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Chap.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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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芫市入夏后,气温像猴子爬树,蹿升得极快。教室里的吊扇又开始吱吱呀呀地转,试卷总是黏着胳膊,上面的圆锥曲线和导数大题更是做得人心烦意乱。老师们在讲台上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即将到来的“一轮复习”计划,同学们在底下坐着,脑袋一点一点的,被热浪催得昏昏欲睡。
贺游原在做试卷之余数了数日子,发现距离他去北京参加美术集训,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了。考完学业水平测试后他就出发,等他回来,就是十二月的美术联考之后了。联考过后还有校考,等完全结束,已是来年三月,学校里的一轮复习他注定赶不上,只能趁着这段时间多学一点。
有李葵一带着,学习这件事变得简单许多,但对他来说,学习终究是没什么乐趣的一件事,他完全是在逼着自己学下去,有时学着学着就把自己给学委屈了,想去李葵一那里找找存在感,结果一转头,就看到她解题解嗨了,双眸炯炯,下笔如有神助,根本注意不到他内心的小骚动。
和你的数学题过一辈子去吧,贺游原边转着笔边想。
想完又觉得自己这个人太小气,怎么连数学题的醋也要吃啊?
他只好也握起笔闷头学起来,丝毫不敢松懈。终于,在近期的期中考试中,他成功地……退步了三个名次。
此次期中考的历史卷很难,他的选择题部分错得有点多,而一道选择题就是4分,太容易拉开差距。这还是他自从好好学习以来第一次退步,虽说李葵一给了他五个名次的退步空间,但他仍胆战心惊,因为排在他后面的几个同学的分数和他的分数咬得很紧,但凡他再多错一个选择题,李葵一就要和他终止关系了。
他莫名感到后怕。
尽管李葵一并没有对他此次的退步提出任何疑议,他还是患得患失起来,怕一个不留神,她就不喜欢他了。于是他迫切地想要从大大小小每一件事上去判断她到底喜不喜欢他,比如,上课时他被老师提问,她和其他同学一样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便放下心来,觉得她大概是爱死他了。
唉,她那么喜欢他,他却马上要和她分离,她肯定难过死了。
贺游原想在他去集训之前多陪陪她,提出以后一起吃午饭和晚饭,并且很贴心地表示,如果她害怕被老师们撞见的话,他们俩可以去校外吃。却不想,李葵一拒绝了,说她要和周方华一起吃饭。周末,他想约她出来玩,她也没答应,有时说自己想在家看杂志,有时说自己要整理笔记。
她不爱我了,他想。
但李葵一最终答应了他一件事,那就是每周六晚上,她都送他去画室。
冤枉她了,她还是爱的,贺游原又乐了。
约不到李葵一,贺游原就去骚扰他的兄弟们,喊他们去南都商街那边打台球。张闯和周策把他骂了一顿,却还是赴约了,到了台球厅,拿起球杆痛戳他一顿,才开了球。
张闯伏下身子出了一杆,台球撞击声清脆,问道:“怎么没叫小钰子啊?”
“他不在市里。”贺游原说。
“啊?他去哪儿啦?”
“你不知道啊?他又出去打比赛了。”周策抢着回答,“去年的全国数学联赛,他不是得了省一么,他爸妈都不满意,估计是想要今年再战。”
“惨。”张闯简短地表达了同情。
周策却道:“惨什么惨啊,要是他真的考进了国家集训队,那直接保送清北好吧,不比我们苦哈哈地拼高考好多了?”
提到大学和高考,他声音顿了顿,忽然好奇,“哎,说真的,你们以后想考哪儿啊?”
他们兄弟几个虽说经常凑在一起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但话题多局限于吹牛皮、侃大山,极少聊及梦想和未来。张闯“哧”了一声,仍是玩笑的口吻:“我还能往哪儿考啊?我和郭妍说好了,咱们就安安心心当个学渣,到时候一起考个本省的大学就完事儿了。”
“我去北京。”贺游原倚靠着台球桌旁边的墙壁,擦了擦杆头。
“我也想去北京。”周策附和道,“但是吧,考清北我肯定没戏,正常发挥的话,估计就是个中流985吧。”说着,他用胳膊捣了捣贺游原,“你想考的那个学校叫啥来着,要是咱们真的都去北京了,我去找你玩儿啊。”
“央美。”
“哦对,中央美院。北京是不是还有个清华美院啊?杭州那边好像也有个美院,对吧?我就只知道这几个美院。”
贺游原道:“杭州的那个是国美。”
“国美?”周策呆滞,“国美不是卖电器的吗?”
贺游原:“……卖你大爷。”
“你大爷!”周策不满起来,扑上去用胳膊锁住贺游原的喉咙。张闯却忽然插嘴道:“那你为啥不考清华美院啊?清华和北大离得多近啊,不更方便你和那谁约会吗?”
周策耳朵一支,警觉道:“谁?和谁约会?”
“你觉得呢?”张闯悠悠斜他一眼。
周策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思索道:“你刚刚说什么来着?清华和北大?谁要考北大啊?文科班的吗?”说着,他突然倒吸一口凉气,“我天哪,不会是那个谁吧?”
张闯翻眼白他:“您老的眼神儿真是够钝的。”
周策已经震惊得上蹿下跳了,抓着贺游原的肩,使劲晃他:“真的假的?你和李葵一在一起了?我天!她那种人居然会谈恋爱?!”
贺游原把他甩开,淡淡道:“没谈。”
“还在暧昧,是吧?我懂!”周策拍拍胸脯,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但细想一下,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话是这么说,但和李葵一暧昧就还挺……那什么的。”
贺游原睨他:“和李葵一暧昧怎么了?”
周策凑近他,质疑道:“你真的能hold住她?”
“我为什么要能hold住她?”贺游原懒洋洋地从墙壁上直起身来,反问了一句。
周策觉得他好像没明白,解释起来:“我的意思就是,你能接受她比你厉害啊?而且她的性格应该也很强势吧?哎,你没谈过恋爱你不懂,我跟你说,男女关系想要稳定的话,女生呢,要对男生有点崇拜感,男生呢,要对女生有点宠溺感——这可不是我乱说的啊,是网上的情感专家说的,你要不信可以去查。那你们俩这样……她会对你有崇拜感吗?”
贺游原没接话,沉默了一小会儿。
是这样的么?
可是,他想和她在一起,又不是为了从她身上找优越感,他要她崇拜他做什么?
“没有。”贺游原对周策说,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而且,她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行吧。”周策耸耸肩,“但我觉得,总被自己女朋友压一头,时间久了,心里不会不平衡么?以前夏乐怡喜欢你,你没和她在一起,我就以为是因为你接受不了比你厉害的女孩子呢,哈哈……哎,对了,你们知道吗?夏乐怡好像要转学。”
张闯听到这话,打出的杆一斜,诧异道:“啊?转学?都要高三了转什么学啊?”
“不知道,她的户口好像不是本省的,只是父母长期在这边工作,要回原籍高考的,她说那边高考比我们这边容易一点。但她说她也不确定,也许她会直接出国,不参加国内高考了。”
“啥?不用高考了?这么爽?”张闯瞪大眼睛,瞬间咬牙切齿,“周策你个龟儿子,这种事为什么要让我知道啊?你爹我快酸死了。”
“你们迟早会知道啊。而且你以为她参加信息竞赛和各种活动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好申请学校啊。”
张闯骂了一声,把球杆一丢:“不打了,没意思,还以为大家都得累死累活拼高考呢。”
周策嘟囔:“肯定不一样啊,不说远的,你就看我们几个,有人打竞赛,有人出国,有人艺考,有人高考,都不一样啊……”
贺游原把张闯的杆子拿起放到一边,低下身子,张开骨骼分明的手,将桌上的球一个一个地清进洞里。
不知道为什么,周策刚刚说的话还印留在他脑海中。
或许是关于未来的话题太令人忧伤,张闯哀叹一声后,灌了两口矿泉水,鼓了鼓腮,打算从周策那里打听点八卦疏解一下心情:“哎,你跟你女朋友怎么样了?发展到哪一步了?”
“还能发展到哪一步啊?哥,我们还是高中生好吧。”
“嘁,我也没指望能从你那听到什么劲爆答案啊,我只是怕你第一次谈恋爱,怂得连手都不敢牵。”
周策轻蔑地哼笑道:“看不起谁啊。”
“就是看不起某些人啊。”张闯也讥笑了一声,话头对着周策,眼神却撇向贺游原,“被人家吊着,手也牵不上,嘴也亲不上,怎一个惨字了得!”
贺游原:“……”
周策大惊:“真的假的,李葵一吊着这狗东西啊?她手段这么厉害?”
“服了,她没吊着我好吗,我们就是没打算在高中谈恋爱。”
“哦,知道了。”张闯一本正经地点头,“你不想牵她,也不想亲她,你都是自愿的。”
贺游原:“……”
从台球厅回来后,贺游原窝在自己房间的懒人沙发上,不声不响地思考了半天,忽然站起身,锁上了卧室门,若无其事地在房间里四处转转,而后站定,掏出手机,打开百度,输入:“怎么牵喜欢的女孩子的手?”
哦哦,先这样,再那样。
看完后,他心虚得不行,快速删除了浏览记录,拿起杯子去接水,喝了两口,压住自己紊乱的心跳。
晚自习放学后,李葵一照例帮他补习。
“上次那个错题我是不是还没给你讲完?你拿过来,我接着讲。”
贺游原把错题本找出来,递给李葵一。
“这道题看上去很复杂,其实就是三角函数的变体,它的母题就是上次我们讲过的那道。”李葵一把错题本往前翻了翻,用手指着,“你看……”
贺游原看着她白净瘦长的手指在错题本上缓缓移动,喉咙不禁动了动,深呼吸了一下,将小心思强按下去,认真听她讲题。
直到补课结束,她将要带回家的书本和试卷都装进书包时,他才紧张地抿了抿唇,看向她忙碌的手,磕磕巴巴地开口:“你的手……好小啊。”
李葵一果然停了下来,举起手掌在眼前翻看了下:“有吗?”
“有啊。”贺游原脸上微微发烫,不动声色地举起自己的手,作出想要比划一下的动作,“你看我的手,应该比你的大不少。”
李葵一看了看他的手,果真清瘦修长,却没有将她的手贴上去,只笑了:“你比我高啊,手当然也会大一些。”
“嗯。”贺游原讪讪地收回手,捏了捏后颈,心里疑惑,怎么不行啊?
夏季夜色微凉如水,他们并肩走到教室外,身体间的距离很近。她校服短袖的袖口时不时蹭到他的手臂,他觉得痒痒的,却更想挨靠着她。两个人的手臂自然下垂,他悄悄垂眼,看到她的手指轻轻搭在校服裤上,他忍不住屈起两根手指,想要勾住她的,却因走路带来的晃动,迟迟没能勾上,只叮叮当当地与她的手指碰撞,像是掠过一排小风琴。
他整个人都绷紧,注意力全凝在指尖儿。
“贺游原……”她却突然叫他,声音温吞,带了点赧然,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她也想牵他么?
他紧张得要命:“嗯?”
“那个……你走路别挤着我啊。”
“哦。”贺游原脸迅速蹿红,从她身边弹开了,“对……对不起。”
“没事的。”她小声说。
心脏一瞬间落空,无边的委屈涌入,把李葵一送到小区单元楼下,贺游原和她挥手再见,却在她转身上楼后,独自在楼下站了一会儿,站着站着就生起闷气。
不给牵是吧?行,李葵一,你以后求我我也不给你牵。还嫌弃我走路挤着你了,行,那我以后离你远远的,可以了吧?
周六下午,考完小测,李葵一按照约定,送贺游原去画室,她背着书包走在前面,他慢吞吞地落在了后面,距离相隔得有些远。李葵一没有察觉到什么,只以为他想在学校里和她保持距离,但出了校门,拐入去往画室的小路,他还是没有跟上来,她才停下脚步,回过头奇怪地看他一眼。
她停下,他索性也停了,交叠起双臂,目光躲闪着,不跟她对视。
“怎么了?”她问。
他口吻轻淡:“不想挤着你啊。”
李葵一:“……”
没有人跟她说过,男人这种生物这么会作。
她返身走到他身前,擡起眼睛看着他,不解道:“为什么你连这个都要生气啊?我只是跟你说了一句你挤到我了而已。”
“我想挨着你都不行?”
“……行是行,但你那不叫挨着我,你整个人都要靠在我身上了,我们说好了要保持距离的。”
贺游原撇过脸不说话了。他喜欢她,想亲近她有什么错?反而是她,对他寡淡得不行,像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就知道保持距离、保持距离,他主动想要靠近她,她还不乐意了。
李葵一见他如此,觉得他的脾气真是不可理喻,也没有哄他,转过身径直往画室的方向去了。他就在原地站着,没有跟上,低着头用鞋尖儿轻轻地踢路牙子。
发现他没有跟上后,李葵一再次折返回来,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到底在闹什么脾气?”
贺游原掀起眼皮,盯着她:“你觉得讨厌了?”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你闹脾气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我说了一句’你走路别挤着我‘吗?”
他一声不吭,片刻,才忽然问道:“要是我真的退步了五个名次,你就会选择马上和我终止关系,是吗?”
这是她和他“约法三章”里的内容,李葵一没有多想,点点头:“是。”
“一点留恋都没有?”
“这不是留不留恋的问题,而是说明这段关系会影响我们的学习,那就不如断掉。”
“哦。”他收紧手指,偏头看向远处。
李葵一蹙了蹙眉:“你是觉得这样做有问题吗?”
“我不知道。”他垂下眼睛,摇摇头,“其实我很清楚,我们现在要好好学习,但你刚刚那样说,会让我觉得,我好像对你来说一点都不重要,随时会被你放弃掉。”
有什么问题吗?李葵一想。
当两件事产生冲突时,相对来说不是那么重要的那一件就是会被放弃掉。
当然,当这个相对来说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是“人”时,就会显得有些残忍。
李葵一不想对他说那么残忍的话,声音放轻了些:“我没说你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只是,我们没有必要拿未来去赌一些不确定的东西。”
没想到,这句话说出口后,贺游原的表情瞬间就有些不对了,重复了一句:“不确定的东西?”
什么是不确定的东西?他们之间的感情吗?
他看向她,神情似是难以置信:“我们的未来,和我们的感情,在你那里,不在同一个方向吗?”
“有可能在,也有可能不在啊。”李葵一觉得这事儿应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就是因为它们的方向是否统一还是不确定的,所以我们才要一起努力啊。”
“那我要是努力了也不行呢?”贺游原追问道。
“为什么要说不行这种话啊?就因为这次退步了三个名次?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次的退步啊?”
“你自己说的……”他声音梆硬,眼睛微红,“退步五个名次就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