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二十岁那会儿我有多蠢吗?为了一辆保时捷就能疯得把自己推进坑里。注意,没人推我,是我自己拼了命跳进去的……何锐就是我犯蠢的证明。我有时候看着他忍不住会想,如果重来一次,如果我能避开那个坑,现在的我会在哪里?”
何萧萧使劲抽口烟,在嘴里含了会儿,又仰头喷出。无论多少人对香烟喊打喊杀,何萧萧依然觉得这是个好东西,几口下去,漂浮的心终于落到原处,她得以找回平时的理智。
凌瑶挥手赶了赶飘到面前的烟雾,端起可乐喝一口,“别这么说,你不是那么拜金的人,那时候你对纪承泽是有感情的。”
凌瑶嘴上这么劝姐姐,心里却在替何锐难过,她看得出来,何萧萧其实很后悔生下何锐。
何萧萧忍住了反驳凌瑶的冲动,她也知道这么说对儿子不公平。可内心里,她宁愿承认自己是个拜金女,也好过一个为爱扑火的蠢姑娘。
她还清楚记得纪承泽开着那辆蓝色保时捷出现时自己那副傻呆呆的模样,让现在的她想冲上去抽自己一耳光,好让当时那个傻姑娘赶紧清醒。
往事沉渣泛起,激情混合着羞愤扑面袭来,心里又地震似的晃了几晃,勉强稳住了,但仍有些残存的虚弱。这种时候她会想喝点烈性酒,但手边没有。
她又抽了口烟。凌瑶说得没错,她那时的确很爱纪承泽,可她爱的究竟是什么?怡人的外表,神秘的身世,还是若隐若现的财富象征?二十岁的自己所能感受的爱终究是浅薄的。
“我不是在埋怨何锐,这些年要不是有他,我真不一定撑得下去……归根结底是我的问题,太想过好日子了,还想一步到位,眼里只看得到好处看不见坑……人呢,只有结结实实摔过一跤才知道什么叫痛。”说到最后,何萧萧语气冷冷的,仿佛在训斥别人。
凌瑶说:“你看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儿子、房子、车子都有了,也不欠谁的。”
何萧萧笑笑,笑容有些苦涩,她知道自己过得并不好,房子买在郊区,通勤需要近一个小时,也不是什么学区房,何锐上哪所中学的问题到现在还没解决。一辆普普通通的宝来车,还是贷款买的,三个月前刚把车贷还清。
但这些还不是最困扰她的,归根结底,只要她不放弃努力,经济状况总会好转。她的烦恼来自其他地方。
作为单亲妈妈,每到学校有事找家长,她总得搜肠刮肚跟老师解释孩子父亲的问题;带何锐出去逛街偶遇同事,也得忍受对方充满探究的眼神;还有那些背后的议论,以及各种令她刺心的比较、衡量……
“我搞不懂,既然当年他挖空心思要躲开你,现在还找上门来干什么?”凌瑶托着下巴嘟哝。
何萧萧切断思绪,嗓音骤然沙哑,“我哪儿知道!”
“会不会是为了何锐?也许他家里要个孙子,恰好他又没有。”
何萧萧眯眼思索,凌瑶从她眼神里读出一丝精明的意味。
“如果是这个目的的话,我不介意跟他好好谈谈。”
凌瑶顿时紧张,“你不会同意跟他做什么交易吧?”
何萧萧朝她白了眼,“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凌瑶蹙着眉头,把手按在何萧萧肩上,语气郑重得像长者,“姐,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找你,你得记着一点,何锐不是他想扔就扔,想要就要的。”
何萧萧若有所思,良久,点了点头。
凌瑶看看时间,已近子时,她撑不住,起身说:“我要睡了,明天还得去新公司报到呢!”
何萧萧没动,点头说:“去吧。”
凌瑶回自己房间了,何萧萧独自坐在阳台里,仰头望着夜空出神。
如果不是因为SHE对她的诱惑太大,她会在认出纪承泽之后立刻翻脸走人。时隔多年,她到底还是成长成熟了,生活给过她太多教训,她没有勇气继续任性。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
宣讲结束时正值午餐时间,由刘总代表公司宴请何萧萧,纪承泽大概从何萧萧表情里品出嫌恶之意,便托故没有出现。
饭桌上,何萧萧试图从刘总嘴里挖出点什么,刘总态度很好,但嘴巴也很紧,只说要开会讨论后才能决定是否需要对雅美进行初审。
下午刘总又带何萧萧参观SHE展厅,向她介绍公司的发展史,算是尽一尽地主之谊。
何萧萧在一张创始人合照中看见了纪承泽,她问刘总,“Daniel也是创始人吗?”
“对!他是股东之一,创业初期就出资的,跟Ken,哦,就是我们邱董一样算创始人,只是他占股比较少。”刘总爽快地告诉何萧萧,“Daniel和Ken既是同学,也是很多年的朋友,实不相瞒,你们的合作方案本来是没通过的,恰好让Daniel看见,他建议我们重新考察一下再做结论……”
温蒂忽然跑来找何萧萧,说纪承泽晚上在君越请客,问何萧萧有没有时间。
何萧萧赶紧推辞,“我马上就得回去,公司还有别的事忙,替我谢谢他的美意,还是等合作有进展了再说吧!”
她的推拒让刘总和温蒂都很意外,但也不好勉强,温蒂客套几句后就去找纪承泽汇报了。
刘总让司机送何萧萧去火车站,路上纪承泽给她打电话,何萧萧没接,他又加她微信,何萧萧也没搭理。
她买了六点返程的车次,但四点就到火车站了,也没心思乱逛,找了个位子坐着发了两小时的呆。她思前想后,终于豁然开朗——SHE突然转变态度,又颇费周折邀请自己来上海,显然都是出自纪承泽的授意。温蒂不是说,合作能不能成,他是有拍板权的?
想明白了,何萧萧就在心里冷笑,接下来纪承泽应该会拿合作当诱饵,来和自己谈什么见不得人的条件了吧?
此刻,面对寂静的夜空,何萧萧回味刚才与凌瑶的一番谈话,忽然看清了方向,不管合作的诱惑有多大,也不管日子过得多艰难,她最不应该去祈求的人就是纪承泽——年轻时她在他面前输得那样惨烈,她绝不想十二年后重来一次……
何萧萧发现自己怀孕是在与纪承泽交往半年之后。虽是意外,何萧萧却非常欣喜,那时她全身心都沉浸在爱情之中,眼里只有纪承泽,以他的快乐为快乐,以他的忧愁为忧愁。
不过何萧萧也并非完全盲目,她是奶奶带大的孩子,奶奶冷静务实的处事作风多多少少影响着她。她吃不准纪承泽是否和自己一样全心全意,而在她从小接受的价值观中,孩子是维系感情的最快捷有力的纽带,在当时的她看来,有了纪承泽的孩子,他俩的未来就算捆绑在了一块儿。所以她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尽管那年她才刚满二十岁。
她把怀孕的消息告诉纪承泽,他却没有表现出同样的欢喜,反而有一丝慌张,何萧萧看在眼里也慌乱起来,情急之下,她抛开女孩子的羞涩,主动提出要跟纪承泽结婚,把孩子生下来。
纪承泽给她解释暂时不能结婚的理由,工作和生活都还没有稳定,而且何萧萧也太年轻,养一个孩子需要付出的精力完全超出她的想象。
何萧萧哪里听得进去,她承诺无论是婚姻还是孩子都不会影响到纪承泽的事业,孩子生下来她自己带,绝不会耗费他一丝精力,但纪承泽还是不答应。
何萧萧焦虑得几乎瘦了一圈,她和纪承泽进行了一个多月的拉锯战,谁也说服不了谁。无论纪承泽的劝阻显得多么替何萧萧考虑,也只能适得其反,她开始怀疑纪承泽的诚意,他是否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自己认真。
奶奶的泼辣劲儿这时派上了用场,何萧萧一改往日的妩媚柔顺,表现出彪悍的一面。她缠着纪承泽要他带自己去见父母,如果他不答应就是在玩弄自己,一个被玩弄过的女孩会干出什么破罐破摔的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很多年后的现在回顾那段不堪的往事,何萧萧终于愿意承认,当时的孤注一掷,除了爱情因素外,她确实有着更为现实的考虑,她已猜出纪承泽非富即贵的家世背景,不管将来能不能嫁给纪承泽,只要孩子在,他就没法弃自己而去。
没有纪承泽的未来或许稳定安全,但何萧萧已无法忍受平淡庸常的小日子。
纪承泽被纠缠不过,终于同意带何萧萧去见母亲。
何萧萧困惑,“那你爸呢?”
纪承泽忽然冷脸,“我没有父亲,只有母亲。”
出乎何萧萧意料,纪承泽的母亲衣着朴素,谈吐也丝毫没有富贵气,她跟何萧萧在一间茶室推心置腹聊了一个多小时,向何萧萧坦诚,纪承泽其实没什么钱,在公司做个项目经理,一年挣不了多少,那辆豪车也是从朋友手上借的。
何萧萧忙说:“没关系,我不是为他的钱,我是真的爱他才想把孩子生下来,生下来我会自己带。”
纪母叹口气说:“小姑娘啊,你知道自己带孩子有多难吗?阿泽就是我一个人带大的,那种滋味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不会把他生下来”
她眼里的悲哀令何萧萧震撼,一时竟接不上话。再看纪母那张苍老的脸,年轻时想必长得也很周正,如今像被岁月腐蚀了,皮肤蜡黄粗糙,皱纹布满整张脸,表情也是凄惶无奈。
纪母看出何萧萧的摇摆,趁势抓住她的手进一步劝,“事到如今我全告诉你吧!阿泽他不适合结婚,二十七岁的人了,一点没有过日子的样子,我是他妈,但我从来不说他好,受够了他的气!他谈过多少女朋友我根本记不住,没一个他是肯认认真真对待的。我一直替他捏把汗,怕将来有人找上门算账。我拿什么去赔人家?我看你是好人家的女孩我才这么说,真犯不着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等纪承泽重新出现在何萧萧面前时,她眼睛都哭肿了,扑在纪承泽身上又抓又挠,“你个骗子!”
纪承泽任她闹,不还手,眼里却有不耐掠过。
何萧萧心灰意冷,终于答应去堕胎,心里也清楚,这孩子一打下来,她和纪承泽之间也算到了头。
去医院的前夜,何萧萧忽然清醒(现在看,也可以说是清醒之后又糊涂了),疑问爬满心头,总觉得哪里不对。
财富可以伪装,但一个人的风度气质是很难装出来的,还有他母亲说的那些话……一切都像是为了甩掉她设定的骗局。
他为什么这么怕她肚子里的孩子?如果他真的没钱没地位,完全可以不管她,由着她生下来啊!
何萧萧决定赌一把,赌赢了,她下半辈子有一棵能够傍身的大树,赌输了,也无非是把孩子养大。他们齐眉镇上那么多孩子,又有多少是受过父母悉心培养的?奶奶常说,孩子就是草籽儿,随便往地里一洒,风吹过,草呼呼地就长起来了。
约定上医院的日子,何萧萧“失踪”了,她跑去一个在县城景区开客栈的小姐妹家躲着,直到生下孩子才回来,生米煮成熟饭,就看纪承泽怎么说了。
何萧萧回Y市的路上给纪承泽打电话,没打通,手机已停机。她猜到他可能会换手机,也可能重新找了房子,谨慎起见,她还是跑去那间租房查看,纪承泽果然已搬离,去向不明。
何萧萧没有放弃,只要公司在,纪承泽就跑不了。她从种种迹象推测,那家公司极有可能是纪家的产业,所以才能容忍他懒散的工作态度,如果只是普通员工,他早就给开除了。还有那份纪承泽让她去酒店房间拿的文件,路上她偷偷打开看过,上面有总经理的签字,总经理也姓纪。
何萧萧养足精神,准备好被质问时的种种借口后就去公司找纪承泽。
保安把她拦在门口,问她找谁。
何萧萧霸气回道:“你把纪承泽叫出来,告诉他何萧萧找他!”
“纪承泽?”保安迷惑,回头冲保安室喊,“你们谁认识纪承泽?”
有个老保安走出来,上下打量何萧萧,“你找纪承泽?”
“对!”
“他早走了!”
何萧萧愣住,“走了?去哪儿?”
“辞职了呗!”
何萧萧哪里肯信,一定要找人事部问个清楚。闹了半小时,保安妥协,替何萧萧接通纪承泽原秘书的座机。
秘书的说法和保安如出一辙。何萧萧追问纪承泽去向,对方说了句“无可奉告”就把电话挂了。
何萧萧还不死心,一连数日到公司门口守株待兔,希望能堵到纪承泽,结果她只是浪费了自己的时间和精力。
某个早上,她疲惫地起床,看到镜子里映出一张憔悴的脸,赫然想起纪母警告过她的那些话,忽觉一阵惊悚。她再次有上当的感觉,但这次是上了自己的当。
儿子出生后,尽管也请了月嫂,可何萧萧一个完整觉都没睡过,夜里不断被哭声吵醒,一次次从睡梦中把自己拔出来,那种痛苦的滋味是她从未体会过的。
何萧萧擡手抚了抚自己的脸,眼泪毫无征兆落下来。然而容不得她伤感,儿子的哭闹声从房间里涌出,灌满她的耳朵,何萧萧听着听着就崩溃了,原先支撑她等下去的信念也轰然坍塌。
她知道纪承泽的身份信息,但没权限去查,即便查到又怎么样,逼他结婚?他会肯吗?更何况是自己不守信在先。
为什么当初昏头昏脑就不肯听纪母的话放弃呢?
时隔多年,何萧萧一直避免再去回忆那段痛苦且愚蠢的岁月,惟愿它快点过去,从此不再回来。为了这个念头,她咬紧牙关死挺,熬过一天,熬过一周,熬过一月,又熬过一年。
她又怎能料到,当她走完一条长长的黑色隧道,好不容易看见一丝曙光时,纪承泽却从天而降,再次出现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