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快马往总管府中送去消息,巍峨的府门外,侍从婢女们几乎全都出动,列了几行,恭敬迎接。
府上议事厅大门敞开,先行返回的官员们此刻都已在厅中站立等候。
上方端坐着总管,脸上没有什么神情,大约是头疾又犯了,额间缠着布巾,脸色晦暗,胡袍外又多加一件厚袍,倒像是病更重了一层。
刘氏一如既往,着胡衣,梳弯髻,坐在他身侧,一手轻抚着他的背照料,眼睛却看着厅门。
顷刻,一行人走入,穆长洲领头,施施然抬手见礼。
舜音入厅前已摘去帷帽,跟在他身侧,乖顺见礼,一如上次立功而回时一样,扫视一圈,没见陆迢,今日在场的似乎全是河西本地官员。
“哈哈哈……”一见他,总管神情一改,朗然笑出声,“军司又立下大功!再好不过,再好不过!”
在场官员闻笑而动,齐声道贺:“总管大喜!河西大喜!”
穆长洲却岿然不动,也没什么表情。
舜音瞥他侧脸,忽而觉得,他自路上见过令狐拓后就这样了。
总管笑仰了头,一手抚了抚稀疏的短须,点头承下众人道贺,看着穆长洲,忽问:“此番能如此顺利拿下闲田,军司到底是如何与西突厥可汗谈下的?”
穆长洲说:“总管命我全权处置,我才能与可汗私谈,因约定私密,也只能等之后再禀了。”
舜音悄然掀眼,竟觉总管神情僵了一僵,不知是不是错觉,但转瞬即逝,他又堆起了笑容。
“那就之后再禀,军司立此大功,当重赏!”总管拨开刘氏为他抚背的手,扬手道,“来呀!”
侍从们鱼贯而入,捧盘持盒,送入金银珍宝。
穆长洲扫了一眼,没作声。
下方的官员们也都站着,面朝上方。
舜音不动声色,猜想众人这般反应,可能是总管话没说完,还有后续,眼睛微抬,只看到总管搭在膝头的一只手。
那只手的手背枯皱,抓了一抓,似在斟酌,过一瞬,猛一拍,如下决心,他才接着道:“再着你领辖瓜沙二州兵事。”
穆长洲抬手:“谢总管。”
总管笑两声,干而沉:“这是当初我立下的许诺,拿回闲田者可多领二州兵马,自然要兑现,否则还如何在河西立信?”
官员们齐声恭维:“总管英明,军司威武!”
舜音心思暗动,瞥一眼右侧身影,原来有过这样的许诺,难怪他愿走这步险棋。
没多走神,余光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她没抬头,也能察觉那是刘氏。
刘氏似在打量她,等她终于抬眼去看,那道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已看向了穆长洲。
舜音只迅速看了一眼就垂眸,微觉古怪,大概是因为这位总管夫人今日话出奇得少,回味她模样,虽不似上次穆长洲拿回兵权时那样不耐得明显,但也能看出并不轻松,脸是绷着的。
总管摆摆手,被恭维至此,脸上却已没笑,一手扶住额上布巾,先前晦暗的脸色此时更甚:“此番那处木昆部敢破坏和谈,还敢行刺,军司放心,此事定会好生追查。”
刘氏总算接了句话:“不错,你们受惊了。”似安抚,又似客套。
直到现在,才终于说到他们此行遭遇了危险。
总管似已不想再说,喘着气,真像是病更重了,又摆手:“其他事再说,军司领赏先退吧,我头疾重了。”
穆长洲平静如常:“是。”
舜音没再往上看,只隐隐有感,这般模样,今日不像有喜,反像受了一记重创。
官员们已在连声问候:“总管保重身体,快请休息……”
封无疾在军司府上等了快一个白天,都快又按捺不住要出去寻他阿姊,府门外终于传来了马嘶人声。
人可算是回来了。
舜音走入府门,扫过左右无人,看向身侧,轻声说:“穆二哥如今该满意了。”
穆长洲看着她:“何以见得?”
舜音说:“你已得到你想要的了。”
如今他掌握凉州军政,手握周边鄯河廓三州兵权,兼并部分甘州兵马,又多领瓜沙两州兵事,兵权几乎已要覆及河西半壁。更别说他还私下暗中结交了边远的几州。
总管府虽不情愿,但肯兑现许诺将兵权给他,分明已将他视作储帅。
虽早料到会更进一步,这样的结果也还是让她觉得远超预期了。
她上下看他,到现在似乎还觉得他带着不悦:“这还不满意?”
穆长洲低头:“我说过,我想要的很多。”
舜音耳边被他气息一拂,刚与他对视,忽而瞥见走入府门的两道身影,立即让开。
穆长洲往后看一眼,站直。
张君奉和胡孛儿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舜音抬手顺一下鬓发,又看一眼穆长洲,若无其事地走去廊上,往后院去了。
张君奉和胡孛儿进来后先对视了一眼,想起先前穆长洲在令狐拓跟前发怒的模样还有点发憷,他一贯人前从容端雅,对令狐拓更是甚少理会,几乎从未见他如今日这般过。
二人又对看两眼,还是张君奉先走近,小声道:“军司今日该摆宴庆贺了。”
穆长洲看着舜音身影走远,彻底看不见了,转头朝昌风招手,点了下头。
昌风即刻去准备了。
胡孛儿在旁搓着手,这才露笑,络腮胡都在颤。
穆长洲阔步走向前厅。
张君奉和胡孛儿一起跟入,刚进门,二人几乎同时抱拳,不高不低道:“恭喜军司,终于到了这一步。”
他们先前虽未直接跟入议事厅,但就在门外,里面动静一清二楚,自然知道如今军司已远胜当初。
穆长洲点头,掀了衣摆,在上首案后坐下。
胡孛儿巴巴凑近:“军司怎看似不快?这可是九死一生换来的好光景啊!”
张君奉也道:“军司步步艰难,如今走到这步已比预料中快许多,简直如有天助。”
穆长洲不紧不慢说:“没有不快,只是忽而发现,有些东西,比权势还难得到。”
“嗯?”胡孛儿纳闷,“啥?”
穆长洲没接话,仿佛这话根本不是自他口中说出。
舜音刚到后院门口,就看到了封无疾的身影,看他模样,都快把后院门口那块地给踏出坑来了。
“阿姊可算回来了!”他快步迎上来,上上下下打量她,又绕了一圈看她一遍,总算放心,“还好,看着没受伤。”
舜音怕他多问,也不愿他知道先前风险,打岔说:“没事,你只需保证自己安然无恙就好。”
封无疾这些年听她对自己交代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低头小声说:“阿姊还是忘不掉过去……”
舜音没听清,也没看到他嘴型,问:“你说什么?”
封无疾伸手推她往里走:“没有,走吧阿姊,快些回去休息。”
舜音正好有事与他说,直直走向东屋,低声道:“时至今日,应当可以大致完成交代了。”
封无疾已然正色,话虽隐晦,他却明白,是说圣人安排他观望边防的交代,压着声音道:“那看来阿姊是有机会得知此处全况了。”
舜音点头,只等穆长洲给她其他几州的边防舆图。
封无疾叹口气:“真这样倒好了,我只盼早日完成交代,此番来此才发现穆二哥身边也有不少风险,阿姊早完成就不必随他四处走动,也就早安全。”
舜音推开房门,心想还好他不知道先前那些风险,转念想了想,一时竟想不出真完成那日会是何种光景。
昌风匆匆走来,向二人见礼:“军司于前厅设宴,请夫人与封郎君同去赴宴。”
封无疾立即道:“我就不必了。”
舜音看着他,又觉出他的回避,对昌风道:“不必了,我与郎君有些话要说。”
昌风看看二人,不便打扰,称是告退。
舜音走入屋中,回头说:“你至今还未告诉我因何一直回避穆二哥,上次说下回一定说,那现在总可以说了。”
封无疾懊恼皱眉,防不住他阿姊实在敏锐,摸摸鼻尖,跟进来,又朝门外看一眼,确信无人,才道:“你都已经嫁给他了,我道听途说来的,只怕说了会有碍你们夫妻情分。”
舜音蹙眉:“说。”
“……”封无疾只好凑近一些,在她右侧小声道,“穆二哥当初高中进士,如今偏只待在这河西,还弃文从武,或许是因为……”他又扭头朝门看一眼,声更低,“因为他犯过事。”
舜音一愣:“什么?”
封无疾连忙凑至她耳边低语几句。
这事是秦州一个老兵告诉他的,数年前河西与中原还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壁垒分明,这老兵自秦州往丝绸之路去讨生活,结果那些年河西一直有战事,他怕死又跑回了秦州,便在秦州充了军,没有建树,碌碌无为,一把年纪,混到封无疾到任秦州时还是个兵卒。
封无疾原是要了解河西边防才特地将去过河西的他调至身边,结果他离开河西几年,丝毫不知河西近况,所幸还有舜音身在凉州。
后来收到舜音的信,得知她嫁给了穆长洲,想着自己多年没见穆长洲,封无疾才又随口问了一声老兵可识得穆长洲,不想对方竟说出了这事,他骇得不行,封了老兵的口,打发其去了乡下,也没敢说出与穆长洲已有姻亲关系。
老兵当时信誓旦旦说:穆家二郎犯了事被带走了,功名没了。我刚去凉州时听别人说的,没人亲眼瞧见过,据说瞧见的人都死了,后来就没人知道了,好多年啦,现在更没人知道了。
舜音眉头时紧时松,只觉不可思议:“不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那老兵也只是听说。”封无疾道,“可他变化那般大,我又有些怀疑,所以才……不太敢接近了。”
舜音才明白他当时为何会说穆长洲“他就是再怎么样”,原来是这个意思,胸口已不自觉起伏,许久,拧眉说:“果然是道听途说,不必再提……”话音忽顿,因为忽然想起了他那一身的疤痕,难道真是因为犯了事所致?
她目光动了动,在心底否了,不,凡事不能妄加定论。
“我倒希望是假的,谁想要个犯过事的人当姐夫?”封无疾低语,“当初凉州总管上奏圣人只说给下属求亲,可没说是哪个下属,后来总管挑到封家,圣人也只交给我们自行决定,凉州这边才送了婚书去给母亲。只怕圣人至今都未必知道你嫁的人是穆二哥,可能已早就忘了他,否则说不定圣人就会提了。”
顿了顿,他又说:“不提才好,不提才是小事,惊动了圣人那还得了!”
“……”舜音抿住唇,淡着脸说不出话,今日刚见识到他拿下大权,就得知了这样的传闻,扭头就往外走。
刚出去,一眼看见后院外走入的身影,她脚步顿时一停。
穆长洲在前厅只小酌了一杯,听昌风报了这里情形,也无心多待,很快就离厅走了过来。
天色将暮,他一进后院就看了过来,见到她身影,直直走来廊下,问:“说完了?”
舜音张了张唇,看着他脸,没作声。
穆长洲一手搭上她后腰,已想进东屋,忽而看了眼门口,听见了里面些微的动静,才知道封无疾还站在里面,看了眼舜音,抽回了手,在她耳边低语一句。
舜音下意识点头,一时顾不上别的,只不想他现在与封无疾撞上。
等他自身边走开,她才回味过来,他刚说的是:“我下回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