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音醒来时已在大帐之中,睁眼发现自己正和衣躺在里侧的一张行军榻上,身上盖着厚毯。
腰上搭着手臂,她一动,身后的人就动了,回过头,看见穆长洲坐起了身。
他似也刚醒,身上只褪了玄甲,袍衫被压得微皱:“不能让你一直在外睡着,还是带你回来了,刚好我也需休整,睡到此刻正好。”
这么一说,倒像是她睡着的时机刚好。舜音醒了才意识到昨夜奔走了多少路,这一觉睡得深,从头到尾都像是被他这般揽在身边一样。
行军榻太窄,穆长洲只能和衣侧躺,松开她起身:“你再睡片刻。”说完拂了下衣摆,绕过遮挡的木架,往帐外走了。
舜音已休息够,跟着起身,听见些微动静,往木架外看了眼,大概是他出去时的吩咐,兵卒提前送入了梳洗清水和饭菜便退去。
刚过午,营中很安静,兵马应当大多都已调动出去了。
舜音梳洗完,用了饭,听见大帐外传来张君奉和胡孛儿的声音,隐隐混着穆长洲的说话声。
她听不清,理了理袍衫和鬓发,走出去,快到帐门边,才听清张君奉的话。
“都已按军令准备好,不知接下来他们何时会动兵。”
穆长洲背对帐门站着,像已在别处清洗过,正往身上重新覆上玄甲,低声说:“应当快了。”
舜音接话:“确实快了。”
顿时帐外的几人都朝里看了进来。
穆长洲看她一脸沉静地站在悬挂舆图的木架前,走回帐中问:“还有没报完的?”
舜音点头,边回忆边说:“西突厥的大部并未安营扎帐,不会在那里停顿太久。两面又皆是重兵而来,光是西突厥一方,已是十姓部落全至之势。刘氏的残部目前离凉州最近,或许是被充来此战打头阵了。”
穆长洲说:“你返回时忽来笛啸示警,是有人趁商路混入了关内,便是那些残部。刘氏去时便失去了总管府印信,如今只有拿往事流言来搅动民心,在西突厥眼里多半已成弃子,会被用来打头阵也不奇怪。”
舜音低语:“探敌之秘,兵力最下,策略最上,要能知道他们的策略图谋才是最重要的。”她转头在舆图上点出了两面敌军目前位置,又在中间点出刘氏残部所在,“这般列阵,又随时会来……”她话稍顿,蹙了蹙眉。
穆长洲目光凝视在舆图上:“是想围城。”
舜音看向他:“你已知道了?”
“也不是第一次了。”穆长洲沉低声,“朝中拔去他们勾结的高官,又为封家昭雪,已直揭出他们目的,他们自然也不会再遮掩了,也难怪连结盟都稳固了,如今两面举国之兵前来,想兵围城下,一举拿下凉州,还可反迫中原。”
舜音不觉冷眼,转头却见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自己。
张君奉和胡孛儿早已走入帐中,听到此时,全看着她。
“夫人果然精通此道。”张君奉惊愕道。
到了现在,也无须对他们遮掩了。穆长洲看一眼舜音:“你们以为我当初步步顺利是因为什么?”
张君奉恍然大悟,亏得当初还以为那是如有天助,原来助力就在他身边。
胡孛儿惊得声都没了,在旁干扯自己的络腮胡。
帐中安静一瞬,张君奉干咳两声,赧然上前:“过往是我失礼,还以为夫人来此毫无益处,今日在此重新拜见。”说着抬手,郑重见礼,“河西张氏,张君奉,拜见夫人。”
胡孛儿立马跟着上前,有样学样,也抱拳见礼:“不知道哪里的胡氏,胡孛儿,拜见夫人。”
“……”舜音无言地看着他们。
穆长洲牵唇,眼看着她,口中说:“虽是夫人该受之礼,但眼下该迎战了。”
舜音与他对视一眼,才开口:“先退敌最重要。”
二人连忙直起身,胡孛儿脑筋转了回来,急道:“他们这么多人,咱要先迎哪边啊?”
穆长洲盯着舆图:“昨夜待命的兵马即刻调动,两路赶往南向山隘,随时拦截吐蕃;下令甘州兵马尽快推进凉州,往南向支援;其余兵马全部调往北面关口。”
一听兵马齐动,张君奉和胡孛儿立即出去,分头传令安排。
仿若回应,外面陡然传来急促马蹄声,有兵卒在高喊报信:“敌军来攻了!”
舜音转头看去,一如所料,说来便来了。
穆长洲伸手在她肩后一带:“走。”
营帐外,兵卒已将马匹牵来。
胡孛儿和张君奉传完令,飞快上马,带领兵马列阵在营外等候。
离得遥远,也能听见凉州城上刚刚擂响的急促鼓声。
舜音快步走去马旁,踩镫而上,转头看向身旁。
穆长洲听完了报信兵卒的禀报,翻身上马,近前扯了下她马缰,与她同行往前:“是混入的残部在小股作祟,这才刚开始罢了,若没猜错,他们的大军是想让残部吸引凉州兵马去清剿,再趁机大举压进。”
后方列阵兵马立即跟上。
舜音跟在他右侧,细想凉州四面城门外的兵马,当初还以为那般严密防范是针对中原,如今想来,或许他早就准备好会有这一日了,只是两面倾巢重兵,还是太多了:“光靠凉州恐怕不够。”
穆长洲说:“是不够,凉州精锐虽利,皆配了军马场中最好的军马,但腹背夹击还是危急。昨夜我已安排周边各州调兵待援,除此之外,最好再有援军。”
舜音心思一动:“中原?”
穆长洲迎上她目光:“无疾应当返回秦州了。”
舜音点了点头:“我会安排。”
马踏上窄道,穆长洲停住:“你往城中固守,指挥斥候,与我互为策应。”
舜音跟着一停,沉吟一瞬便道:“好。”
穆长洲转头朝后招手,分出人马,一夹马腹,策马而出。
后面胡张二人领人疾驰跟去。
城头上的鼓声仍不断传来。
舜音看他远去,没有停留,领了剩余人马,赶向城中。
到了凉州城外,才感觉到了敌兵来袭,远处一阵一阵尖利的笛啸声不断,隐隐传来细碎的喊杀声。
舜音时不时捂一下左耳,在马背上转头找了找来源,似乎是东北向。
那便确是刘氏残部混入的人了,那里对应关外的方向,是昨夜探到的他们藏身之处。
靠商路混入的人应当不多,但这些残部对凉州太了解,依旧麻烦。
东城门稍稍开启一道,舜音当先冲入,刚下马,看见远处大道上百姓都在慌张奔走,铺肆接连闭门。
她没停,缓口气,匆匆走去城下信驿,再出来时,手里已拿了一封刚写好的信函。
斥候营的人马赶来了两三人,其余仍在按她要求轮番往各处暗探。
其中一人近前低语:“禀夫人,混入的残部在往中原方向赶。”
舜音捏紧信,心中了然,昨夜就已安排斥候盯住中原方向,这些人往那里赶,大概是想隐于暗处,断了他们往中原搬救兵的路径。
她问:“消息送给总管了?”
“是,已前往传讯。”
舜音递出信,低低交代:“只凭他们人数也不够阻拦,只不过藏于暗处伏击有些棘手,消息既已传给总管,等待总管兵马即可,一旦总管挥兵清除过去,立即携我信赶赴秦州。”
斥候将信藏入怀中,即刻出城等待。
舜音刚要往城上走,对面忽而走来一人。
“夫人。”是阎会真,依旧一身胡衣,刚从大街那头走来,脸上很凝重,近前便问,“夫人可要帮忙?”
舜音止步:“如何帮忙?”
阎会真皱着眉,打量城上:“我阎家只担心再来一回当年的围城,虽我当初年纪小没亲见,但料想不是小事,夫人既可在此亲守,我也可为夫人往西去搬回鹘援兵。”
舜音意外地看她两眼,安抚般笑了笑:“虽是好事,但回鹘援兵还是太远了,敌军却近在眼前,就近的援兵只能往中原去搬,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阎会真以为她不放心:“眼下西面没有来敌,路上是安全的,夫人不必担心,这也是我阎家长辈交代的,不是我一时兴起。”
舜音见她说得认真,想了一下,只好道:“阎家既有此心,那就协同守军固守西城门吧,西面暂时安全,若有事,也好随时接应。”
阎会真仔细记下,应了一声,才总算没再往下说了。
舜音走上城头,上面擂鼓仍响,远处天际黯淡,拖拽着尘烟,是巡视的队伍在与混入的残部人马交手。
尚未看见穆长洲亲率的人马,她往东北向看,便知他已先往那里去了……
凉州城外三两交战仍在继续,兵马却并未急着赶去清剿。
一支五百轻骑悄然出关,直奔向一片崎岖不平的莽原。
风一吹,原上矮草起伏,像是随时会从草下冒出隐藏的人影。
穆长洲环视四周,辨认了方位,一手从马背上拿起弓,一手抬起,倏然一落。
“唰”一阵亮刃轻响,胡孛儿一马当先,猛冲了过去。
后面轻骑立时跟随扑进,直往前冲杀而去。
声音响起的瞬间,四周不平的沟壑洼地里,茂密草底下,如同被惊动了一般,倏然钻出一群一群藏匿的兵卒,像是被用力掀土翻出来的一般,慌张又匆忙地拿起兵刃来抵抗,身上甚至还穿着凉州制式的戎装。
轻骑快马却已毫不留情地杀进,槊尖挑去,惨嚎四起。
从这里往东,他们可以翻山混入商路,再凭借一样的汉民相貌,熟知的凉州情形,混去凉州城外围。
虽然艰险,可他们竟也甘愿为了外敌去厮杀自己人。
一名斥候飞快打马奔来,近前报讯。
穆长洲勒马外围,耳中听完,点一下头,眼睛始终盯着厮杀场,倏然策马出去,驰至后方,张臂搭弓,接连射出两箭。
正中两个想要逃出的残部副将,二人前后摔落下马,喊都没喊出来。
他勒马回身,轻骑过处,残部余兵已经跪倒了一片,纷纷告饶。
胡孛儿“呸”一声:“内贼最可恨!告饶也不会留你们!”骂完喘气奔来他跟前,“没看见那婆子!”
“也快现身了。”穆长洲目光扫过四下,“除尽便走,回往城外清除混入的残兵,尤其是往中原的路径。”
这里端干净了,那些混入的不过少数,就好办了。
胡孛儿马上回头安排,领人回返……
报战的鼓声稍停,凉州城中却已静得快没声息。
舜音站在城上,细细理着各处送来的消息,知道真正的战事还没开始,但随时就要来。
“夫人。”一名斥候悄然接近,低低报上新探到的情形。
舜音看过他口型,眉心稍拧,没表露出来。
外面,兵马游走,忽而整肃起来。
她凝神望去,看见胡孛儿打马而过的身影,才知他的兵马已经赶回城外来清除残兵。
几乎同时,就见她安排送信往秦州的斥候快马而去。
尖利的笛啸声早已停了,四处拖拽的尘烟也逐渐远去,直至消散无影,被凉州兵马逐杀碾尽了。
舜音心头微松,眼里远远看见玄甲凛凛的身影快马驰来,披风翻飞。
她立即下去,刚到城下,穆长洲已策马入城。
他下了马,大步走来,站到她右侧,低声说:“这里一除,他们应该就要动了。”
舜音当然明白,那些残部不过是两面大军眼里的蝼蚁,拿来袭扰纠缠凉州兵马的手段,眼下被就此清除,动静也许还没传去双方大部,但也藏不了太久,或许马上就会压进。
那才是真正的战事。
她看了看左右,想着斥候刚刚报来的情形,压低声:“恐怕他们仍有兵马在调动。”
所以他们的兵马可能还会更多。
话音刚落,听见一阵缥缈不清的沉闷号角声。
舜音不确定地抬头。
一名兵卒自城外快马奔来:“西突厥大军推进了!佐史正严守关口!”
顿时城头又擂响鼓声,比先前急促万分。
城上守城将领匆忙奔走,呼喝安排,守军脚步阵阵响起。
舜音心头不自觉扯紧,手被穆长洲一把抓住。
“你仍守城中,继续与我互为策应,小心。”他松手要走。
舜音反手抓住他手指,下意识跟近一步,借着披风遮挡,抵近他身前,眼紧盯着他,意思不言而喻。
穆长洲身稍转,挡着她,一手悄然揽在她腰上,低声说:“有你与我策应,先前的事不会再有,届时你也来接应我。”
舜音松了手。
穆长洲低头,动着唇,无声又说一句。
她眼一动,脸色忽缓,点点头。
穆长洲笑了下,走去翻身上马,看她一眼,疾驰出城。
瞬间后方兵马皆去,城头鼓声愈发擂响,通报大战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