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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尖意 正文 第九十五章

所属书籍: 心尖意

    一场雪下了足足大半月,雪后天晴,禅房里仍旧药味弥漫。

    军医在榻前为穆长洲那些刀伤换药,几道伤口本就不深,如今已基本愈合,长出泛红的新肉,包回去,又揭去他眼上遮着的软布,手里举了盏灯火过来,在他眼前照了照。

    穆长洲眼珠轻微一动。

    军医惊喜道:“总管身体强健,恢复得委实够快,已大好了,照理说这么多天下来,毒已清完,眼睛也该渐渐好了。”

    穆长洲轻抬一下手,脸朝向门口。

    军医知道他不喜多打扰,又嘱咐几句,便收拾东西走了。

    舜音从门外走入,脚步轻浅,手里端着碗药过来,坐在榻边,将碗递到他唇边,轻声说:“喝了。”

    穆长洲诸事配合,尤其喝药,倾身低头,一手托住她手,自己喝完了。

    “该擦身了。”舜音照顾他已轻车熟路,只每日擦身还是会不自在,连语气都是轻飘飘的,转头朝外唤了声胜雨。

    穆长洲抓着她那只手轻轻一扯:“不用了,回去再做这些。”

    舜音回头看他,他已恢复许多,脸没那么瘦削了,也不再苍白,在她面前定定地睁着眼,只久未刮面,下巴微微泛青,才看来仍有颓意。

    她问:“你能回去了?”

    “嗯,也不能一直让你住在寺里。”穆长洲转头吩咐,“准备回府。”

    刚被唤来门口的胜雨称是,立即去安排了。

    胡孛儿和张君奉忙到午后才过来,便见寺门外在套车备马,是要回军司府去了。

    二人往禅房处走,到了院外,院门大开,里面众人刚用罢斋饭,陆续走了出来,都在往外忙碌。

    穆长洲走出来时,已刮面梳洗过,利落冠发,身上换了厚锦袍衫,领口翻折,紧束系带,眼上软布也取了,眉眼沉定,乍一看如回到了往常。

    舜音肩搭披帛,一手扶着他手臂,转头自胜雨手中取了件披风,要为他搭上,抬起手,低声说:“你矮身些。”

    穆长洲唇边似有笑,迁就低头,由着她将披风披上来,自己抬手系好。

    舜音转头取了自己的披风系上,才看到胡孛儿和张君奉到了,眼一闪,当做没看见。

    胡孛儿“嘿嘿”干笑:“早知咱就直接入军司府去报军务了。”

    穆长洲闻声转头,问:“城中如何?”

    “官署中诸事如常,没什么事。”张君奉接话,“只陆刺史,前日听闻他想来拜见,或许就是今日。”

    说得正巧,一名守寺兵卒来报,陆刺史在外求见。

    穆长洲想了一下:“让他过来,我单独见他。”

    舜音看他一眼,小声提醒:“你还未全好。”不仅没有全好,他曾对中原官员不善,还架空了陆迢的刺史职权,先前还将人抓起来关了许久……

    穆长洲脸偏过来:“没事。”

    远处,身着绯红官袍的陆迢已朝此处走来,舜音听他这么说,又看人要到了,只好带着胜雨走开。

    张君奉和胡孛儿也当即退远了。

    陆迢走近,发现左右无人,只穆长洲一人长身立于院外,有些意外,打量他一番,早听官员们说他受了伤,看模样却是大好了,抬手见礼:“军……不对,当唤总管了。”

    穆长洲问:“陆刺史因何求见?”

    陆迢道:“官署传示朝中诏令,得知总管新任,我身为朝廷命官,自当来拜见。”

    穆长洲说:“你早无刺史之权,又何须总留着刺史做派。”

    陆迢闻言皱眉,继而严肃:“我虽无实权,只剩空名,但我终究是朝中委任的一州刺史,只要我还在此一日,这里就还是国中之地。既为朝臣,当行臣事,便是只看在总管铲除了前总管府,而今我也该来拜见。”

    这也是他即便被架空职权,也不曾离开凉州的原因,直到发现前总管府有了反心。

    穆长洲脸上一丝变化也没有,仿佛只随耳一听:“那好,你接着做刺史,城中诸事也正需人手操持。”

    陆迢一愣,抬头却见他已转身离去,脚步缓慢,似乎并不想多说。

    舜音走过佛殿,回头看了一眼,还有些担心,以往从未见陆迢与他交谈接触过,也不知他们会说些什么。

    “夫人。”极轻的一道声音在唤她。

    舜音险些没听到,转头才看见一间罗汉殿外站着一身素淡襦裙的陆正念,走近问:“随你父亲一起来的?”

    “是。”陆正念脖间系了个雪白绸巾挡风,愈发衬得人怯生生的。

    舜音刚要说话,扫见不远处胡孛儿和张君奉同时往院落方向去了,猜测穆长洲已说完,本想去搀扶他,但见他们都去了,还是忍住了。

    回过头,却见陆正念眼睛追着张君奉看了出去,也见怪不怪了。

    舜音示意身后的胜雨先出寺去,回头压低声说:“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陆正念转回目光,脸上顿时红了:“让夫人见笑了。”

    “无妨,这里又没别人。”舜音说,“你若不想说就算了。”

    “也没什么,我、我也说不上来……”陆正念脸更红,嗫嚅着,好一会儿才往下说。

    当年中原官员被抓捕时,她恰好随父去了官署,眼见众人被押解带走,害怕得不行,生怕自己的父亲也会被带走,紧紧揪着父亲的衣袖缩在一旁。

    忽觉有人看到了她,更加害怕瑟缩,却见那人走来身前,替她挡了一下。她抬起头,只看到一个清瘦的少年背影。

    当时只留了个印象,后来才知道他是凉州佐史张君奉,几乎是军司的左膀右臂。

    没多久逢上本地官员轻慢她父亲,张君奉经过,分明已经过去了,竟又回头,上前来客气地朝她父亲见了礼,此后这类轻慢之事便少了许多了。

    接连几件事下来,她便觉得此人可能看起来也不是自己想的那样,不禁对他关注许多。

    时日一久,也就渐渐改观了……

    舜音听完,问:“就这样?”

    陆正念更觉赧然:“就说让夫人见笑了。”

    舜音看看她,心想这么好的姑娘,未免太便宜张君奉了,想起曾经还以为她爱慕的是穆长洲,转过脸,小声自言自语一句。

    陆正念没听清:“夫人说什么?”

    舜音回神,立即说:“没什么。”

    不远处,两株矮树之后,穆长洲站在那里。

    他走得缓慢,避开陆迢就没再走了,是快步赶去的胡孛儿将他扶了过来,走到此处才停。

    “不走了?”胡孛儿扶着他胳膊纳闷。

    张君奉站在另一侧,往前看,看见罗汉殿前站着夫人和另一个女子,细看才发现是陆刺史之女,想起穆长洲耳力极好,低声道:“军司……总管莫不是听见什么了。”到现在也总改不过口来。

    穆长洲说:“那姑娘对你有意。”

    张君奉懵住:“谁?我?”

    胡孛儿瞪大双眼看他,压着嗓门:“你果然对人家姑娘做了啥!”

    “少胡扯!”张君奉似不信,又伸头往前看,“真是我?”

    看了那姑娘好几眼,他眼神渐渐不太自在,却遮掩一般,口中故意卖弄道:“也是,我堂堂河西豪族张氏之后,有人爱慕也不古怪。”

    穆长洲面朝前方,迎着吹来的风,忽而笑了笑。

    张君奉跟着看过去,就见舜音转过脸,像是自言自语了什么,忍不住问:“怎么了?”

    “没什么。”穆长洲已举步往外,胡孛儿赶紧扶他往前。

    陆正念脸红得快说不出话来,忽见张君奉过来了,眼还在朝自己看,前面就是军司,不对,是总管,连忙屈身见了个礼,转头便走:“我、我去找我父亲。”

    舜音见她自另一头绕着远去,回过头才看见穆长洲已走来。

    刚走近,他就自胡孛儿手中挣出手臂,朝她伸手。

    胡孛儿马上识趣地走开。

    舜音眼一动,走过去扶住他,往寺外走。

    马车已经备好,胜雨挑着帘子在等候。

    舜音扶着他登上车,刚坐稳,手忽被他抓住。

    穆长洲低声问:“你刚才最后一句说什么?”

    舜音一愣,回味过来:“你听见了?”她看了看他眼,有些怀疑,“这么低也能听见?”

    穆长洲唇边带笑:“听见了。”

    舜音顿时耳边一热,先前听到陆正念说完,她转头悄悄自言自语了一句:还不如穆长洲……

    竟让他听见了。

    车驶了出去,穆长洲随车一晃,抵近她,忽而低语:“我还是更愿听你唤我二郎。”

    舜音瞥他一眼,转开脸,故意说:“我那是以为你……少又狡诈。”

    穆长洲适可而止,不说了。

    车外,胡孛儿打马随行,到此时还在瞄身旁:“看不出来啊。”

    张君奉跨马在旁,翻了个白眼,一本正经地干咳两声。

    至东城门附近,正赶上一名守城兵卒骑快马而来,拦在车前,高声报:“城外有吐蕃使者赶来,请求入城拜见总管,已等候两个时辰!”

    队伍停下,舜音闻声看出去,又看身旁。

    穆长洲敛眸坐了一瞬,说:“就在城上见。”

    舜音探身出车:“我去见。”

    穆长洲拉了她一下:“我与你一道去。”

    胡孛儿和张君奉也顾不得打趣了,一前一后下马,快步上了城头,看下去时手里都按了刀。

    早些时日已听巡视兵马来报过,有吐蕃使者一路绕道赶来,他们沿途严密监视,此时对方才到城下了。

    城外积雪未化,四处雪白,只有马踏出的路径泥泞细窄。

    城门处停着一小队人马,马上的人个个着皮裘、系毛带,辫发戴帽。为首的使者高持出使节杖,用汉话喊:“听闻凉州总管新任,特来拜见,请求入城!”

    胡孛儿刚粗哼一声,瞥见身后两人,让开了。

    舜音扶着穆长洲登上了城头,松开他胳膊,拢一下披风,走过来,朝下方望去。

    下方使臣看到个女子,似是诧异,脸色狐疑。

    胡孛儿高喊:“进什么城!见到总管夫人了,可以滚了!”

    吐蕃使者按手见了礼,挤出笑:“我等还未见到总管,献上贺礼,上次的战事也需商讨。”

    胡孛儿怒骂:“还有脸提战事!”

    舜音听明白了,定是西突厥给他们通了气,他们是来打探穆长洲眼下是何情形的。

    只不过前些时日落雪难行,他们又得借着总管就任的名义过来,未免来得太晚,至少眼下隔着城头看,穆长洲已安然无恙了。

    刚想完,穆长洲已走来身侧。

    她转头看去,他垂眸对着下方,仿若能看见一样。

    使者见他突然现身,一下愣住,似没料到一般,很快又堆出笑脸,按手见礼:“但求入城,近前拜见总管。”

    舜音冷眼看去,想近前来看人到底有没有事才是真的。

    “不必了。”穆长洲忽说,“既来敬贺,我也该回礼。”他朝后伸手,“弓。”

    舜音怔了怔,以为听错了,转头看去。

    身后守城兵卒递来一张弓,送上箭袋。

    穆长洲拿在手中,搭弓引箭,倏然拉满,一箭射下城头。

    一箭正中吐蕃使者马前,马立时受惊抬蹄,险些将人掀落。

    下方一片惊呼,人人骇然仰头。

    穆长洲收弓,冷声说:“带着回礼回去报信吧。”

    下方众人再不多言,匆忙拍马就走了,使者一路节杖高举,像是生怕自己也挨一箭。

    穆长洲转头,递回了弓。

    张君奉发着懵,胡孛儿张着嘴,都回味不过来。

    舜音看着穆长洲看过来的脸,他眼睛动了动,眸中又有了往日的黑沉,暗藏一点亮光。

    她倏然反应过来,一抿唇,转身下了城头。

    胡孛儿和张君奉才回过神来。

    “军司,不是,总管你……”胡孛儿道,“藏得真深!”亏他前面还扶得尽心尽力。

    张君奉嘀咕:“今日惊异之事真是一件接一件……”

    穆长洲朝城外看去一眼:“继续盯着。”说完转身,快步下了城头。

    城下已没有马车,舜音下去后就自行乘车离去了,只两三随从牵了马在原处等候,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穆长洲翻身上马,追了回去。

    军司府外,已有仆从在等着迎接。

    昌风这两日才得知军司一直未归是在寺中治伤,一见马车驶来就匆匆迎上。

    车一停,舜音掀帘而出,径自入了府内。

    胜雨在后,险些要追不上她脚步。

    昌风只看到她一人,只好又伸头去看路上,很快听见几人快马而来,连忙上前见礼:“军……总管看来已好了。”

    “嗯。”穆长洲随口应了一声,下了马,大步往里。

    廊上提前悬了两盏灯,主屋里早已烧好了炭火,一室温热。

    舜音进屋,刚解下披风,就听见了走来的脚步声。

    穆长洲走入,直走到她跟前:“生气了?”

    舜音拧着眉,背过身不理他。

    胜雨走来屋门外,端着铜盆,小心翼翼朝屋内看了一眼:“按夫人吩咐,一回来就备好了热水,药材已放了。”说完送入,放去桌上,又看了看二人,赶紧退去了。

    舜音听见更气闷,还担心他伤好不了,不想他好了还瞒着自己。

    忽而想起来,她转头说:“那句话你也不是听见的。”分明是看见了口型。

    穆长洲走近:“我当时还只是勉强看清。”

    是看见了她的口型,刚能视物时还有些不够清楚,而后才慢慢适应,直到城头上那一箭时,才能完全看清。

    舜音转身走开几步,仍不理他。

    右耳忽听见门响,她眼神瞥去,穆长洲已掩了门。

    他解去披风,又一手除去腰间束带,褪了外袍,转头走去桌前,自铜盆里拧了帕子过来,塞到她手里,抓着她手送入衣襟:“还没好透,药总得接着用。”

    舜音一下贴近他身前,抓着帕子的手抵到他身上,蹙眉说:“你已能看见,不需我了,是故意戏弄我不成?”

    穆长洲察觉她想抽回手,一把按紧,低头说:“没你怎么行,没你我就真不在了。”

    舜音立即掀眼瞪住他。

    穆长洲看到她眼神,胸腔里忽的一沉,声低了:“不说了,难道我好了不是好事?”

    舜音眼神微动,终于看向他衣襟里,那里面一道道的伤疤露出来,直冲入她眼里。

    他已死过那么多回,都挺过来了,当然是好事。

    穆长洲抓着她的手,愈发贴近,声音沉坠:“那你罚我?”

    舜音耳廓一麻,额间被他呼吸拂着,渐沉渐热,看见他黑漆漆的眼,心口突跳,顿了顿,握着帕子的手轻轻擦了过去。

    穆长洲身上忽的一凉,是她的手指贴了上来,随着擦拭,顺着他身上那些疤痕抚过,微微发痒。

    他抓着她手,不想她触碰那些。

    舜音挣开,手又贴上,握着滚热的帕子,从胸膛到腰侧,再到背后,避过几道刚愈合的新伤,这么多日,不用看就已熟记下来,擦去背后时,就快贴住了他。

    她手又往上,贴着他颈边,擦去他颈后,慢慢的,手臂勾住了他颈。

    穆长洲微怔,低头看见她掀起的眼,那张脸分明冷淡,似还带着气,眼却如凝春水。

    她唇微动:罚你好好活着。

    穆长洲胸口一紧,眼紧盯着她,一手拿开她手里的帕子,丢去桌上,骤然搂住她,低下了头。

    舜音被他含着唇,身上瞬间热起,另一条手臂也伸过去,箍在他颈后。

    唇被他一下一下细密地揉过,颈边一热,他含了过去,又低头往下……

    有屋中的炭火烘着,四下更热,连外衫轻落也未在意。

    穆长洲挟着她腰走了几步,一下坐在榻上,手臂将她搂紧。

    舜音耳边只有仅剩的衣衫在摩挲轻响,腰被轻巧握住,他自她身前抬头,贴来她耳边低语:“上来。”

    周身瞬间如有烈火窜起,她急喘着坐去,被他手臂一抱,又一落。

    舜音一把搂紧他颈,感觉他呼吸近在心口,滚热急促,自己也快缓不过气。

    先如烈火,又如沸水。

    穆长洲伤刚大好,还带着克制,喘息却越来越重,忽而凑来含住她耳垂。

    舜音如陷汪洋,贴着他颈一呼一吸,瞥见一侧昏影浮动摇晃,眼角一跳,气息错乱。

    许久,她被一把抱起,穆长洲抱着她,走去屏后。

    似有狂潮席卷,舜音躺在床褥间,贴上他胸膛,触到那些伤疤,心间的快跳一声一声,如撞如击。

    穆长洲身在克制,人却张扬,搂在她身上的手臂越收越紧。

    不知多久,他手臂忽而一松,在她耳边低喘说:“事还未完,再等等……”

    舜音脑中近乎已空,身一轻,觉出他往后,才思绪渐回,想起他先前确实也及时退去了。

    她忽而伸手,抱住了他。

    穆长洲撞回,倾身贴近,在她耳边重重一喘,看入她眼。

    舜音眼神轻晃,手抚过他背上的伤疤,又到他胸膛,一道道抚过去,直至手掌贴住他心口,低低唤:“二郎……”

    轻软慢语,胜过千言。

    从未见过她这样。穆长洲被她按住的心口一灼,蔓延全身,喉头滚动,猛然欺近,一把抱紧她,几乎就要失控,含着她唇低语:“再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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