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五十出头的中年人。个子很高,身姿挺拔,有军人风度。纯粹从皮肤上看,他应该更年轻一些,脸上两道法令纹给他增加了起码十岁的年纪。除此之外,他表情阴沉、神态冷漠、珞珈感到害怕的同时又觉得似曾相识。
“村长。”永廉快步走到他身边,微微垂首,耳语了几句。
村长“嗯”了一声,走到珞珈面前,仔细地看了她一眼,确定不是冒牌货后,问道:“珞珈,还记得我吗?”
他的声音很好听,语气也是长辈的口吻,不看脸的话,可以用“慈祥”二字形容。
她慢慢摇头。
“我叫关绪,是远人村的村长,曾经是你的老师。”
珞珈默默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我让永廉尽量解答你的疑问,关于瑟族、关于九婴、关于你的父母、兄弟以及你的过去……相信你已经知道了不少答案。”关绪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珞珈只觉肩膀一沉,好像有什么东西压了过来。
“矰子失窃后,我们千方百计地想把它夺回来。九婴家的人为了它,也差不多死光了,可是——”他开始在她面前来回踱步,好像在强迫自己认清现状,“我们从未成功。你的父母、你的哥哥……都去过清东街。”
珞珈忽然明白了。她想起永廉说过,当初关城执意要一起注射同生素,是因为她要去执行一项九死一生的任务:“也就是说——我是一名派到清东街的刺客?”
“是的。”村长点点头,止步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似乎在克制着自己的烦躁,“但你跟别人不一样。你是九婴家族最后一个健康的女孩,将来需要你来繁衍族类。我们不愿意让你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或者等你有了子女以后再说。但你说等不及了,父母兄弟病入膏肓、急需九座飞船里的储备更换受损的器官——”
“是我自己要去的?”珞珈插口,“没人逼我?”
“没有。”村长摇头,“如果我能去,肯定第一个去。方家与何家世代相交,我们的祖辈都是军人,曾经一起飞行、一起战斗、后来又携家带口一起逃亡。九婴家族英勇善战、重视承诺、好强自律、敢于担当、在瑟族中拥有良好的声誉。你向我反复请缨、还制定了具体的计划,我终于同意了。我们找到一个隐秘的地方,花了很长时间、很多心血进行最艰苦的训练,五个机器人分头出动,潜入人间,协助你制造新的身份。为了能接近羿族,你必须要学习做一个人类的女孩,不止是长得像人,言谈举止、神态风范、文化教养——都得像人。”
“需要这么严格吗?”珞珈反问,“关城、千木、店长、飞廉……他们都很像人啊,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破绽。”
“在外形上,我们的技术是可以做到高度相似,但我们没有人类的烦恼,关心的事情、思维的方式也很不一样。羿族对每个进入清东街的外人都相当敏感,相处时间一长,就会看出问题。”
珞珈仔细一想,觉得也对:瑟族以外星来客自居,认为自己与人类天差地别,怎么隐藏都难以消除印迹,因此颇有些不自信。难怪珞薇有自闭症,奶奶会中风,关城、千木从不露面,店长和水手大哥一个是佛性老板、一个是工作狂,宁肯让人怀疑搞CP,也不愿意与店里的女生——特别是沈伊湄——有过多的勾搭,生怕弄出破绽。
“羿族喜欢与人类混居、甚至通婚,几千年来,已渐渐融入人类社会。他们的科技虽然不如瑟族发达,比起人类还是高出太多。想到瞒住他们,并非易事。这就是为什么前面派去的九婴不论隐藏多深,最后都被发现、几乎射杀殆尽的缘故。”村长继续说道,“为了避免同样的错误,我很早就把你送出了远人村,让你与人类生活在一起,学习他们的语言文化、掌握他们的行为方式——越地道越好。除此之外,我也竭尽所能地教了你十八般武艺:攻击、格斗、盯梢、监视、化妆、诱骗、纵火、暗杀……一个打入秘密组织的间谍应有的技能你全部掌握、滚瓜烂熟。为了让你顺利地混进羿族,我们花了十几年的时间设局、铺垫——相当于让你按照自己要冒充的那个人重头到尾地活了一遍。那些生活在你身边的人——邻居、朋友、亲戚、高中同学、大学同学……都是真的,都可以为你作证。你终于成功地混进了方弘璧的公司,成为了他妻子的助理。方弘璧先后几次派人检查你的出生背景都没有看出破绽,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是没过多久,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村长滔滔不绝地往下说,珞珈怔怔地听着,仍然无法将那个会“纵火、暗杀”的九婴与自己联系起来。
“方弘璧的弟弟居然喜欢你。”
“很奇怪吗?”珞珈说,“既然您把我训练得这么优秀,方弘逸看上我——很正常吧?”
“不正常。”
“……”
“瑟族人不谈恋爱,珞珈,就算要谈,也不是人类那样的谈法。怎么装也装不像,美人计不管用。”村长淡淡地说,“所以我们对你没有这方面的训练,也不希望你用这种方式接近羿族,会输得很惨。”
他停顿了一下,默默地观察着她的表情,见她听得全神贯注,继续说道:“按照计划,你先要获取方弘璧的信任,然后想办法接近姚紫珠。因为她喜欢人类,从她入手进入清东街会比较容易。进去以后,你将通过武力夺取矰子,若还有余力,摧毁清东街。做好这件事你大概需要七到八年的时间。没想到方弘逸对你一见钟情——”
说到这里,他忽然深吸一口气,好像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你打算将计就计、速战速决。我劝过你,珞珈,让你不要急于求成,但你听不进去,说这是最好的机会。最后我也被你说服了……”关绪闭上了眼睛,往事在脑海中翻腾涌现,“你和方弘逸开始热恋,一切进展得飞快。一个月后,他邀请你去清东街。又过了两个月,有一天,你突然给我们发来消息,说矰子已经到手了,让我们准备接应,还发来了检测数据让我们确认真假。珞珈,你知道当时的我是一种什么心情吗?”
逻辑一环一环地扣上了,真相渐渐浮出水面……
村长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为了拿回矰子,我们等了四千多年。瑟族与羿族——大战十七次,小战无数……”
珞珈安静地听着。
“我立即部署下去,做好一切准备,瑟族战士倾巢出动,包括你受伤已久的哥哥也要求亲自过去接应。那是一个满是浓雾的深夜,你带着矰子从清东街逃了出来……你在前面跑,羿族在后面追,眼看就要到西陵山,两边人马终于碰上了,大打出手、死伤无数……你在天上飞,羿族地上射……等我们把重伤的你救出来,你已经深度昏迷,身上却没有矰子。”说到这里,关绪的腮帮突然硬了硬,多年之后,他仍然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望与沮丧,“没有矰子!”
“那是不是……又被羿族抢回去了?”
“不可能,当时的你一直在天上,谁也够不着。”
“又或者,我事先把矰子藏了起来?以防万一?”
“我也是这么想,但是你说——不记得了。”
“……”
“我不知道你是因为受伤不记得了,还是故意不告诉我们。”关绪黯然地看了一眼天花板上的水母,“如果矰子没有偷走,还放在清东街,羿族不会追出来,更不会牺牲那么多人,一直追到远人村。”
“也就是说,两边的人都认定是我拿走了矰子?”
“是的,珞珈。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矰子的下落,你明知它对瑟族有多么重要,你的父母、你的兄弟都等着它来救命,你却选择了隐瞒。”
“我没有。”珞珈嚷道,“我是真不知道!”
关绪神经质地一挥手,拒绝听她的辩解,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很难过,也很愤怒,在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心中居然想的是羿族,是方弘逸!就因为你爱上了他,就可以不顾一切、背叛自己的家人?你忘了你是去干什么的了?你是去演一场戏啊,如此而已!怎么演着演着,变成真的了?”
“怎么会呢?”看着关绪一脸的杀气,珞珈心中惶恐之极,“村长,我能理解您的伤心,但我真的不知道!”
“伤心透顶的那个人不是我,是关城。”
“……”
“珞珈,这样的对话,你我之间,进行过很多次。我们一遍一遍地问你,你一遍一遍地回忆,但你始终不肯交待矰子的下落,最后你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了。我们只好把你送到甜品店,看看换个场景会不会激发出你对过去的回忆。”
“我很想帮您,村长。”珞珈一脸坦诚,“刚才您一面说我一面顺着线索仔细回忆,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真的吗?”关绪发出一声冷笑,“但你不久前还去了一趟清东街十一号呢。你怎么知道有这个地方?”
“我不知道。是有人给我寄了一封信。”
“你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了严格的监视。没人给你寄过这样的信。”
“可能是羿族的人寄的呢?”
“第一,西陵山一战,羿族以为你已经死掉了。鹭城很大,没人知道你在榛味甜品店上班。第二,身份暴露后,羿族对你的感情只有恨,不会没事写封信来问候你。第三,就算他们真要找你,办法很多,用不着写信。”
经过水母的一翻折磨,珞珈的脑子本来就有些混乱,再被关绪翻来覆去地一说,更觉一只黑锅死死地扣在自己头上。
很显然,村长早已经不想信她了,这一次,也是不抱希望地再试一次。
不论她怎么回答,都逃不脱“狡辩”二字。
“珞珈,如果你能想起清东街十一号,就能想起矰子在哪儿。”关绪的脸色越来越暗,声音越来越冷,“这两件事本来就是连在一起的。”
“我是真的,真的,想不起来。”珞珈只觉百口莫辩,“真不骗您。”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开口,”关绪的嘴角用力一撇,“你要什么条件,请直说吧。我会尽量满足你的。”
“我真不知道,村长。”珞珈的嗓音因为绝望而发颤。
话音刚落,头上的水母突然不安地扭动起来。关绪叹了一声,坐到沙发上,向永廉使了一个眼色。
永廉走到珞珈面前,伸出食指。一根水母的触须伸展着上面的吸盘,立即将指尖牢牢吸住。永廉凝视珞珈,柔声说道:“这东西名叫‘咪塔’,是一种脑部上传装置。我现在要用它来上传你所有的记忆,然后与你以前的记忆进行比较,寻找矰子的线索。嗯,你会有一点点难受。”
珞珈不禁尖叫:“不要——”
话音未落,水母忽然下沉,将她整个脑袋都“吞”了进去。
珞珈只觉一阵巨痛,仿佛有无数的蚯蚓爬进了鼻管,沿着鼻腔一直钻到大脑,在那里剧烈地扭动着。她整个人都痛得抽搐起来,想尖叫,喉腔已被堵住,她无法呼吸,也无法挣扎……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不知过了多久,珞珈觉得脑子已经爆炸了,裂成了无数的碎片……有人推了推她,她勉强睁开眼,发现水母已经将她“吐”了出来,但她的四肢仍被触须紧紧缠住,永廉看着她,一脸的遗憾。
“村长,经过比对,没有找到矰子或与之相关的线索。”永廉汇报说,“您看是否需要对大脑皮层进行一次深度刺激?”
关绪点了一下头:“抓紧时间。”
珞珈正要抗拒,水母又沉了下去,再次将她的头部紧紧包裹起来。这一次,吸力更强,痛苦更甚,耳边传来刺耳的电流声,仿佛有人当着她的面用一根钢叉使劲地刮着铁盘,又好像脑袋被塞进了微波炉,正在火速加热,眼珠巨痛,几乎要脱离眼眶。她的身子一边剧烈抽搐一边往下滴水,不知道是什么水,一种粘液,她看不见,但能听到滴答之声,整个人仿佛被塞进了一个甩干机,高速地搅动着——
她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