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早的天又阴着,风仍寒利,寂静荒野里,忽而奔过一阵快马急烈的队伍,自东而来,直往凉州。
马上的人个个身着戎装,灰袍罩甲,腰配横刀,是中原兵马。
封无疾领头在前,策马不停,生怕慢了。
返回秦州前圣人便有口谕,称如今河西与中原畅通,眼下河西未定,中原边州要留意协防,不想还真接到了他阿姊的密信。
他接了信便调兵赶来,一点都没耽搁。
风里忽而传来了些微动静。
封无疾高抬手臂,示意后方暂停,勒马扫视,到底也是封家人,深浅习过兵事探术,警觉心自不会少。
一边看,一边悄然往前,他手按上刀柄,朝斜前方的沟壑接近。
里面忽而闪出两道人影。
封无疾刚要抽刀,却见二人后方又跟出一道人影,手一顿:“怎么是你?”
前面两个是随从,挡着后面跟出的阎会真,她胡衣沾尘,发髻微乱,一脸意外:“来的是你?”
封无疾刀按回去:“对,来的是我,你这又是做什么?”
阎会真快步走来:“我就是来找你的。”
封无疾不禁上下看她,忽道:“我当初竟说准了?你还真有专程找我的一日啊。”
阎会真愣了愣,记了起来,他上次来凉州时说过一句“那可说不一定,万一将来你真有事找我”,不想一语成谶。
“谁专程找你!”她愤懑皱眉,“若非夫人交代,我还不来呢,你跟不跟我走?”
封无疾一听是他阿姊交代,当即正色:“跟你走,马上就走!”边说边叫后方兵马跟上。
随从已将藏在沟壑下的马牵来,阎会真坐上马背,闷头朝前带路。
前两日阎家子弟已接应到兰会二州来援的兵马,她因是女子,被安排的离凉州最远,好避开仍在城外厮杀未绝的吐蕃敌兵,谁知偏又接应到他。
往前快要接近凉州,隐隐听见了风里传来的喊杀声。
封无疾刚要速行,忽闻几道快马蹄声冲来。他反应极快,一手伸出,扯过阎会真手中缰绳,往面前一拽。
阎会真吓了一跳,险些要摔落马,身下的马却已被他紧急勒住,紧跟着颈后被他一按。
一箭掠过,后方兵马察觉来袭,立时打马回身,迎着箭来的方向杀去。
封无疾扭头往后看,冲来的是几个身着皮裘的吐蕃兵马,人数少,顷刻就被他们这行兵马解决了。
忽听阎会真急道:“你快松开。”
封无疾回头一看,手还按在她颈后,赶紧松开。
阎会真抬起头,脸上泛红,没看远处那几个被除去的吐蕃兵马,强作镇定道:“走啊,吐蕃前几日已杀入关了,如今凉州城外还有他们的人,小心被拖住!”
封无疾这才明白她因何来此接应,点头道:“那快走。”
阎会真抬手抚了下颈后,瞥他一眼,更闷了,才又打马往前。
一路都在绕行,未至凉州城,又来快马。
阎会真惊魂未定,一听见声音便放缓马速,想要回避。
封无疾赶紧策马往前,拦去她前方,却见来的是两名凉州斥候,与当时去秦州送信的斥候衣着一致,才放松戒备,回头说:“无妨。”
阎会真停住,往前看清来人,忙道:“秦州援兵到了。”
两名斥候打马过来,其中一人递上信函:“夫人新来命令,接应到封校尉后,请封校尉沿此往北支援。”
封无疾接过拆开,确认是他阿姊字迹,还是密语写就,信中还不忘叮嘱他要作战小心,当即便要领兵跟随斥候北去,忽一停,看向身旁:“刚才那下可要紧?唉,算了,等我回头再说,我先走了!”说完也不等回话,领人匆匆就走了。
阎会真额角一跳,被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了一句,又就这般走了,扭过头嘀咕:“谁要等你回头再说。”
说完便领随从赶回凉州,等她再瞥去一眼,只见他身影在马上已远去不见了……
凉州城外的交战一直没断。
南面关口虽已被封上,吐蕃大军却仍狂攻不止,之前杀入的吐蕃兵马借着凉州大部全力抵挡关口,逃逸出几支,无力正面冲击凉州城,便在城外四处游走袭扰。
舜音自城南返回,快步登上东城门的城头,远远望去中原方向。
守城将领近前,见她身上那件男式的圆领袍衫一直没换,已然沾染了血迹尘灰,又连日奔波不断,抱拳劝道:“夫人可回府休整再来。”
“不必了。”舜音刚说完,右耳听见一阵隐约的厮杀声,立即循声找去。
城外树影间,一人快马穿行而来。她眼已扫到,看出是暗中赶回的斥候,心中一紧,只担心是城外哪里的交战又吃紧了。
还没下城询问,斥候已飞快赶入城内,急跑上城头来报:“夫人,秦州援军已至!”
舜音脚步停住:“已将我消息送去了?”
“是,封校尉接了信函,已赶往北面。”
舜音心头顿松,闭了闭眼,飞快理一遍思绪,转身吩咐:“备战,随时等候总管传讯,以待反攻!”说完又命令斥候,“下令斥候营尽出,以保四面消息互通。”
守城将领应声准备,斥候也赶下城去传讯,顷刻马奔人走,城上城下忙成一片。
舜音转头看向北面,自那夜之后便没再听见那里传出什么动静,也不知那里现在如何了……
北面关城下方,轰然一声闷响,关门被巨木用力冲撞,又被关城内的守军死死抵住。
西突厥大部人马众多,不知疲倦般轮番进攻,只是游牧骑兵,并不擅长攻城,即便有攻城器具也不奏效。
屡试无果,敌军大部后退些许让开,后方紧跟着猛冲而来一部骑兵快马,直踏着关城之下累积的尸体,甩上铁链爪钩,攀城而上,抽刀挥砍。
关城上猛然箭雨射落,似早有准备,带着火油的箭矢落下,燃起一片。
攀援的敌兵嘶嚎坠落,城头守军马上又换一波,架上强弓,远射出一阵箭雨,直至后方大部阵前,断其后方。
敌军阵中终于传出愤怒的突厥语吼声,攻势立退。
“呸!”胡孛儿在城头上累得直喘粗气,“好歹又撑过一回,得亏他们没再用毒!”
穆长洲拎弓而立,玄甲上已斑斑血迹,也分不清是谁的血,喘口气,冷笑:“这次他们的目的不在我,而是凉州,又何须费心制毒。何况按他们所想,靠倾巢兵力便能拿下凉州。”
胡孛儿当即又骂一句。
一名斥候轻步跑至,近前便报:“禀总管,秦州援军到了。”
胡孛儿立时惊喜地睁大双眼:“嚯,我还是头一回如此期盼封家郎君!”
穆长洲转头:“现在何处?”
斥候回:“夫人已将援军接应往北,只等总管安排。”
穆长洲点头,兰会二州援军前日已到,如今按军令已深入南向阻截吐蕃混入兵马,时机刚好。
“秦州已到,那最远的也快到了。”他低语一句,忽而朝东远望一眼,迅速下令,“传我军令,着斥候引路,一方引兰会二州援军往南向吐蕃大军落脚处,一方引秦州援军往西突厥大部后方,分别截断双方后路。”
张君奉匆匆赶来听令,听完便快步赶下关城去传讯。
穆长洲眼睛看向关外,一如过往几日一样,西突厥大部遇创便往后退去,下一波必然是更猛烈的进攻。
他一抬手,示意守军后退,缓口气:“所有人即刻休整,养精蓄锐,等候命令。”
胡孛儿已全然来了精神,马上奔走于城上安排……
越往北,风越烈,封无疾领着人,跟随斥候前行,始终没入凉州,反而一直在临近的会州地界上直往北穿行。
直至抵达交界之地的一座关城,队伍停下,下马休整,等候命令。
等到午后天光已暗,另一名斥候快马赶来,近前低低报上了穆长洲的命令。
封无疾立刻起身,低声问:“这可是我阿姊……总管夫人领你们探来的?”
斥候抱拳不答,只往前带路。
封无疾已然明白,不随便回答才是对的,毫无疑问就是他阿姊所探,赶紧上马招呼所有兵马跟随,跟上斥候,从此处出关,绕行往凉州方向。
直指之处,正是西突厥的后方大部……
北面关城内外,如同陷入了沉寂。
西突厥各部兵马不时派出游走,监视查探,关城上方却没了动静,周遭离奇地像已凝滞。
关城之内,城上的守军却正在无声咀嚼干粮,饮水休整。
城下守军忙于喂食马匹草料,一切井然有序。
穆长洲坐在城上,饮完一口水,将水囊递给兵卒,站起身,绑缚护臂,整理玄甲,戴上盔帽。
胡孛儿虎步走近,给他递来刀弓。
穆长洲佩了刀和箭袋,持弓在手,走下关城,翻身上马。
胡孛儿跟来上了马,用力挥手,后方一众守军立时纷纷翻上马背。
穆长洲勒马等着。
直到一名斥候打马奔来,近前低报——
传讯已至各处,南面关城、兰会二州援军、北面秦州援军,城中守军……一处不落。
穆长洲凝神听着关外动静,停顿一瞬,忽然开口:“开城!”
立时关城大门被两边兵卒用力拉开,他缰绳一振,策马疾出。
后方兵马如黑潮压浪,跟随冲出,马蹄隆响,踏过关外的血迹狼藉,直冲而去。
上方关城上陡然擂响战鼓,声震天际。
西突厥大部听到战鼓擂响,连忙严阵以待,却见这次冲来的不是少量轻骑,而是守军大部,顿时呼喝声四起,奔马来抗。
穆长洲扬手抽刀,领头冲向右侧一部。
胡孛儿紧随在后,大声呼喊传令,令兵摇旗传令,后方凉州骑兵快马疾冲,悉数攻去,只袭那一方。
右侧一部皆为弓手骑兵,被黏住距离,毫无射距,瞬间被尖利长槊挑出缺口。
后方凉州骑兵配合迅速,抽刀而上,斩落一片。
虽是十姓部落全至,但各部只会优先自顾本部,待阵中传出可汗怒吼,其余各部才相继冲杀而来。
穆长洲一刀斩去身前敌兵,引轻骑折返避让,纵马踏上一侧斜岭,挥手下令。
令旗又一挥,后方守军大部立时横切而去,直迎敌军,故意隔开各部,将对方阵型打乱……
鼓声一阵比一阵高昂,划过天际,随风直送城中。
斥候的快马应和着鼓声,急奔向城内传讯。
舜音等到此时,终于听见动静,转头北望,心中一振,立即回头:“出城清敌!”
守城将领早已等候在城下,城门一开,当即带领守军奔马出城,杀向周围。
又来一阵鼓声,伴随着逐渐清晰的厮杀声。
舜音转头往南,声音似是来自南面关城,应是令狐拓也一并反击了。
只片刻,四处都传出了兵戈之声,杀声震**。
斥候不停奔来又走——
“禀夫人,兰会二州援军已至吐蕃后方。”
“秦州援兵已至西突厥大部后方。”
“令狐都督已领兵杀出关城……”
连日消耗他们至今,终于等到此时。
舜音耳中全是四面传来的鼓声,嗡然烈响,快听不清奏报,心中如弦紧扯,抬头看一眼天,又看一眼北面,手指捏紧,等着最后的消息。
风过关外北原,吹开厮杀的血腥气。
重重敌军阵中,西突厥可汗压着怒火,一声接一声地下令,自马背上看去,却见关城之内仍有守军奔来,遥远四处已传来激昂鼓声,终于觉出不对。
如此正面迎来,定然是援军已至。
可汗呵斥,又高喊出一道命令:“杀向关城!”
对面阵中,一杆大旗竖起,上面飘扬翻飞着清晰的一个“穆”字。
穆长洲立马旗下,正等着这命令,一见他大军撕扯着要往关城杀去,立时挥手,手中缰绳一振,驰马冲去。
轻骑左右随行冲出,直扑向阵心,挥去长槊,为他杀开一道缺口。
穆长洲纵马直奔狼头纛,故意抽刀一晃而过。
可汗大惊,即使被左右团团围护着,也忍不住要扯马回避,刚刚坐直,转头又来一箭。
前侧一部首领当即落马。
穆长洲回身一箭,正中其心窝。
“后退!”可汗先前被他所伤刚愈,谨慎万分,立时用突厥语大喊。
穆长洲收弓奔出,立马回望,后方已来大股尘烟。
“秦州来援!秦州来援!”远处兵马故意重复高喊。
奔往后方的西突厥各部骤然凌乱,连可汗稳军的高喊都被盖了过去。
穆长洲趁乱张弓,瞄向阵中,一箭射出,立即搭箭再射。
人影晃动,可汗周围始终防范严密,他一箭射去,马上有人挡去,不妨紧跟着又来一箭,忙又有人扑挡,却还是射中了可汗肩头。
可汗当头摔倒,阵中一片慌乱,赶忙拖其上马,却已来不及回避后方压来的援军。
前后皆是烟尘弥漫,看不清来了多少人,也不知杀出的凉州守军有多少人。
敌军大部自乱阵脚,昨日还是来势汹汹,现在阵前失将、各部离心,转头便开始各自冲杀……
北面报战的鼓声忽又激烈,如士气如虹,振奋人心。
舜音在城头上仔细听到现在,如有所感,立即下城,踩镫上马,直出城门。
一行斥候随她快马奔出城,后方还紧随着护行的弓卫。
几乎同时,忽有兵马自城外南向冲来,伴随着呼喝喊杀声。
舜音自马上回望,是一队吐蕃兵马冲了过来。
但紧跟着,便追来了一列清剿他们的凉州兵马。
一群穿着皮裘的吐蕃兵马前方,却有一个身穿胡衣的妇人身影,在马上朝她疯狂冲来:“总算出来了,你休想走!”
舜音当即扯马避让,隔着挡去的斥候与弓卫身影,看见对方扭曲的脸。
竟然是刘氏,她身上胡衣脏污,形容憔悴,一条胳膊僵着,只一手抓着缰绳,还未上前就被追来的凉州兵马缠上,在兵马阵中左右躲避。
舜音冷眼看着她:“拿下。”
到现在才见她现身,原来是藏身去了吐蕃阵中。
凉州兵马顿时扬兵攻去。
刘氏似已癫狂,躲避在阵中,还朝身边的吐蕃兵怒喊:“快攻入凉州!快甩开他们攻进去!这河西十四州是我的!”
吐蕃兵马与凉州兵马混战之中,无人理会她,喊杀声盖过了她声音,马匹也冲撞她去阵后。
远处似有震颤之声,隐隐而至,听不真切。
舜音转头寻找,看向东面,一回头,却见刘氏在阵中惊惶地躲过了凉州兵马砍去的一刀,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又打马朝她冲来。
“这都怪你,怪你和姓穆的!”刘氏狰狞怒吼,“我本该是大凉国皇后……”
兵马还未迎去,话音戛然而止,一箭飞至,直中她眉心。
紧跟着又是一箭,贯胸而过。
刘氏双目圆睁,猝然跌落马下。
吐蕃兵马猛然攻向箭来处,竟然直接在她身上踏了过去。
舜音怔然转头,看见远远持弓奔来的玄甲身影。
两列快马轻骑自他左右身侧抢先冲来,齐整抽刀,疾挥杀去,直直碾退试图冲近的吐蕃敌兵。
舜音回了神,立即策马而去。
穆长洲快马奔近,一勒停,下了马。
舜音跟着勒马,刚下来,已被他伸手一把接住。
她几乎听不清远处杂乱喊声,低低喘息:“我来接应你了。”
穆长洲盔帽已除,盔甲沾血,手臂用力一收,揽住她,喘气说:“我没事,安然无恙回来了。”
舜音紧紧抵着他身前玄甲,终于定了定心,却又蹙眉,看向城下厮杀处:“还未退敌。”
“会退的。”穆长洲说,“最后一支援军就要到了。”
舜音心中一动,记起临走前他特地留的话:别忘了我还递了奏折,还有一支援军。
忽然想起刚才的动静,她转头东望。
穆长洲紧揽着她,看向东面:“已能听见动静了。”
昏沉暗下的天色如被割开一线,天边似有乌压压一片潮水推来,先是隐约的震颤,继而是齐整的马蹄声,平稳渐至,越来越清晰。
厮杀着的吐蕃兵马被轻骑杀去后方,仍呼喝不断,下一刻仓皇后退。
城头上忽又擂响激昂鼓声。
浓云低压,大风漫卷,浩**大军自东而来,一路飘扬旌旗,舒卷着,露出清晰的龙纹。
两侧身披重甲的禁卫持戈压阵,马嘶喑喑,所过之处带起漫天烟尘。
当中一顶华盖之下,露出跨马而来,明袍在身的人影。
舜音惊讶地看向身旁,他上奏之时,竟做了这样的安排。
穆长洲紧盯着那里,侧脸平静,如已等多年。
最后的援军,是天子亲率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