边,问:“丁老师,我想问问您,刚才,您和卓利霞有没有对赵醒归说到我其他的一些情况?”
丁虹不懂:“什么情况?哪方面的?”
卓蕴指指身上的裙子:“比如平时的穿衣打扮,业余爱好之类。”
丁虹说:“讲这些干吗?没讲,就把整件事说了一下。”
卓蕴放心了,告诉丁虹,她觉得家教就要有家教的样子,所以去给赵醒归上课时一直穿得比较朴素,拜托丁虹以后见到赵醒归及其家人,也不要透露她真实的经济情况。
丁虹和卓蕴不熟,只在大一、大二带过她,但卓蕴身高外形特别出众,两年来自然让丁虹留有印象,对卓蕴平时的穿衣style也有所了解。
听完卓蕴的话,她答应下来:“放心,我不会去和赵醒归说的,孩子还小,经不起吓,你考虑得还挺周到。”
临走前,卓蕴问丁虹要来赵醒归送的礼物,如她所料,就是上次那个包着彩纸的盒子,看样子像是一直没动过。
她拿着礼物盒回到寝室,坐在椅子上拆包装。
赵醒归说礼物不贵,卓蕴发现的确是不贵,盒子里躺着一只比手掌大一圈的毛绒小熊,穿着一条蓝色小裙子,袁晓燕凑过来看:“咦?这只小熊和我那件T恤上的小熊有点像呢。”
“是吗?”卓蕴把小熊拿起来看,才发现这不是一个单纯的毛绒玩具,内里其实是个充电宝。
袁晓燕拿起说明书研究:“充电宝啊?还做得这么可爱,谁送你的呀?”
卓蕴对着小熊眨了眨眼睛,突然又有点想哭。
她想起那天晚上,她穿着小熊T恤,拍拍包说自己手机没电关机了,第二天,赵醒归就给她买了个小熊充电宝。
她拿起贺卡看,贺卡上依旧是让人头疼的“卓老师,祝你教师节快乐”字样,右下角是个英文签名:Mikey
英文名旁还画了一只特别丑的小王八,一元硬币大,一个圈,四条腿,一个脑袋,一条尾巴,龟壳上的花纹就是简单的斜线交叉。
线条歪歪扭扭,幼儿园小孩都画得比他好吧!看来赵醒归的技能黑洞是画画。
卓蕴捂着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倒霉孩子……她在心里对他说,以后一定要好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