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远人 正文 第36章 远人村（下）
珞珈没费什么力气就爬上了那道小坡，看见了白色的石头。
与此同时，视野蓦然开阔起来。小坡下面的山谷里出现了房屋、街道、路灯以及隐隐的音乐声……橘黄的灯光在夜色的包裹下、在树木的掩映中、显得平静安逸、与世无争。展现在珞珈眼底的远人村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居民小区，没有奇花异果、没有诡异建筑、甚至没有一座像样的围墙。
那道山谷并不是纯粹的洼地，而是有几处起伏，灯光若隐若现，渐渐地与西陵山南麓挨在了一起。这些灯光只限于山下，山上仍然是黑魆魆的，一副了无人烟的样子。珞珈在心中估算，远人村面积不小，但人口不多，房屋之间距离稀疏，间杂着两个人工湖泊和一些公共庭院，园林绿化做得不错。但从规划布局上看，也只能说是平淡无奇、无任何抢眼之处。论热闹不如丽珠小区，论设计感不如楚田公馆。
一阵山风吹过，带来一股清晰可辨的肉香，似乎有人在后院烧烤。
与戒备森严的大门相比，居民区竟然如此宽松地呈现在一个陌生人眼前，似乎可以随意进出，珞珈觉得逻辑上有些不对。无论如何这也是瑟族在地球上的一个堡垒，一个手脚灵便的外人就可以轻易窥探潜入的话……也太不符合外星人应有的神秘做派了吧？
她猜得没错。
眼看就要走出树林踏入草地，身后一物忽至！没等她转身看清，那物已经将她的大半个身子团团卷起，以不可想象的速度将她拖上了一棵大树，一路上草叶窸窣，树枝折断，而珞珈只觉得自己坐上了电梯，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嗤啦啦地到了树顶，然后身子猛地一坠，吊在了半空。
上吊是什么感觉，珞珈这回真切地体验到了。
抬头一看，一只头上长角的巨蟒正张着大嘴对着自己，粉红的信子湿哒哒的，在她脸上撩来撩去。巨蟒的角上挂着一串黑白相间的珠子，一边哧哧喘气，一边滴答作响。珞珈被信子上的粘液糊了一脸，像是浇了一桶透明胶水，胶水堵住了她的鼻孔，她想呼吸，却吹出了两个泡泡。手臂、身子也被巨蟒牢牢卷住，完全不能移动。
那是一条十几米长的黑色大蟒，背上布满了网状花纹，脑袋比她的头还大，身子比她的腰还粗。巨蟒越缠越紧，珞珈困在其中，无法呼吸，瞬间把一张小脸憋成了绛紫色，眼看就要昏厥过去，忽听“砰”的一声，不知何物打在巨蟒身上，它的身子略微松动了一下，趁这当儿，珞珈连忙张口吸气。大蟒将她再次卷起，往天上一抛，珞珈像个溜溜球般在空中滚动起来，一连打了几十个转！她晕头转向，吓得用双手捂住脑袋，眼看就要从三十米的高空坠落在地，地上忽然豁开了一个大洞，一物从地底钻出向她迎来，惊慌中珞珈伸手一抓，抓住了两根白色的管子，连忙当作扶手紧紧抱住，那物“嗡”地一声低吼，站直身子，珞珈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扶手，分明是一对巨齿，自己正蹲在一个人形怪兽的大嘴之中，四周密密麻麻全是利齿，每一颗都闪着钻石般的光泽。在齿尖和口腔中，堆满了沙土、石块，仿佛到了某个废墟。
怪兽倒也没有为难她，用手将她从嘴里抓出来，放到地上。珞珈抬头一看，那兽有两人多高，体型比棕熊还要庞大，身上覆着鱼鳞状的角质甲片，上面满是泥土，甲片的边际长满了坚硬的疙瘩。他的头顶上也有两只角，像封豨一样挂着一排白色的珠子，滴答滴答碰撞作响。
在空中翻腾了半天的珞珈感到一阵胸闷，她向来有恐高的毛病而且容易晕车，车内只要空气不好就会突发性呕吐，这在上午关城的汽车中已经发生过一次了。她不顾腿软从草地里站起来，胸中烦恶，不禁狂呕起来。
吐了大概两分钟，一直吐到胃中无物只剩胆汁，这才觉得松快了一些。直到这时，她才想起第一次见到千木时，千木曾经叮嘱过她：不要为他做任何事，过自己的生活，不要回远人村。亲哥哥的话，她怎么就没听？怎么就这么大大咧咧、不顾死活地来了？十分钟前，方弘逸让她跟自己回家，她也没听，一心要闯远人村。现在可好，不论是被巨蟒吞噬还是被怪熊嚼食，这样的死法都是她不敢想象的。逃跑已经来不及了，她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再抬头时，眼前的怪兽整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男人，珞珈数了数，共有五个，将她团团围住。
一个黑衣人从树上跳下来，淡淡地说：“你们不用向我扔石头，我不过想吓她一吓，如此而已。”他是个颧骨宽宽的瘦高个儿，两只眼睛离得很远，俗称鲶鱼脸。珞珈听说这种长相的人面部立体又耐老，容易被挑成模特儿。他那样子看不出具体年纪，大概三十来岁吧。
“您明白就好。”另一个穿着白条纹运动衫的男人说，个子粗壮，虎背熊腰，有点暴牙，“关诚的女人最好别惹。”
“冷浩夫妻是她杀的？”一人问道，“她能下得去手？他们在一起的那天，她还送过礼呢。”
“不是她，是方弘逸。”另一人抱臂冷笑，一脸的不屑，“她也动过手，身上有冷浩的血。”
“很显然，是她把方家人引过来的。”
“就像上次那样。”
“嗯，就像上次那样。”
众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关城摊上这么个吃里扒外的女人，也是倒霉。”
“不是说失忆了么？怎么还记得方弘逸呢？”一人表示不解。
“装的呗，村长都拿她没办法。”
“刚才她和姓方的一直抱在一起——我全看见了。”鲶鱼脸说。
“看见了也别瞎说。”运动衫人警告，“小心关城揍你。”
“千木也会揍你。”另一个人低低地补充了一句。
珞珈坐在中间，听见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了半天，却从头到尾不肯提起她的名字，好像提到了就是一种羞辱，她决定一言不发，继续装聋作哑。
“怎么办？”一人问道，“村长明令禁止任何人探访何珞珈，现在她来探访我们了。是把她押回去，还是赶出去？”
“请示一下村长？”
“他不在村里。”
“主任也不在。”
“嘘，少说两句——永廉来了。”
众人忽然噤声，抬头看向草地的北端。远处一辆六人座的观光车已悄无声息地驶到路边，一个穿着银色西装的人跳下车，快步向他们走来。
“这里交给我吧，”那人叫作“永廉”的人淡淡一笑，“各位可以走了。”
“冷浩的事呢？”鲶鱼脸问，“怎么通知冷家？”
“村长已经知道了，他说他来处理。”
六个人瞬间不见了。
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珞珈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顺便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尘，永廉的态度十分客气，脸上保持友好的微笑：“珞珈，好久不见，受惊了吧？”
“还好。”她站直了身子。
相对一米八几的关城，永廉的个子不算高，肤色白皙、五官端正、在长相上没什么能让人记得住的特点。但从整体风范上说，给人一种稳重、真诚、值得信任、愿意亲近的感觉。
“怎么突然想起要过来玩？”他递给她两张湿纸巾，“想家了？”
“嗯，回来看看。”珞珈擦掉脸上的粘液，很奇怪“回来”这个词是怎么跳上了舌尖，“没想到这么不受欢迎。”
“怎么会？”他笑了笑，“来得正是时候。今天是村里的美食节，我带您去走走？”
“好啊。”
她将弄脏的纸巾捏成一团，四下看了看，没有发现垃圾桶，只得攥在手中。
“给我吧。”永廉伸出一只手，接过纸巾，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抖了抖，将它们塞了进去。
“村里的事儿，您还能想起多少？”观光车上，永廉问道。
“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珞珈老实地说。
“啊哈。”
“刚才那只大蛇去哪儿了？”珞珈问道，“把我卷到树上的那位？”
“它不是蛇，样子有些类似，所以外面人叫它‘修蛇’。”永廉一面开车一面说，“它可以变成人形，就是穿黑衣服的那位。”
“那只大熊呢？”珞珈又问，“长满白牙的那位？”
“它也不是熊，因为长着厉害的牙齿，人们叫它‘凿齿’。”
联系它的长相，珞珈猜道：“穿运动衫的先生？”
“对。”永廉笑道，“他们负责西陵山的守卫。如果您以前不住在远人村，不是瑟族，是绝对不可能进来的。”
“这么大一座山，也没有很长的围墙，总会有人不小心走进来吧？”
“当然有。附近的人也会偶尔过来爬爬山、采采蘑菇、挖挖草药什么的，只要不进村子一般也不会有事。如果想偷偷进村就会被守卫的人赶出去，出去之后也会失去相关的记忆。”
“明白了。”
观光车在一个种着银杏的小屋面前停了下来，永廉说：“这是您住的房子，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珞珈好奇地探出头去，“我一个人住？”
屋子从外观上说平淡无奇，甚至有些简易，但面积不小，而且是单门独栋。
“您本来是和爸妈住在一起的，爸妈生病搬出去了，就一直是您独住。”说罢他又指了指对面的一栋屋子，“也不算是纯粹的独住，您哥就住那边。”
“关城呢？”
“他住另外一条街，不过经常过来看望您。”
“我和他真的……订过婚？”
永廉幽幽一笑，摇摇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瑟族没有订婚一说。族里的人出生后，WIWA会根据他们的生物数据通过运算指派一位它认为最合适的配偶。然后由他们自行挑选日子住在一起成为夫妻。”
珞珈不禁皱眉：这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指腹为婚”吗？原来瑟族根本没有恋爱自由，婚姻大事连父母都说不上话，比人类还惨。这么先进的科技，这么落后的文明，不匹配啊……
“WIWA是谁？”珞珈又问。
“WIWA是瑟族的AI系统，负责照顾瑟族的方方面面，小到日常生活，大到全局规划、宏观决策……WIWA服务瑟族已经很久很久了，说它是我们大脑的一部分也不为过。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在WIWA的照顾下长大的，大家像信任自己的父母那样信任它。”
为了解释清楚，永廉特地放慢了语速。他的声音有种奇特的力量，仿佛一种镇定剂，能让身边人的情绪迅速平静下来。
他带着珞珈下了车，将她引进屋内，建议说：“您身上全是泥，又湿又冷，一定很不舒服吧？要不要先洗个澡，换件干净的衣服？然后我再带您出去逛？”
除了泥水，珞珈的脸上还有修蛇的粘液，那东西倒不难闻，只是看着恶心，就像一团鼻涕糊在脸上。她连忙点头：“好的！”
穿过客厅时，她粗略地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从线条上看，横平竖直，是极简、冷淡的北欧工业风格。里面只有最基本的家具：灰色的沙发、白色的茶几、靠墙处有一排组柜、上面点缀着几只红色的陶器。窗边种着两盆一人多高的天堂鸟，枝繁叶茂。珞珈知道这种植物怕旱忌涝，一定有人经常浇水，才会长得如此生机盎然。饭厅是开放式的，当中一张巨大的黑木饭桌、配着八张鹈鹕椅——甜品店搬家时，沈伊湄曾强烈地向店长推荐过这种椅子，珞珈觉得好看，贺易平也很动心，最后算下来价格太高不符合预算，没买，伊湄怨念了好久。
与客厅相比，浴室的设计倒是豪华雅致、充满了异国风情：大理石墙面、嵌入式聚光灯、金色的淋浴、圆形的浴缸……珞珈没有多想，脱下衣服，打开热水，认真地冲洗起来。
洗好之后，她关掉热水、推开玻璃门正要去拿挂在旁边的浴巾，冷不防与永廉撞了个正着。
她吓得抓住浴巾胡乱地往身上一裹：“喂！我在洗澡，你怎么就进来啦！”
永廉的手里捧着一叠衣服，看上去一脸淡定：“您介意吗？”
“你是男人，我当然介意！”
“我不是男人。”他更正，“我是机器人。”
“……”
“瑟族人可以当着我的面做任何事，不会有任何的难堪。”
珞珈呆呆地看着他，有点反应不过来，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你，能变成女的吗？”
“可以，但必须是我主人发出指令。”永廉递给她一件内衣，“不过我认为没有必要，您很快就能适应。”
珞珈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没错，正要放下浴巾，忽然又想起了千鹿，一会儿是她奶奶，一会儿是千木的助理，顿时疑心大起：“我怎么知道你是机器人？我根本看不出来。”
“瑟族机器人就那么一些，所有的人都认得。如果您恢复了记忆，您的感官会自动识别，不论我们怎样变化。”永廉心平气和地解释。见珞珈瞪大眼睛依然不肯相信，淡淡一笑说，“根据今晚的气温，我给您挑了几件衣服，省去您选择的烦恼。”
他挑的是一件银黑色的羊毛斜纹软呢外套和一件充满仙气的白色真丝连衣裙，一眼看去，不论质料还是款式都很高级。
珞珈觉得它们绝对不属于自己的消费水平。
“你……确信这真是我的衣服？”
“当然。这是主任送给你的。”
她“哦”了一声。
“这双皮鞋很软，穿它走路不伤脚。”他好像变戏法一般将一双鞋放在她脚边。
“也是主任送的？”
“不，是赵可儿送的。”
她不认识这个人，一脸茫然。
“她是冷浩的妻子，你俩以前挺熟的。”
珞珈心中一惊，脸也跟着白了一白。赵可儿就是刚才死去的那两只封豨之一。
永廉立即意识到了，连忙说：“我本来想拿别的鞋子，但你刚才在山里跑过，脚有点儿肿，只有这一双比较宽松，你穿着不会难受。”
他这么体贴，珞珈哪好意思挑三拣四？
浴室的水雾渐渐消失，永廉看着她身上的水珠，很礼貌地问道：“需要我帮您擦干身子吗？”
“不用不用……”珞珈尴尬地接过衣服，“请在外面等我一下，我马上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