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关城横在山坳之间,并不长,却极其险要,在浓浓夜色中巍巍高矗,如天难攀。
此刻下方的关城大门却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胡孛儿站在口子前低声道:“快!要走就现在!”
一行人立即穿行而出。
胡孛儿眼见着那领头坐于马上的纤挑身影出去了,摸摸络腮胡,一脸不解,转头又招呼守关将士:“赶紧关门!只当无人来过!”
将士们忙将门关上,轻手轻脚的,几乎没弄出声响。
舜音出了关口,一夹马腹,瞬间提速,直往前行。
身后弓卫无声紧随,只余蹄声急切。
天上无月,旷野有风,正是夜行的好时机。
直至一处背风坡下,四下隐蔽,她勒住了马。
众弓卫跟着停下,见到她在黑暗中抬起手像招了一下,立即围聚上前。
舜音低声说:“此行除去护卫,你们还要行斥候之事,按我吩咐行动,不可冒进。”
弓卫们似有一瞬的迟疑,但马上就低低称是。
舜音开始低声安排要探的事务,一件一件,大到方位,小到地上痕迹,事无巨细,全都交代清楚。
但每两人只交代一项,这些人只能轮番行动,不可全部离开,她要保证自身安全,否则这趟出来就不是助力,而是累赘了。
事情全交代完,夜色又浓了一分。
她并未停顿,抓紧缰绳:“都随我走。”
所有弓卫又跟上她远去……
朝阳洒至城头上时,张君奉从西城门上下来,老远看见胡孛儿跨着匹栗色大马而来,赶紧打了个眼色,凑上前问:“昨晚怎么回事?”
胡孛儿从马上下来,左右瞅瞅,压着嗓子回:“我如何知道!反正军司是这么安排的!若非他亲口下令,我都不信!”
张君奉嘀咕:“真怪……”
实在想不透,军司好好的把夫人送出去做什么?以往出远门总带着她也就罢了,这节骨眼上竟将她弄出关去,眼下那里可不太平了。
“你这里昨晚又如何?”胡孛儿问。
张君奉“嚯”一声,低语:“我只知道军司在城下站了许久才走。”
看那样子,都怀疑是想要亲自跟着去了。
当街来了一阵马蹄声,二人看过去,顿时不再多言。
来的是昌风,近前下马,向二人见礼,低声说:“军司吩咐,一切按计划行事,且要加快。”
张君奉和胡孛儿对视一眼,都已正色。
总管府下令转交统兵之权当日,穆长洲就已私下与他们交代好了各项事宜,只不过没这般紧急,眼下看来是要尽快收回兵权了。
二人点头领命,立即各自走开去办正事……
日头升高,往北而去的草原一望无际,唯几处碎石遍布的沟壑可供藏身。
几匹快马接近,马蹄上都裹了厚厚的布帛,此刻早已沾满尘泥。
到近处停下,马上的弓卫下来,下到沟壑,向其中栖身的人见礼,而后近前,低声禀报所探情形。
舜音坐在暗处,细细听完,展开手中舆图,手指点在自己所在位置,缓缓上移往北,停了停,大概确定了方位。
弓卫毕竟职责是护卫,不是真正的斥候,临时按她吩咐去探,也只能探些大概,但对于她筛选可用消息已足够了。
西突厥自突厥分割而出,游牧之族,皆为骑兵,特点在轻而快,营地难寻。但按照探回的马蹄印方向,与先前刘乾泰派出兵马遭遇敌军之处对照,再细推这一带水草丰茂之处,大致可以断定,应该就在她手指停顿范围内。
她卷起舆图:“不必再探,后面只随我走。”
众人刚跟上她要出去,最后两名弓卫返回,下了沟壑。
其中一人又低又急地报:“夫人,关口又有兵马派出,刚在十里之外的原上与敌军遭遇。”
舜音看着他口型,抢先问:“又败了?”
“是,所幸退回关内及时,没大损伤。”
“……”她只觉不可思议,刘乾泰首战受挫就更该谨慎,竟又贸然出动,简直愚不可及,想了想,又问,“可知派出来的兵马由何人所领?”
弓卫回:“不知何人所领,但兵马似是出自张佐史所统兵营。”
他们作为弓卫追随穆长洲公干久了,多少能分清哪些兵马出自哪座军营。
之前张君奉领了自鄯州所得的那五千精锐,但后面营中闹过事,因而记得尤其清楚,今日派出的兵马应当就出自那五千精锐之中。
舜音心思一顿,目光转动,这若不是天意,那便是人为了。
毕竟这是凉州,可不是他的肃州,凉州若有一张细密织就的网,那紧握网口的人,此刻就在军司府。
想到此处,舜音便忍不住在想他此刻是何等模样,总觉得下手比她预料得快了些,像是等不了兵权再落于旁人手里了。
心思动着,忽见弓卫们还在等候,她才发现差点走神了,立刻收敛,起身而出。
弓卫们顷刻跟上。
很快一行人避着日光都上了马,马蹄闷响,向北而行……
穆长洲立在主屋桌前,看着上面铺开的舆图,目光落在北面。
他一贯忙碌,常在房中也要处理事务,这些东西便都放在了房里,今日更甚,在这里已待了有几个时辰。
昌风进门来伺候,看他披着外袍,脸色沉定,到现在都闭门不出,也不敢多言。
“第几日了?”穆长洲忽然开口。
昌风一下明白是在问什么,回道:“第二日了。”
穆长洲点点头,才又问:“城中如何?”
昌风回:“刘都督又吃了败仗,城中人心惶惶,有不少商队都赶着离开了。”
穆长洲冷笑一声:“那也该松动了。”
忽有一名侍从走到了后院门口。
昌风看见,快步过去,听他低低报了几句,又赶紧走回,在主屋门口报:“官署来了消息,总管府已传诸位官员入府中议事去了。”
穆长洲缓缓踱步:“看来还需再等等。”
昌风抬头,看到他脸上竟有一丝不耐之色,更不敢多言。
再没有消息送来。
直至天色昏暗之际,军司府的大门忽被重重拍响。
昌风听见动静,忙去开门,一打开,呼啦啦进来一大群人,全都是凉州官员。
他赶忙见礼,却无人理会。
张君奉带头,进门就喊:“请军司出面,领兵退敌!”
后面官员被带动,都跟着齐声喊:“请军司出面,领兵退敌!”
足足几遍,响彻军司府,廊上才出现人影。
穆长洲缓步而来,身上外袍都还松松披着,一身闲散之态。
张君奉与他眼神一碰,抱拳又喊:“请军司出面!”
“怎么?”穆长洲温声问,仿若丝毫不知外面情形。
张君奉上前,当着众人的面,一五一十说出眼下境况——
刘乾泰自领了兵权,便没有亲自带头出击过,皆交由下面将领行动,自己只动嘴指挥。
这便罢了,首战遭遇敌军先锋,已然受挫,他却认为是凉州兵卒难以为他所用,提出要用原来的鄯州兵马。
张君奉依命将那支精锐调遣给他,然而精锐出击,照样受挫。
还是多亏了胡孛儿的骑兵营及时在关内接应,才没有大损伤。
在场官员听了都皱眉,凉州毕竟不是他肃州都督的大本营,却是在场所有人的身家性命所系,又是堂堂河西十四州首府,接连两战两败,却连敌军虚实都没摸到,实在叫人质疑他能力。
眼下已是颜面无存,若是助长了敌军气焰,大军压来,岂非更是失策。
穆长洲听完不语。
刘乾泰此人作战不行,疑心却很重,早料到他首战失利就会将责任推到凉州兵卒身上。
他既然盯着自己得到的两处甘州军马场,就一定也盯着自己曾经得到的鄯州精锐,所以此番会提出用鄯州精锐也是预料之中。
移交兵权时,就想到了各种结果,这不过是其中一种。
张君奉按计划行事,一切配合刘乾泰,派去的精锐将士里还有人贬低了一通凉州兵卒,自信战力远胜凉州其他兵马,此战没什么大不了的。
刘乾泰败了首战,正急于证明自己,得到他们,又觉有了希望,难免轻敌冒进,如今再度失利,都是必然。
胡孛儿的接应,自然也是一早的安排。
“请军司表态。”张君奉又道。
一众官员都眼巴巴地看着他。
穆长洲才叹口气,遗憾般道:“料想是一时失手,何不再等等呢?”
一名官员急道:“军司,万万不可再等了,接连两次失利,城中人心惶惶,今日总管府召我等商议,已有将士来冒死请命了!”
穆长洲不紧不慢问:“请什么命?”
张君奉特地凑近,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数个时辰前,总管府议事,议到一半,忽有一名将士前来冒死请命,称刘乾泰领兵无方,且丝毫不体恤凉州军士,下级将士们不服,已不愿跟随他,要请总管出面亲自领兵,声称凉州兵马只听命总管一人,绝不听从他人。
然而总管头疾顽固,难以亲自领兵,此时终于有官员提出,还是请军司出面。
穆长洲终于问:“总管府如何说?”
“总管并未反对。”张君奉说完,就差没露笑了,还好收住了。
“军司治下兵马忠心耿耿,为凉州立下汗马功劳,自然该继续由军司领兵!”已有官员忍不住出声。
其余官员纷纷附和。
穆长洲拢一下身上外袍,他在围场那两日不是白待的,连着两晚纵酒饮乐,其实都是就可能会有的情形在交代排布。
最后一晚,他有意无意嘱咐了一句——他日若有变动,要表忠心也要表于总管,而非他。
这样反而对他有利。
这些将士虽官阶低微,却都是这些年来他亲手提拔,对他的话历来言听计从。
“军司?”众人仍在等着他表态。
穆长洲却走开几步,低声问了昌风一句:“第几日了?”
昌风一愣,明明先前已问过,竟又问了,但还是回:“第二日。”说完紧接一句,“再有几个时辰就第三日了。”
穆长洲掀眼看了看暗沉下来的天色,那应当正好……
又一日过去,风呼啸过旷野,天蓝云微。
日光到了今日出奇的强烈,似要将人晒蜕一层皮。
舜音正藏身于暗处。
一行人都分散在她四周隐藏,只因此刻逢上了一队敌兵。
并不多,不到百人,携带弯刀的一队骑兵,也许是连日赢了气势正骄,直奔西面关口方向而去。
好在他们一路专走偏僻暗处,此地又草长过腰、地势不平,才容易及时隐藏。
舜音蹲在草中,腹中忽而一抽,才想起自己今日还没吃过东西,眼中看见敌兵已远不见踪迹,又竖指感受了一下风向,确定不会送出自己这里的动静,才从怀中取出牛皮纸,拿了里面的一块军粮塞入口中。
费力嚼着,艰难咽了下去,也只吃了一块肉干,她就再不动弹。
身侧一名弓卫递来水囊,她没接,出于谨慎,也为节省时间,一路查探而来她连东西都少吃,更别说饮水。
确定四周再无动静,她才起身,示意弓卫们跟上,快步走去藏马处,踩镫上去,带头上路。
一路往北,直达那队敌兵后方,终于到了那块舆图上她点到的地方。
舜音勒马停在一片断土坡下,下了马背,踏上坡地,半蹲在一棵半枯的树木旁,遥遥望出。
后方弓卫们都持弓以待,为她掩护。
远处隐隐约约的一片白色圆顶,是毡房,但显然也是营帐。
舜音连日奔波,一路找到这里,总算没找错,转头看了看四周,细细记下地形和位置。
他们的营地大概还会变动,但这一带足够隐蔽,应当不会超出这片范围。
她又扫视一遍那片毡房,渺小如点的兵卒在其间走动,偶有一两队人马进出,看规模,大概万余人。
方位与大致人数都已掌握,只还未探明对方主帅。
她却已不能再近前,再耽误就容易误时,约定好的三日,过了时辰,只怕关口处就难以进入了。
舜音抿一下唇,只能这样,刚要离开,却见那片毡房中又出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扛了大旗。
大风吹拂,旗杆上一个醒目的金色狼头标志,是西突厥的狼头纛,之下却系了多条长带,颜色艳丽又如蛇妖异,在风里张扬飞舞,不觉威武,只觉可怖。
舜音目光忽而凝在那里,这一幕她见过,多年前就见过。
“夫人,”一名弓卫低低提醒,“该退了。”
舜音目光仍看着那里,突兀的金色狼头耸立,烈日里一炫,刺得她眼角都疼。
直到弓卫又低唤一声,她陡然回神,一下想起了什么:“两侧定有他们兵马,快走!”
众人闻言一惊,立即后退。
一行人飞快上马,纵马奔出,才片刻,两侧就来了马蹄声。
舜音只听见右侧声响,看了一眼,未见到人影,凭这张扬蹄声就能断定来的是敌兵,全如她所言。
她顿时抿紧唇,更快远离。
午后日斜,已经几个时辰过去。
往西直去百里外的一片深草之中,藏着一行摁马蹲伏的身影。
舜音一路飞奔到了这里,急喘未停,藏到此刻,看看天色,心底渐沉。
那两侧而出的敌兵竟然一路巡来,还在附近盘桓。
不多时,左右弓卫脸色变了,个个握紧了手中弓箭。
舜音隐约听见了接近的马蹄声,心头扯紧,一手摸着腰间,那里藏着她的匕首。
时间如沙流逝,接近的马蹄声如在数着拍子,越来越近。
舜音稳着呼吸,目光扫向一侧。
身侧弓卫接到她示意,手中张弓,准备万不得已时就引箭射出,移开他们注意。
“嗒”的一声,又一声马蹄响。
下一瞬,蓦然一声尖利笛啸,如冲长空,尖锐刺耳。
舜音一把捂住左耳,紧跟着就忍着不适抬头,这里怎会有这样的笛啸?
左右弓卫也面面相觑,这是他们自己的示警声。
外面那些马蹄声似被吸引,一下远了。
舜音放下左手,低声道:“现在就走!”
众人引马而起,翻身而上。
舜音带头,一扯缰绳,往西南方疾驰而出。
是去关口的方向,但很快她又停了。
众人跟停,急切催促:“夫人快走!”
舜音喘着气问:“刚才笛啸声在哪个方向?”
一名弓卫指了个方向,正南向,离关口尚有距离。
舜音扯了缰绳:“去那里!”
往南而行,疾驰不停,连马都快力竭。
后方突又来了马蹄声。
“夫人先入关要紧!他们往这里来了!”弓卫在喊。
舜音拧眉:“直接走!”
这笛啸声不可能来得没有理由,与平日急促不同,倒像是指引。
也许是胡孛儿受命安排也未可知。
身下的马越奔越快,忽而一嘶,如受惊吓,往前扑倒。
舜音立时跟着摔倒,余光扫到马蹄边射来了一箭,细短轻便,是敌兵的箭。
她左肩吃痛,难以起身,身后弓卫已纷纷上前围护。
敌兵的马蹄声在迫近,伴随着呼喝。
被发现了。
舜音极力要爬起来,手撑着地面,忽感大地在隐隐振动,沙土在眼前地面一跳一跳,越来越急,仿佛有什么在接近,声势震**。
敌兵已近至百步,却又忽然转向。
弓卫想起军司命令,顾不上避讳,趁机快走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扶她起身。
舜音终于奋力爬上马背:“走!”
一行人几乎是不管不顾地狂奔而出,直扑南向。
自无际旷野里奔过,那阵震**终于到了,如利风卷至,自右侧横插而入,拦于他们身后。
舜音自马上回头,看见一阵弥漫的尘烟。
尘烟越来越浓,在渐暮的天光里如幕帐拉出,随之是乌泱泱的一阵玄甲骑兵队伍。
大风吹过,一杆大旗遥遥竖起,旗面招展,上面赫然一个清晰的“穆”字。
舜音顿时一停,才知来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