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快乐?”卓蕴刚睡醒,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从上铺坐起来,看着手机很是莫名其妙,问在底下收拾东西的袁晓燕,“晓燕,今天是什么节日啊?”
“今天?今天是十号。”袁晓燕抬头看她,“教师节,怎么了?”
卓蕴目瞪口呆,“草”了一声后又躺了下去,心想这小孩还来劲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洗漱完毕,316寝室的四个女生一块儿去食堂吃早饭,吃完后去教学楼,卓蕴故意压着铃声走进教室,就为了避开卓利霞。
上午的课结束后,卓蕴拉着苏漫琴去小吃街吃饭,说:“吃完了你陪我去买件衣服,天天问晓燕借衣服穿,我都不好意思了。”
——
赵醒归也结束了上午的课,收拾好书包后,一声不吭地转着轮椅离开教室,苗叔正等在走廊上。
学校里吵闹了许多,大家都下课了,赵醒归正要和苗叔一起往停车场去,听到有人叫他:“小乌龟!”
他转过头,就看到几米远外的胡君杰。
胡君杰是赵醒归最好的朋友之一,不过两人已经有半年多没见了,上一次见面还是春节时,胡君杰去医院看望赵醒归。
开学后,大家都在同一所学校,因为赵醒归总是掐着时间来和走,一直没机会见到老朋友们。
其实,也是因为他并不想见他们。
胡君杰小跑着来到赵醒归面前,他个子也很高,曾经是赵醒归在篮球场上的好搭档,一个中锋,一个边锋,进攻时配合得天衣无缝,进球后会跳起来相互击掌。
而现在,赵醒归只能仰视着对方,胡君杰大概觉得这样的视角不太妥当,便在赵醒归的轮椅前半蹲下来,问:“你这几天回来上课,感觉怎么样?”
赵醒归说:“还行,都是学过的课,我也没怎么听。”
胡君杰打量着他:“你瘦了好多。”
赵醒归笑了一下:“已经比住院时胖一点了。”
“你现在……”胡君杰的视线落在赵醒归微微岔开的双腿上,“有没有好一点?你不是说……一直都有在复健?”
赵醒归右手按上大腿捏了一下,摇头道:“没什么效果,腿还是没感觉,我估计就是这样了,你知道,这种伤是不可逆的。”
胡君杰眼眶红了,却咬着牙死死地忍耐着,甚至还笑了一下,笑得比哭都难看:“不会的,你好好锻炼,会好起来的,我还等着你回来和我一起打球呢。”
赵醒归伸拳在他肩头捶了一下:“除了打球,我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和你一起玩的,比如打游戏。”
胡君杰被他弄笑了,抹抹眼睛说:“本来阿泽要和我一起来的,不过老师找他有事,他说下次再来找你。”
“你们现在很忙,不用来找我。”赵醒归说,“好好复习,明年就高考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走廊上学生来来往往,很多人都在看赵醒归,他回头看了眼苗叔,对胡君杰说,“我得走了,下午还要去医院,你回去吃饭吧。”
胡君杰站了起来,高大的男孩眼睛红红,鼻头红红,悲悲戚戚的样子令赵醒归头疼:“你别这样,君杰,快回去吧,我真走了。”
胡君杰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赵醒归调转轮椅方向,一张脸瞬间冷了下来。
回紫柳郡的路上,赵醒归一句话都没说,一直板着脸望向窗外。
车子路过家附近的紫悦城时,沉默许久的他突然开口:“苗叔,去一下商场。”
苗叔问:“去商场?你要买东西吗?”
“对。”赵醒归说,“我想买点东西。”
——
卓蕴和苏漫琴在一家面馆吃午饭,有个人走到她们桌边,惊喜地叫:“卓蕴师姐!”
卓蕴吓一跳,抬头才发现来人是个有些脸熟的男生,皮肤黑黑的,戴一副黑框眼镜,只是她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那男生说:“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葛浩宇,上周六在紫柳郡,咱俩一起面试的。”
“哦!”卓蕴想起来了,“你好。”
葛浩宇挠挠脑袋,问:“卓蕴师姐,这几天你有没有接到那户面试人家的电话?”
卓蕴:“……”
苏漫琴在对面“噗”地笑了一声,卓蕴清清嗓子,镇定地说:“没有,怎么了?”
葛浩宇说:“我也没接到,估计是没戏了。”
卓蕴说:“不一定的,才过没几天呢,人家可能也要商量一下。”
葛浩宇说了几句闲话就走了,卓蕴被搞得没了胃口,搅着面条对苏漫琴说:“你看吧,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的谎来圆它。”
吃完面,卓蕴拖着苏漫琴在北门外的一条商业街瞎逛,商业街上有面向大学生的服装店,只是卓蕴从来没在这儿买过衣服。
“我想买条连衣裙,素一点的,以后也能当睡裙穿。”卓蕴握了握拳,“今天一定要把这事给搞定,最后一次去,给小孩留个好印象吧。”
她最终挑了一条白色棉布连衣裙,圆领,短袖,腰身肥肥的,简直可以当孕妇裙穿。
“你可以系一条腰带,我店里也有。”店主热心地给建议,“你这么高,又这么瘦,系条腰带会很好看的。”
卓蕴木着脸说:“不用了,我就喜欢宽松款。”
苏漫琴笑得肚皮痛,卓小姐衣柜里宽松的衣服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她向来偏爱性感火辣的穿衣风格,每次去酒吧,那细腰一扭,就会招来无数绿莹莹的目光。
买完衣服,卓蕴和苏漫琴回寝室,轻手轻脚地不想让卓利霞发现,谁知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寝室门一开,卓蕴就发现卓利霞已经等在她们寝室了。
“卓蕴!”卓利霞看到卓蕴就蹦了起来,“到底怎么回事啊?我和我男朋友在食堂吃饭碰到丁老师了!你知道她和我说什么吗?”
卓蕴问:“说什么?”
卓利霞急得哇哇叫:“她问我家教上得咋样!说对方家长给她打电话了,如果我对工资不满意,可以给我加薪,一个月一万五!让我好好干,别多想,我的天!我当时都傻了,你昨晚还没推掉吗?我以为你肯定搞定了呀!”
卓蕴冷静地说:“昨晚发生了一点意外,今晚我一定搞定。”
卓利霞定定地看着她,突然说:“卓蕴,要不你和对方说实话吧,就说真正的卓利霞前几天有事才没去面试,你只是去帮忙的。这几天卓利霞可以上课了,后面,我自己去做这个家教,行吗?”
卓蕴还没说话,苏漫琴先笑起来:“你想得可真美,这时候动心了?早前干吗去了呀?我告诉你,根本不可能,你现在上门去人家就当你是个骗子,谁会请个骗子来做家教啊?”
卓利霞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瞪了苏漫琴一眼,却不敢呛她。
卓蕴看着卓利霞:“我不想和对方说实话,我三次过去都在骗他们,今天是最后一次,我想的是好聚好散,别再膈应他们了。你也死了这条心吧,好好瞒着丁虹,今晚过了,这事就彻底结束了。”
卓利霞问:“你今晚一定能推掉?”
卓蕴点头:“我保证。”
“行。”卓利霞说,“那我晚上等你消息,你搞定了,我明天就去和丁老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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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又下雨了,卓蕴卸了妆,换上那条新买的连衣裙,扎起马尾辫,站在盥洗台前照镜子。
程颖夸她:“卓蕴,你这么穿好清纯啊!”
苏漫琴说:“你这说得好像她平时不清纯似的,人家还是小女孩,和你和我不一样。”
程颖“嘤”了一声:“你真讨厌!”
卓蕴没理她们,转着身子打量自己。她皮肤很白,穿着一条白裙子显得更白了,眼眸明亮,嘴唇红润,的确是很清纯。
原来赵醒归看到的她是这个样子的,连卓蕴自己都觉得很陌生。
她背起帆布包,想了想,还是穿上了那双洞洞鞋,拿起伞说:“我走了。”
这是卓蕴第一次在雨天走路去紫柳郡,一路上心情复杂,一会儿觉得下雨好讨厌,一会儿又觉得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忍一忍吧,一会儿,她又会想起赵醒归那双漂亮的眼睛。
未满十八岁的少年性格内敛,大多数时候眼神冷淡,却并没有让卓蕴感到疏离和傲慢。她其实有感觉,赵醒归对她是有些不一样的,那种男生对心仪女生微微的讨好,卓蕴体会得太多了,赵醒归只是个涉世未深的高中生,在这方面怎么可能瞒得过卓蕴?
可卓蕴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假的,名字是假的,外表是假的,成绩是假的,连性格、家境都是假的。赵醒归中意的并不是真实的她,如果让他知道她原本是个怎样的人,小少年估计会惊掉下巴。
退一万步说,就算赵醒归能接受真实的她,这也是件不可能有结果的事。卓蕴不想他在这样一件虚妄的事情上浪费精力,所以这一晚,她坚定地要把一切都扼杀在摇篮里。
卓蕴走到紫柳郡C2小楼门前时,裙摆已被雨水打湿,洞洞鞋全是洞,两只脚都湿透了,她收起伞,被潘姨带着走进客厅,范玉华看到她后眼睛一亮:“小卓,你今天好漂亮呀!”
卓蕴“害羞”地抿唇笑,范玉华陪着她去坐电梯,说:“小卓,昨天晚上阿姨失态了,让你看了笑话,你不要往心里去。阿姨还是那句话,你给小归上课不要有压力,小归就是个普通男孩子,可能话不多,但他真的很乖,很懂事,你多陪他聊聊天,他心里应该会很开心。”
她没有提自己和丁虹打的那通电话,也没有问“卓利霞”对涨薪是否满意,看到“卓利霞”穿着裙子来上课,范玉华心里挺安心,觉得小姑娘已经想通了。
范玉华没有进电梯,站在门外一脸温柔地看着卓蕴,卓蕴心里像被压上了一块石头,只能冲她笑了笑。
电梯到三楼,会客室门开着,没有人,卓蕴在开着的卧室门上敲了敲门,里面传来赵醒归的声音:“请进。”
卓蕴穿过短廊走进卧室,看到赵醒归坐在书桌边。
他很听话,乖乖地坐回了轮椅,身上是黑衣黑裤黑鞋子,一身黑,与黑色的轮椅几乎融为一体,肤色被衬得更为苍白,面容还有些憔悴。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洗完澡,卓蕴能看到他眼里的那抹惊艳,掠了掠裙摆,说:“看什么呢?我裙子都湿了。”
赵醒归转着轮椅来到她面前,仰起头问:“要拿毛巾擦一下吗?”
卓蕴摇头:“不用,你不嫌我弄脏你家椅子就行。”
赵醒归将轮椅倒退了些,说:“过来坐吧,别站着了。”
卓蕴在他身边坐下,赵醒归看了她一眼,弯下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包着彩纸的盒子递给她:“卓老师,给你的。”
卓蕴很吃惊:“这是什么?”
赵醒归一本正经地说:“教师节礼物。”
卓蕴:“……”
她摇着手:“不用了,谢谢,我算什么老师呀,你留着送你班主任吧。”
赵醒归说:“我特地买给你的。”
“真的不用了,小赵。”卓蕴心脏砰砰跳,打死都不接盒子,“我不会收的,你拿回去吧。”
赵醒归的眼神冷下来,手指抠着盒子的彩纸包装,低着头说:“卓老师,这真的只是教师节礼物,不贵的,你先拆开看看。”
“我不拆。”卓蕴说,“这不是贵不贵的问题,而是,我不能收你的礼物。”
赵醒归抬眼看她:“为什么?”
“不为什么!”卓蕴急得语气都加重了,“每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原则,这就是我的原则,我说了不收就不收!你要尊重我的原则!”
赵醒归脸色白得跟纸一样,眼睛死盯着卓蕴,好半晌才问:“你是不是讨厌我?”
卓蕴:“我没有。”
赵醒归点点头,把盒子丢到书桌角落里,转着轮椅面向书桌,低声说:“那我做作业了。”
他在生气,卓蕴知道,却没有力气再说什么。
时针滴答滴答地走着,这一晚的房间,除了那些细碎的声音,还多了窗外的雨声,雨势似乎更大了些,噼噼啪啪地敲打在玻璃上,卓蕴抱着臂,右手捏了捏眉心,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我今天……”赵醒归突然打破沉默,轻轻地开了口,他没转头看卓蕴,眼睛只盯着自己的作业本,“碰到我以前的同学了。”
卓蕴抬眸看他,他也不管她是否在听,继续说了下去:“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上高三,我已经半年多没见他了,今天是他自己找到我教室来的。”
卓蕴静静地听着。
“卓老师。”赵醒归终于转过头来看她,眉心微拧,脸色不太好,“我想问问你,是不是在你们眼里,我现在特别可怜,特别凄惨?”
卓蕴没回答,但她的表情已经给了赵醒归答案。
“真的有这么惨吗?”赵醒归语速很慢,语调也很平缓,“你们还没见过我的一些伤友,他们比我惨多了,在我们这些人里,我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他放下笔,举起右手给卓蕴看,五指张开,又握紧成拳:“我的手功能一点也没受影响,臂力也一样,我的腰肌还有一点力气,让我不用支架就能坐着,我还可以做很多事情,生活也能自理。”
卓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赵醒归放下手,说:“但是我朋友见到我,我从他眼睛里能看出来,他觉得我这辈子已经完了。有时候,我从我妈妈和苗叔的眼睛里,也能看到这些东西。”
他又一次撑着桌面,上身向卓蕴靠过去一些,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是洗发水和沐浴露的香味,湿漉漉的头发被空调吹得半干,泛起健康的光泽,卓蕴能看到他脸上细腻的肌肤纹理,还有因为转头,脖子左边出现的那道从耳垂延伸到锁骨的凌厉筋脉。
她学画,知道这叫胸锁乳突肌,名字不怎么好听,可在清瘦的少年人身上,这真是很诱人的一处所在,不是时时能看见,看见了,就会让人……想要去摸摸,是不是真的又韧,又硬。
卓蕴的视线不舍地从那儿移开,又落在他颤动的喉结上,接着在他那被衣领挡着的、若隐若现的锁骨处流连片刻,最后才回到他的脸上,与他目光相汇。
赵醒归的眼睛在他五官中最是浓墨重彩,他清冷的性子都因为这双含情眼而打了折扣,至少卓蕴是这么认为的,他,并不难靠近。
对视中,卓蕴的目光已化成一支画笔,细细描摹着他的眼型,将他每一根睫毛都描了一遍,笔锋一转,又去他高挺的鼻梁上滑滑梯。
她被他压迫着,却没退缩,上身坐得很直,始终微仰着脖颈。
卓蕴的画笔终于描到赵醒归的嘴唇上,他嘴唇很薄,唇色也淡,说话时没有过多的表情,他很认真地看着卓蕴,问:“卓老师,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