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尽,很快被一阵低闷迅疾的马蹄声打破。
舜音随快马颠簸,一手扶着穆长洲的手臂,整个人被环在他身前,听见他呼吸清晰地缭绕在自己右耳旁,贴得太紧,甚至能觉出他胸口强劲的心跳,周身都已被他气息笼罩。她收了收心,眼神才能专注扫视两侧。
还好,路一直没错。
直至山影倒退,已过最暗时分,天际隐隐有了淡薄天光。
舜音扶着他手臂的手按了一下。
穆长洲及时勒住马,往后看了一眼,终于走出了那片山脉。
胡孛儿和张君奉紧跟着停下,几乎同时回望,都舒了一口气。
后面两名弓卫已牵着舜音的骝马跟来,一行至此几乎毫发无伤。
“竟就出来了!”胡孛儿“啧”一声,仍觉不可思议,“这是行运了不成,真是有惊无险!”
穆长洲低头,看向身前的舜音。
舜音一下触到他目光,竟觉得他眼中隐隐带有笑意,离得太近,彼此几乎鼻息相闻,她飞快瞥了眼后面跟着的几人,张了张唇。
纵然天光黯淡,穆长洲还是看清了她口型。她刚说:放我下来。
舜音知道他识得唇语,说完就松开了他的手臂,等着他松手让自己下马。
穆长洲却没松手。
舜音抬眼见他嘴边也似带有笑意,不禁又看他一眼,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想了想,只能无奈轻语:“那座小城。”
穆长洲看着她脸:“什么?”
舜音又动了动唇:藏兵。
穆长洲眼神一动,低低说:“原来如此。”
所以她在城中探到的是这个,直到此时才终于肯说了。
舜音已经说完,料想总该松开她了,事已至此,也终究是帮他了。提醒似的,抬手扯一下他的臂鞲,不防手指刚好勾在他手腕,肌肤相触,她指尖一缩,有意无意的,身动一下。
肩头忽而一紧,她一愣,是他胳膊环紧了一分,但紧跟着就松开了,他换手拿了马缰,右臂扣住她腰,一用力,将她送下马背。
舜音脚踩到地,都要怀疑方才那下是不是错觉,看了看他,走去后面弓卫处牵了自己的骝马,踩镫而上。
穆长洲一直看着她上了马,才朝身后两人微微颔首。
张君奉和胡孛儿刚才见他搂着夫人在马上轻声低语,眼睛都不知该往哪放,此时接到他示意,总算打马近前。
“军司有何吩咐?”张君奉问。
穆长洲自衣襟间取出手令,递给他:“携我手令急行军赶回,报甘州都督安钦贵于山中和城中私藏兵马,怀有异心,请总管即刻下令处置。最迟不能超过明日,便要处置了甘州。”
说完他又自怀间取出半块鱼符,递给胡孛儿:“赶去最近的凉州边城,领兵五千往青石城来接应,越快越好。”
张君奉和胡孛儿各自接过,齐齐抱拳领命。
未等二人要走,穆长洲已打马去了后方,对舜音说:“你只跟着我。”说完扯马往北横向而行。
舜音看看周围,胡孛儿和张君奉正盯着她,自打山里出来,二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对。她没做理会,打马跟上穆长洲。
两名弓卫立即跟了上去。
剩下的二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起走了,仍来回看了舜音的背影好几眼。
“怎么觉得今日军司有些不同?”胡孛儿扒拉两下络腮胡,“眼睛好似就没离开过夫人。”
张君奉低低道:“我如何知道?我都不知到底是如何出的那山,总觉得先前她出现在那里太过奇怪。”
话音在此一顿,他立即打马上路:“快走,小心误了军令!”
胡孛儿顿时闭嘴,赶紧驰马奔出。
头顶露出日头之时,舜音还在路上,依然走的是捷径,却并非是直回凉州的路,只方向是朝着凉州而去的。
穆长洲在她右侧,一直与她并行,翻过一片碎石遍地的石丘,忽而勒马停住。
舜音跟着勒马,眼前豁然开朗。
远处是一片茫茫草原,绿草如茵,与云白风轻的辽阔苍穹相接,遥无尽头。
穆长洲转头朝两名弓卫招手,将马背上所负的长弓箭袋都递过去,下令:“即刻往前探路,往青石城方向,有任何异动及时回报。”
一名弓卫接过弓箭,下马仔细裹好,藏于马腹之侧,然后又上马,两人齐齐抱拳,飞快往前而去。
舜音看出来了,他今日不会着急赶回凉州,想必是要在回凉州前就处置了甘州。边想边去看他,见他又解了腰间所佩的横刀,别入马鞍侧面藏了起来。
穆长洲坐正,看见她视线,忽而指了一下前方草原。
舜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地势平坦的草原水草丰茂,远远似有隆隆蹄声而来。她偏头用右耳去听,真是马蹄声,刚心头一紧,紧跟着视野里就出现了什么,仿若潮水,自天际线处涌出,浩浩****一大片奔腾而来。
是快马,匹匹雄健膘悍。她看了几眼就明白过来:“这是军马场?”
穆长洲看着那里:“这还不算大的,山丹卫的军马场更大,皆在甘州治下,但今日之后……”他语气稍顿,微带笑意,偏头看她,“这都多亏了音娘。”
舜音转头看他,想来此番拔了甘州这根刺,别说那些私藏的兵马,就连甘州的军马场也都是他的了。她想了想,低声说:“穆二哥如此行事,就不担心被总管知晓?”
“你以为总管毫无所知?”穆长洲语气如常。
舜音一愣。
他在右侧接着道:“总管也不希望有人不安分,我只是成其所愿罢了,既不安分,将这些直接收归凉州治下,岂不是更好?”
舜音明白了:“那就难怪穆二哥如此受总管倚重了。”
他只一笑,没接话。
“那……”舜音差点想说那么倚重,怎么偏就给你选了我?及时止住,没说出口。
穆长洲已看了过来。
舜音眼神一飘,岔开了话:“安钦贵已贵为一州都督,如此冒险生事,难道也是要兵马不成?”
“他的目标是我。”穆长洲慢条斯理说,“先安排人马伪装成中原兵马生事,好挑起中原与凉州对立,凉州不稳,首先需要担责的就是负责军政的我。若是惹出兵戈之祸更好,他私藏的兵马便是十四州中最快挥兵而至的,待稳定局势后再向皇都声称一切罪责在我,便能平息事端,再顺理成章将我除去了。”
舜音看他一眼,皱眉:“穆二哥原来是这么多人的眼中刺?”
穆长洲看着她:“音娘已与我绑在一处,那就是眼中刺之妻了,想来也很夺目。”
“……”那是夺目还是碍眼?舜音觉得他又是故意的,抿唇不语。
穆长洲看见她眼神,笑笑,不再说了,手上拉一下她缰绳,继续往前。
舜音默默跟上他。
抢先而行的弓卫一直没有回传警示,捷径难行,却没遇阻碍。
片刻未停,直至午后,才终于赶到了那座青石城。
舜音沿途观察,一路计算着距离,到城下时多少已推测出大概。先前安钦贵所在的小城就已距离凉州很近,这里更近,也许就快入凉州地界了,只是离凉州城还远。
穆长洲自马背上下来,回头说:“下马。”
舜音跟着下了马,见他不疾不徐地牵着马往前,便也与他一样牵马步行入城。
二人既无随从也无行李,穆长洲之前换过衣服,身上袍衫普通,她身上的胡衣也算得上寻常,一路走入城中,如同一对寻常的河西夫妇,便是有人多看,也最多以为穆长洲是个小有官阶的武将。
舜音忍不住想,他兴许连来这里也是提前计划过的。
城太小,入城最多百来步便看到了客舍。
穆长洲牵马入院,对着前来迎客的胡人伙计交代了几句,自衣襟间摸出钱币赏他,回头指一下舜音。
伙计千恩万谢,殷勤地牵了他的马,又上前为舜音牵了马,请她入内休息。
舜音跟着穆长洲往里走,一言不发地随他安排。
直到一前一后入了客舍后院的客房里,她才问:“穆二哥要在此地收网?”
穆长洲进门先打量一圈房中,回头看她:“这里与凉州交界,确实方便收网。”
舜音就猜是这样。
他紧跟着就问:“你不累?”
舜音一怔,看一眼房中,除了桌椅便只有一张床,眼神不禁闪了闪。
先前赏过的伙计果然麻利,已飞快送来热水茶饭,放在桌上便退出去了,还给他们带好了门。
舜音尚未说话,身前一暗,穆长洲已走近,径自拉过她手臂,为她解开上面的护臂。
她下意识低头,臂上一轻,一只护臂已除,顿时如同除了个镣铐,束得太紧,小臂都已快麻木,露出的手腕都被勒得发红。
穆长洲又解开另一只,注意到了她手腕处的勒痕,看她一眼,手指按上去,用力一揉。
舜音顿时腕上一麻,又隐隐得疼,蹙了蹙眉,看着他。
穆长洲揉了几下才注意到她眼神,抬眼与她对视。
舜音目光轻轻动了动,移去一旁。
他盯着她侧脸看了好几眼,想笑又未笑,直至看见她眼下青灰,才松开手,声已不觉放低:“料想你早该累了,吃完东西就睡吧,我去外面看一圈。”
舜音转头,他已开门出去,合上了门。
她自己又揉了揉手腕,看一圈房中,差点要以为来这里就是为了让她休息的了。
确实累了。昨日山中一番折腾,到现在未曾合眼,身心俱疲。
舜音连饭菜也只吃了少许,洗净手脸,和衣躺去**,没听见外面有动静,手按了下胸口,才闭上眼睛。
一觉沉沉睡去,浑然不知是何时。
醒来的也突兀,几乎是瞬间就睁开了眼,舜音一下坐起身,环顾四周,房中一片黑暗。
她立即下床,走去窗边,开了道窗缝往外看,天完全黑透了,竟然睡了这么久。
不见穆长洲,不知他去了何处,难道还未回来?
舜音等了片刻,忽听外面有马蹄声,动静很大,又从窗缝中往外看。
几个兵卒手中举着火把,直走入了后院,逮住客舍伙计询问了什么。
伙计跪拜,连连摇头。
那是甘州兵马。舜音一眼就认了出来,辨认着他们口型才知道他们问的是:“可见行军司马与夫人的车马经过?”
她拧眉想了想,这小城是往来要道,大约是没有宵禁,他们才会这么晚过来询问,莫非跟丢了官道上的队伍,怕回去不好交差?
兵卒竟很谨慎,又举着火把让伙计带他们往前院,也许是去看有无马车了。
舜音也不确定在那座小城里有没有被他们见过脸,手又在胸口抚一下,想了想,去床边准备了一下,开门出去。
客舍后院有门,恰好四周灯火不亮,她在昏暗中往那里走,只需出去回避一下,稍后再回即可。
出了后门,只有条狭窄小路,也不知通往哪里。她边走边观察四周,忽而路边一双手伸出,将她拉了过去。
舜音大惊,手立时伸入腰间,回头已被一双手牢牢按住,抵在墙边,熟悉的颀长身形近在眼前。
她愣一下,轻声问:“你去何处了?”
“一直在附近。”穆长洲低低说,“弓卫来报,有几人跟丢了官道上的队伍,一路往此处查问而来,我回来接你,不想你已出来了。”
舜音缓口气,腰间的手松了松。
按在她背上的手却没松,穆长洲反而还按紧了些,眼紧盯着她。
路边无灯无火,但离得太近,舜音还是看见了他盯着自己的眼神,忽觉自己腰间伸入了他的手,她顿时伸手去拦,但他只欺身近了一步,便让她动不了了。
穆长洲一手伸入她腰间,抽出来,手中多了一把细直的匕首。他目光转去她脸上:“音娘竟带了这个?”
舜音无言,那日被他要求随行甘州时,她根本没想过真要与他同走一路,谁知会遇到什么事,临走就取出了这把匕首带上了。
穆长洲的目光在动,打量着她身上:“你藏在何处的?”
舜音脸上一热,抿唇不答。
穆长洲忽而往她胸口扫了一眼,嘴角轻牵,难怪之前搂她上马都没发现。
远处隐约蹄声隆隆,似有兵马正在赶来。
穆长洲已经听见,应是胡孛儿领着兵马到了,收网的时刻也到了。
舜音没听见那些动静,只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眼神,正落在自己胸口,不禁呼吸急了,伸手来夺匕首,奈何他正欺身压着她,抬手倒像是抵在了他胸前,顿时不动了。
穆长洲身形一顿,也不动了,彼此在昏暗中对视,身几乎要重叠。
隔了一瞬,他才开口:“会用?”
声低低的,像将周遭的凝滞撕了一道缺口。舜音不觉缓口气,淡淡说:“大哥教过一些,只会几式扑杀保命之招罢了。”
手中忽被塞入什么,她握住,穆长洲已将匕首送回了她手中。
他稍稍退开一些,凝视着她的双眼:“以后我不在身边时再思量是否要用,我在时,有我替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