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萧萧的这些经历凌瑶自然都知道。那段日子她在高中,经常听见奶奶长吁短叹。
“奶奶一定对我很失望吧?”何萧萧眯起眼睛问。
凌瑶想了会儿道:“奶奶说,你能挺过来的……在奶奶眼里,天大的问题都能找到解决方案。”
何萧萧沉默了会儿,轻轻笑了,的确如此。奶奶强悍刚硬,又重利务实,相比之下,爷爷就显得软弱,爱逃避麻烦。
何萧萧上初三那年,父亲赌博欠下一笔债,一时还不出来,就脚底抹油溜了。收账的找到爷爷奶奶门上,爷爷也脚底抹油溜了,留奶奶一人应付讨债的,只要他们来,她就杀鸡宰鹅招待对方,一连供了半个月,讨债的也不好意思了,挥挥手说那笔钱他们不要了,让奶奶以后管好儿子。
何萧萧虽然恨父亲,但也觉得爷爷一走了之,把难题留给奶奶不靠谱。
凌瑶听何萧萧这么评价爷爷,颇不服气,她认为爷爷一走了之不是懦弱,是埋怨奶奶惯坏了儿子,什么都由着他胡来,自己要管还拦着不让教训。
“什么本事都没有,就知道对老娘吼,你奶奶谁都不怕就怕儿子,前世欠了他的。”爷爷曾经这样向凌瑶发牢骚。
何萧萧把抽到头的烟掐灭,笑道:“咱们还是别争了,让两个老人地底下耳根清净些吧。”
凌瑶也笑了,姐妹俩从小就在老人跟前争宠,因为难分伯仲,私底下自己做了分割,爷爷是凌瑶的,奶奶是何萧萧的。
奶奶离世后,爷爷一直郁郁寡欢,孤独地过了三年便也走了。他身体一直很硬朗,如果奶奶在,他不会这么早走。姐妹俩一致认为他俩平时虽然经常吵,但还是相爱的,或者已经习惯彼此依靠了。
凌瑶看了眼何萧萧说:“有一点被奶奶说对了,你会挺过来的。”
何萧萧笑得有些落寞,仿佛无所谓,又仿佛无奈。
“我吧就是吸引渣男的体质,怎么挣扎都没用!我就希望何锐将来别变成渣男,就算我这个当妈的积了大德了。”她既是玩笑又是自嘲地说。
“那你就不该老在他面前提渣男这两个字。”凌瑶嘟哝,“小孩子都很逆反的,现在不逆反,上了中学也会逆反。”
何萧萧一反常态没有怼她,点头说:“听你的,以后不提了。”
凌瑶捧起可乐来喝,“介不介意我问个问题?”
“问吧,不过介意我就不回答了。”
“你后来认识的那些男人,有真正爱上过的吗?”
何萧萧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失笑,“没有。”
凌瑶撇嘴,“你果然和奶奶一样务实。”
何萧萧笑而不语。其实是爱过的。
奶奶临终前一个清醒的日子,曾把何萧萧叫去跟前叮嘱,“以后要挺直腰板过日子……也别太指望男人,路得靠自己走…….”
不过何萧萧哭完就把奶奶的话抛在了脑后,二十六岁那年,她和上司王嘉栋陷入一场无法公开的情感纠葛。
那是何萧萧的第三份工作,在一家规模不小的化工企业做物流部文员,王嘉栋是物流经理,她的顶头上司,面试时一眼相中的她。
在王嘉栋的提携下,何萧萧终于完成从普通员工到管理层的飞跃,两年内晋升为物流主管。王嘉栋教会她很多东西,除了专业知识,还有在职场上的人情练达、各种明暗规则,让何萧萧得以少走许多弯路。
何萧萧入职仅半年,王嘉栋就开始追求她,何萧萧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直接原因当然是为了前途利益,另一方面也是动了真情。
王嘉栋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他了解何萧萧所有的事情,何萧萧在他面前无需演戏。他对何锐也很好,教小男孩怎么对付欺负他的人,陪他做各种运动,何锐也很喜欢他。何萧萧在王嘉栋身上能感受到什么叫“父爱”,那是她跟何锐都缺乏的东西。
三个人在一起的某些时候,何萧萧甚至有过这就是一个家的错觉,不过王嘉栋从未提及未来,何萧萧便也不提,不想让这个真心帮自己的男人为难。
偶尔的,王嘉栋会提到妻子,他和妻子是相亲结婚的,感情基础一般,老婆缺乏情趣,两人结婚多年已无激情,仅仅是为了孩子维持而已。这些话大概每个出轨的男人都会说,彻头彻尾的陈词滥调,然而何萧萧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不是她真傻,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
不夸张地说,王嘉栋赐予何萧萧的是一段稳固的、极为接近“幸福”定义的生活,她曾幻想就这样和他一直过下去,没有名分,但拥有相爱相伴的实质。
何萧萧晋升主管后没俩月,王嘉栋的太太就闻风找上门,在公司堵住何萧萧,手口并用,控诉并惩罚两人的“奸情”,着实闹了一出好戏。高潮则是王嘉栋为了平息太太怒火当场下跪认错,何萧萧对他的幻想也到此破灭。她很快辞职,离开那座城市,继续漂泊,直到在C市重新落地生根。
“男人靠不住啊!很多事还是得自己想办法。”
何萧萧终于又想起奶奶的感叹来,但也不后悔跟王嘉栋的那一段,他给她漫无边际的旅途提供了一座岛屿,让她得以小憩片刻,以便重新出发。她不恨王嘉栋,更多的是觉得他可怜,但那也跟自己没关系了。
“每次我以为遇到真爱了,接下来立刻就会走霉运,呵呵。”
凌瑶打了个哈欠,“别这么悲观,相信我,只要坚持,总会有好事发生——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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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瑶问程添:“我在这干多久了?”
“今天第五天。”
“天呐,我怎么感觉像干了五个月了?”
程添擡眸瞥她一眼,“这么难熬?”
“难熬?”凌瑶嘻嘻一笑,“不是啊!我是说对这里的熟悉感,好像待很久了。”
下午三点有一段空闲时间,程添没有外出,在阁楼上理货架,凌瑶跟上去帮忙,眼见他把一整包白糖扔进垃圾桶,凌瑶吃惊。
“为什么要扔掉?”
“过期了。”
“白糖还会过期?”
“袋子上标着日期,过期了会变质。”
凌瑶把糖袋子从垃圾桶里捡出来,拍拍平整,嘟哝说:“没听说糖还会坏的。”
程添站在一架梯子上,居高临下望着凌瑶,口吻略含揶揄,“你怎么像个上了年纪的人?”
凌瑶笑起来,“被你说对了!我奶奶就这样的。她以前去我姐学校收拾宿舍,看到她抽屉里放了包不知道谁落在那儿的白糖,扔抽屉里快两年了吧,她不许我姐扔,拿回来烧菜吃掉了。我们什么事都没有!”
程添摇头,“我不想把客人当试验品,万一吃出问题,餐厅得担责任,没必要——扔掉吧!”
凌瑶仰头盯着他,半晌不语,程添不再朝她看,却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怎么了,还是舍不得?”
“觉得你很奇怪。”
“因为要扔掉过期糖?”
“嗯,新闻里经常爆饭店用地沟油炒菜给客人吃,你却把一包过期十来天的白糖给扔了。这么严格的老板头一回见到。”
程添没说什么,只笑了笑。
凌瑶扶住梯子说:“我不是说你这样不好,恰恰相反,是太好了,好得让我担心你会亏本。”
“哪天开不下去就关门,很简单的事。”
“你到底为什么要开饭馆呀?感觉你并不缺钱……”
“你是想说没见过我这么败钱的厨子吧?我说我只是单纯想给自己找点事干,你信么?”
“那,为什么是开餐厅?”
程添把一包检查过的干贝放回原位,又拿起另一包,慢悠悠说:“有段日子,我也经常出来找晚饭吃,一个月下来就把住所周围所有的饭馆都吃腻了,所以我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家里的饭永远吃不腻,在外面吃却很容易倒胃口。”
凌瑶说:“外面的饭菜油大。”
“算一个理由。”
“那你认为是什么?”
“心态。”
凌瑶捏着下巴思索,听见程添又说:“我想试试,用给家人做饭的心态开餐厅,会不会得到家人一样的客人。”
“好有想法的老板。”
“你可以下去擦萝卜丝了。”
营业前一刻钟,凌瑶用自己带来的咖啡粉冲了杯奶味咖啡,她递了一杯给程添,程添皱眉不接。
凌瑶说:“提神的,试试!”
“想提神我可以抽烟。”
“你不要这么按部就班啦,也尝试一下新方法嘛,我又没下毒!”
程添勉为其难喝了一口,很快放下杯子,“黑暗料理。”
“怎么会?”凌瑶端起自己的杯子啜了一口,“难道代沟也包括味觉吗?”
程添哼一声,“难吃就是难吃,找什么借口?”
凌瑶噘嘴,“反正我觉得好喝。”
她看看被程添撂在桌上的那杯咖啡,“添叔,实话实说,你是不是看不惯我?”
“为什么这么问?”
“全面打扫不是花姐的事吧?可你大清早就把我叫过来一起干活,请问是为什么?”
程添不吭声。
凌瑶眉飞色舞道:“被我说中了?”
程添依旧不答,用带点纳闷的眼神看看她,“你为什么一天到晚这么开心?”
“因为没什么事让我不开心呀!你呢,干嘛一天到晚绷着脸?”
“因为没什么事让我开心。”
“所以你就逗我玩来着?”
“嗯。”程添居然承认了。
凌瑶乜斜他,“逗我玩开心吗?”
“……一点点。”
“好吧!”凌瑶笑,“如果能让你开心,我不介意。”
“时间到,开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