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远人 正文 第23章 唇枪舌剑
看着医院门口满满当当的人群，珞珈硬着头皮捂住毛衣光着双腿从车上走下来。毛衣针脚细密却仍然透风，在鹭城三月的天气里就像一张单薄的网，冷空气直接拍到皮肤上，珞珈冷不住“啊啾”一声，打了个喷嚏。人群中立即有几双眼睛扫过来，在她的身上停了停。有人碰了她一下，是关城，很绅士地递出自己的风衣。
风衣是短款的，穿在身上就成了长款，她终于暖和了一些：“主任，谢谢您送我过来。这里不好停车，你们赶紧走吧。”
关城没有动，双手插在法兰绒西裤的口袋里，仍然是那副傲骄的样子：“你哥让我跟你一起去，帮着处理一下。”语气不大情愿，好像只是应付人情。珞珈发现他说话时下巴几乎不动，像脱了臼一般，全靠舌头来完成所有发音，难怪给人一种拖腔拉调的感觉。她不禁想起关城逼着自己写欠条时字斟句酌的模样，连忙送上一枚台阶：“不用啦，我自己能处理。再说——您不是还有个会吗？快去吧，别耽误了。”
他看了看表：“已经耽误了。”
珞珈只好说：“……那走吧。”
以她的经验，遇到这样的事，参与的人越多越难解决。陈小虎跟珞薇打架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每次事发附近都有老师，刚一动手就被拉开，所以动静不大。事后两边家长都被叫到活动中心谈话，珞珈护着妹妹，小虎爹妈护着儿子，两边互不相让还产生过口角，算是结下了梁子。正因为打过几次交道，珞珈知道陈小虎的父母不好说话，他们总认为儿子才是吃亏的一方，只不过体重是同龄人的两倍，容易给人倚强凌弱的误觉。这一次他们总算占着理了，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而这位关城……一看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有他加入，珞珈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不那么容易了。
珞珈还想继续说服关城离开，回头一看，飞廉已经把汽车开去了停车场。
人民医院是鹭口区唯一的三甲医院，不是最大，但资格最老。平凡无奇的白色建筑物，外墙贴着老式的瓷砖。挂号处和收费处都在一楼，左右两边有几排椅子，正当中用金属栏杆隔成了几条排队通道，里面密密麻麻地挤了一堆病人家属，或站或坐，旁边几个三、四岁的小孩满地乱跑，家长在后面追赶，有人大声说话，有人大声咳嗽……
关城皱了皱眉，好象此生从未来过这样杂乱无章的地方。
“稍等，我问下李老师陈小虎在哪个房间。”珞珈掏出手机给李老师发了个短信，那边并没有秒回。再抬头时，关城已经在一个清静的小角落找到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悠闲地翘起了二郎腿。
珞珈正要走过去，旁边冷不防蹿出一位龅牙大叔，匆匆越过她，来到关城身边，鬼鬼祟祟地碰了他一下，低声问道：“要号吗？专家号？给三百块钱，我让你插到最前面。”
关城看了他一眼，摇头：“不要。”
“小伙子，”那黄牛偏偏认定他不想排队，只是嫌贵，于是死缠不放，“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你知道不，这家医院一天只有30个专家号，三百块根本不多，好歹我也排了一宿的队呢，看，腰到现在还直不起来。这样吧，我给你便宜一点，二百五，怎么样？”
“走开。”
“算了算了，给你个最低价，二百，不能再低啦！您一看就是个大老板，二百块算啥，还不够您喝杯酒的……”
“大叔大叔！”见关城不胜其烦，珞珈赶紧跑过来解围，“我们不是来挂号的，别瞎费功夫了，赶紧走吧！”
龅牙大叔还想磨蹭，听见珞珈低吼一句“再不走我叫保安了！”这才溜了。
关城倒也不介意，穆穆闲闲地抽出手机，打开一个游戏，玩了起来。
珞珈心想：大哥，您这也算是在帮忙？
正不知如何是好，一抬头，看见飞廉快步走了过来，轻声说道：“老大，医院不让进宠物，停车场旁边正好有家宠物医院，我把桃花送到里面暂时待一会儿。”
“嗯。”关城说，“珞珈妹妹的事情，你去处理一下。”
“好的。”
“我和珞珈在这里等你。”
“好的。”
“给你十五分钟。”
“OK。”
珞珈目瞪口呆地看着关城：原来这种事情大Boss根本不屑出面，派个助理就可以了，还给人家规定了办事时间。
这，也忒教条主义了吧！
他哪里知道陈小虎一家有多么难缠，人家可不是软柿子可以随便捏的。
好在她也没指望过关城，更没指望过他的助理，于是站起来说：“飞廉，我跟你一起去。”
他们打算先去问讯处了解一下陈小虎的房间号，还没走到，就看见李老师端着杯咖啡向她们跑来：“小何，谢天谢地，你可终于到了！”
“介绍一下，这位是我老板的助理关飞廉。”珞珈说，“老板派他过来协助我。”
“哇，你家老板真好，大事小事都管？”李老师和飞廉握了握手，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说，“小虎的病房在二楼。他爷爷奶奶刚走，爸妈还在。唉，吵得我头都大了，这不，下来买杯咖啡压压惊。”
活动中心的人手向来短缺，有很多临时雇员都嫌麻烦干不长。李老师算是为数不多的几位有点特教经验的员工之一。当初为了挤进这个班，珞珈还送了她一套高档护肤品呢。现在李老师不在，剩下那些学生谁管？会不会打得更加厉害？
一路来到二楼，推开门，只见陈小虎躺在床上，右腿高高吊起，打着厚厚的石膏。额头一片淤青，胳膊上也缠着绷带。
小虎妈正在喂儿子喝水，看见珞珈，将水瓶一放，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何珞珈，看你.妹做的好事！把我儿子弄得满身是伤，可能还有脑震荡。小虎的脑子本来就不好使，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将来可是你给我们养老喔！”
珞珈听说她在菜场上班，专卖豆制品，估计经常吆喝，嗓门很大，气势也足，双眼瞪得圆圆，袖子捋得高高的，好像随时准备干一架的样子。
珞珈可不想与她对吵，轻声说：“不好意思，我刚听说就赶过来了，不清楚是怎么打起来的，李老师，您能把具体经过讲一下吗？”
“经过？有什么好讲的！”小虎妈尖声嚷道，“就是你家珞薇背后使绊子，把我们小虎推下楼梯！那可是二十几级的台阶，小虎一路滚下来，这么大个儿，狠狠地砸在水泥地上：小腿骨折，手骨骨裂，脚踝扭伤，腰部软骨组织挫伤，手臂擦伤……医生说明天要拍核磁，看看脑袋有没有摔伤！”
“我家珞薇一般不会无缘无故地推人啊。”珞珈说。
“事情是这样的，”李老师补充道，“今天第一节美术课要交折纸作业。按惯例，大家会把自己折好的小动物和画好的画摆在书桌上。这陈小虎不知道为什么，就把珞薇的折纸和画全部撕了。珞薇气坏了，两个孩子就打了起来。开始是在教室里面打，打着打着就出了教室，小虎把珞薇的脸抓破了，珞薇把小虎推下了楼梯。”
“也就是说，”飞廉淡定插口，“是陈小虎先动的手？”
“撕纸也叫动手？”小虎爸冷笑，“不就是几张纸吗？”
“这些折纸、这些画——都是我妹妹花了好几个晚上认真准备的。珞薇喜欢美术，以前还参加过画展呢。”珞珈辩道，“既然事情是陈小虎引起的，就不能全怪在珞薇头上。”
“不怪她怪谁！”小虎妈叫道，唾沫星子白花花地喷到珞珈的脸上，“明明是你家丫头动手把人打伤了，还有理啦！”
“何珞薇的作业不是一般的手工，是艺术品。她参加过画展，说明她的作品有潜在的艺术价值和收藏价值。”飞廉的态度不急不怒，“陈小虎撕破她的画，是故意损坏他人财物，我们可以要求赔偿。”
“艺术品？小兄弟，你是在搞笑吗！何珞薇有自闭症，话都说不清楚还搞艺术？你们是在故意绕弯子吧！我们才是需要赔偿的人！”小虎爸一板一眼地说道，“刚才我跟李老师已经提过了，医疗费、护理费、精神损失费你们至少得赔二十万，万一骨折恢复不好，落成残疾，再继续追加。”
“既然说到赔偿，陈小虎把何珞薇的脸抓伤了也得赔偿。”飞廉说，“医疗费、精神损失费你们也得赔二十万，万一恢复不好需要进一步整容，再继续追加。”
“妈的，脸上破点皮也算个伤？”小虎爸气得一把揪住飞廉，忍不住破口大骂，“那能跟骨折比吗？你是故意来气老子的吧！再他妈瞎说老子揍死你！”
“别动手！好好说话不行吗！”珞珈一把扯开他们，“这样吧，我可以考虑赔一些基本费用：住院费、护理费、医药费这三样，凭医院的票据——”
“珞珈，不是我们的责任一分钱也不赔。”飞廉连忙打断，“活动中心收费不低。既然收费就应该看好这些孩子。两个学生打架，从室内打到室外，从楼上打到楼下，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老师出来制止，老师们都干嘛去了？这件事，活动中心作为教育机构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李老师坐在旁边，本来只想当个和事佬，没想到飞廉话锋一转，战火引到了她的头上，立即一跳三尺高：“不对不对，明明是你们家长之间的事，好好商量着怎么解决就可以了，怎么一下子变成我们的责任了？”
“因为珞薇和小虎都没有民事行为能力。根据《侵权责任法》第三十九条，他们在教育机构学习，这期间受到人身损害，说明活动中心未尽到监管之职。这官司就算打到天上也怪不着我们。小虎爸，你们不应该向我们索赔，应该向活动中心索赔才对。”
他这么引经据典地一说，倒是把小虎爸点醒了。珞薇的家庭状况他多少有些耳闻：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在甜品店里打工的姐姐，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再怎么闹也别想从她们身上捞出什么钱来。倒是这个活动中心办得有些年头了，附近有点问题的小孩都往这里送，费用不低，却不舍得请专业一点的老师。不如豁出去大闹一场，要么让它免去小虎几年的学费，要么让它臭名远扬再也招不到学生。还没等珞珈接话，小虎爸妈将李老师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争吵起来——
“李老师，第一节不是你的课吗？孩子们打架你去哪儿了？”
“谢老师找我有点事，我在办公室里跟她说话……”
“这就是您不对啦，就算有事也得找其他的老师帮忙照看一下呀，这群熊孩子可离不了人啊！”
“五分钟！我就离开了五分钟！谁想到——”
“李老师，你看这样好不？我们明天去一趟活动中心，跟谢老师一起开个小会？商量一下赔偿的事？”
“……”
珞珈和飞廉趁机溜出门外，下楼找到关城时他仍然坐在那把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机游戏。
“老大，事情处理完了。”飞廉认真汇报，“我们没有责任，不用赔偿，整个过程一共十三分四十秒。”
“很好。”关城站起来拍了拍飞廉，“走吧。”
珞珈正想向他们道谢，看见李老师满脸怒容地冲过来喝道：“何珞珈，我好心好意地请你过来解决问题，你怎么煽风点火，把事情越闹越大？”
“……”
“活动中心不同意赔偿，现在李小虎的家长闹着说要上报纸、上电视台控诉我们！”
“李老师，这件事本来也不是我们的责任呀。”
她越是这么说，李老师越是老羞成怒：“你现在马上去把何珞薇领回家，以后不用再来啦！”
在车上，飞廉问道：“是东平路的那家活动中心吗？”
珞珈说：“是的。”
“你把妹妹接回家，以后怎么上班？”关城问道。
珞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想好怎么办。”
“老大，这附近还有一家‘星光活动中心’，比东平路的这家师资好、档次高、配套整全、还可以寄宿呢。”飞廉一边开车一边又说。
“珞珈，你怎么不把你.妹送到这个活动中心呢？”
“太贵。”
关城立即说：“飞廉，你去处理一下。”
“啊？”
“立即把何珞薇转到星光活动中心。”
“等等！”珞珈忽然道，“主任，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星光活动中心……我们暂时去不了。”
“去不了？”他看了她一眼，又开始拖腔拖调，“怎么了呢？”
“以我目前的经济能力，我只能量力而行，最多先请个保姆在家里照看几天。”
“珞珈，”他淡淡地道，“这个钱，由你哥来出。”
“No.”
“又怎么了呢？”他的声音有点不耐烦了。
“他不是我哥，我只有一个妹妹。我奶奶从没有提到过我有一个哥哥。”
“你需要钱，有人愿意给钱，你就放心大胆地拿着，不可以吗？”
“不可以。因为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珞珈，”关城淡淡地又说，“其实……你除了有个哥哥，还有一个男人。你的男人愿意出这一份钱，总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