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城一走,似乎把生意也带走了,珞珈回到甜品店里,发现里面空荡荡的,客人差不多走光了。
甜品店晚上七点打烊,珞珈和伊湄五点下班,后面两个小时客人不多,通常是贺易平与龚晓宇一起值班到锁门。
那只叫作“桃花”的小法斗趴在角落的一只面包篮里,专心地啃着一根磨牙棒,发出细小的“呼嗤”声。光滑滚圆的小背轻轻地蠕动着,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短棍面包呢。
“咦,小狗怎么还在这?”珞珈问道,“忘记带走了?”
“店长说这狗是关城的,就是那位‘法人代表’。请咱们帮忙照看几天,我答应了。”伊湄解下围裙放进包里,将狗绳牵到狗身上,喜滋滋地将它抱在怀里逗弄,“桃花,跟姐姐回家,姐姐给你买漂亮衣服。”
两个女孩牵着狗出了店门,决定一起去活动中心接珞薇。
一路上珞珈说起自己与千木见面的事,又说采集了几根千木的头发,想去验一下DNA,问伊湄有没有门路。伊湄笑道:“这事就交给我吧。我表姐在医院里有很多熟人,找人化验一下,最快两天能出结果。”
“两天?这么快?”珞珈讶道,“你怎么知道?”
“嗨——”伊湄两眼一翻,叹了口气,“我表姐不是老出差么,有一次去外地开会,跟一个男销售好上了。过了一年多表姐夫才发现。唉哟喂,就跟她大吵大闹。表姐说,只是暧昧而已,早就分了。男销售自己有老婆,更是矢口否认。偏偏就在那个时间,我表姐生了个儿子。表姐夫就怀疑不是自己亲生的,男销售的老婆更怀疑,直接跑到单位撕人,说老公要是在外面有了野种,她就不回家了,直接跳楼。我表姐只好找人做了个亲子鉴定,证明孩子的亲爹的确是表姐夫,这才勉强平息下去……”
珞珈想起伊湄那个在药企工作的表姐,会计师出身,性格泼辣,貌美如花。家住“楚田公馆”,是丽珠小区北面著名的高档别墅区。表姐是伊湄姑妈的女儿,佳惠离婚前,她是沈家在本市唯一的亲戚。表姐夫是个富二代,生意上没少帮过沈超,两家住得又近,所以经常走动。沈超搬走后,伊湄与表姐的往来也跟着变少了。佳惠更是不愿意上门联络,一来尴尬,二来有攀附之嫌。但表姐很喜欢伊湄,家里有什么热闹的聚会总不忘记叫上她,珞珈也跟着蹭过几顿饭。
“那就……拜托了。”珞珈一幅愁眉苦脸的样子。
“哎,我问你。”伊湄轻轻推了推她,“你希望鉴定结果是什么?是多一个哥哥好呢,还是维持原状好呢?”
珞珈当然想要个哥哥。
妹妹和奶奶是她最亲的人,偏偏都无法与自己交流。遇到大事,且不说帮自己扛一下,连个打商量的人都没有。伊湄当然很靠谱,但毕竟隔了一层,真有什么大的困难,珞珈反而不敢向她诉说,只因伊湄太热心太仗义,珞珈不想把日子过得好好的一家人拉下水去。
如果真遇到需要伊湄或者佳惠帮忙的情况,珞珈也觉得欠了人情,事后总要想办法找补:或是买些好酒好菜请母女俩大吃一顿,或是看她们缺什么小家电,帮着置办。总之不能让人家吃亏。
假如有个哥哥,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帮助,可以像伊湄在佳惠面前那样卖萌撒娇,累到崩溃的时候会有人过来搭把手……就算这些都没有,她也可以找他聊聊家常、吐吐苦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只能是独自面对……
就算哥哥病重需要她来照顾,那也是可以的。毕竟她在照顾病人这件事上太有经验了,再多的麻烦也难不到她。
“不知道啊……”珞珈一脸茫然,“我现在的脑子都是乱的。嗯,怎么说呢,我当然想要个哥哥。”
“必须的呀!”伊湄一拍巴掌,“我小时候就特想要个哥哥,给我买糖、帮我打架、让着我、宠着我,等我老了还可以陪我一起回忆童年——就算这些他都不愿意,没事站在我身边也觉得牛逼烘烘。”
“不过——”珞珈抓了抓脑袋,苦笑,“这位大哥看上去病得很重,他说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那也比没有强。”
“……也对。”
街边有人在卖甘蔗汁,她们一人要了一杯。伊湄喝了一口继续说:“这位千木大哥是关城带过来见你的,说明他跟关城很熟啰?”
珞珈想起在商务车上,千木要跟自己单独讲话,关城想旁听,千木毫不妥协,关城很快就退让了。不禁点点头:“我觉得不止是熟,就凭说话的语气,关城对千木是礼让三分的。”
“店长亲自开车把千木接过来,说明店长也认识千木啰?”
“应该是吧。”
“也就是说,店长知道你有个哥哥?”
珞珈一下子呆住。
“店长认识你四年多,知道你有个亲哥却从来不说,奇怪不?”
“也许他不认得千木,只是奉命接人而已?”
“不大可能。你要想想店长和关城是种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珞珈愣道,“店长不就是关城雇来管理甜品店的人吗?”
“店长是关城在生意上的全权代表,我经手的很多大单他签字就算数。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在一起工作很久了,彼此间有信任也很久了。如果你真有个哥哥,关城知道,店长应该也知道。”
“有道理。”
伊湄深吸一口气:“这么一来,事态就严重了。”
珞珈被她严肃的样子吓到了:“怎么就严重了?”
“龚晓宇跟店长也很熟,对吧?咱俩嗑CP都嗑了那么久。这两位每天一起上下班秤不离砣砣不离秤的——如果店长知道你有个哥哥,龚晓宇多半也知道。”
“……”
“还有,你说千木住在鹭阳区,店长和晓宇也住在鹭阳区,那个外星人……方什么来着?”
“方弘逸。”
“方弘逸也说你以前和父母一起住在鹭阳区。这说明如果你没有失忆的话,你跟这些人多半是互相认识的。”
珞珈想了想,觉得不对:“鹭阳区有一百多平方公里,住在一个区并不等于互相认识啊。以前咱俩都住在鹭口区,彼此也不认识嘛。”
“我承认这个逻辑不够严谨。但这是合理的猜测不是吗?你哥和你住在同一个城市,为什么从不来找你?”
“也许……他快死了,不想让我知道,或者说不想拖累我?”
“拖累?他坐的是奔驰商务车。”
“那是关城的车吧?”
“你不是说,关城对他也要礼让三分吗?这说明他比关城的架子还大,很可能更有权势。”
“别说了,伊湄。再说下去,我就要变成落难公主了。”
“这不是问题的核心。”
“……”
“问题的核心是:如果你真一个哥哥,身边的人也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你呢?那个肯定知道真相的人不应该是你奶奶吗?她为什么也要瞒着你呢?”
珞珈顿了一下,说:“伊湄你说得对,我要去问一下奶奶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奶奶不能说话了吧?”
“眼睛能动。”
一番绞尽脑汁的劝说后,江城终于获得父亲首肯,开车带着千木出了远人村。
汽车在城里兜了几圈,在一个偏僻的停车场停了下来。关城从一大堆针剂中找到了那瓶苏醒剂,给千木注射了最大的剂量,五分钟后千木醒来,向他提出一个奇怪的要求:他想去趟白鹤楼。
白鹤楼是鹭川市的标志建筑,位于兔子山头,始建于宋代,因孟浩然诗“白鹤青岩半,幽人有隐居,庭阶空水石,林壑罢樵渔”而得名。
瑟族人的脾气大致可以分成两类。一种是狮子,惹恼了就会吃掉你。一种是叶子,无论你怎么撩,最多只会干燥枯萎,随风而去。江城一直认为自己属于前者,不知为何到了千木面前就变成了后者。
“去那干嘛?”他淡笑,“写诗?”
千木的眼神有些空洞,似乎还没从昏睡中完全醒来。他猛地打了个激灵,目光渐渐变得清澈。他的回答只有两个字:
“看看。”
江城顿了一下,头一歪,凑到他面前:“你不会是想跳下去吧?”
“那里到处是游客,怎么跳?”千木没好气地说,“你教我?”
“也对,你跳不了。”江城笑道,“你没力气,得坐轮椅。”
“没错。”千木眉心微跳,嗓音却如死水般平静,“我还需要一颗红色的小药丸。”
江城立即摇头:“No。”
“我可不想成天困在轮椅上。”
“与其这样,不如昏睡。听说WIWA专门给你们何家设计了一种不一样的缪子天堂。我要是你,就开心地待在那里不出来了。”
“听起来好像是别出心裁,对WIWA来说不过是各种拷贝而已。”千木凝视着远处的一棵大树,“而且素材早已经过时了。那是WIWA制作的天堂,但它不是我的世界。”
江城不愿意讨论这种沉重的话题,于是拍了拍他的肩:“所以你要帮我啊。这是村长答应让你搬出远人村的唯一条件。你得帮我们搞定珞珈,找到矰子。”
“你觉得我会帮你吗?”千木冷笑。
“为什么不?找到矰子对大家都有好处。”
“没有那颗药丸,我什么也不想做。”
“我刚帮了你,你就要挟我?”
“以你和村长的关系,弄到它并不难。何况你还是我最好的朋友……”
“No。”
“听我说——”
“你考虑清楚了?”关城气恼地打断,“吃下它你最多只能再活半年?”
“半年,”千木徐徐地吐了一口气,“够了。”
“你够了,我不够。”
“你还有珞珈。”
关城无语地看着他:“何千木,你可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妹让我戴绿帽子这件事,我还没好好地跟你聊一聊呢。关于爱情和家庭,你都是怎么教育她的?”
“也许就是因为你活得太长了,不新鲜了。我妹这人,喜欢刺激。”
关城:“……”
桃花盛开的时候,鹭江也进入了一年一度的春汛。
从白鹤楼上往下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横贯南北的鹭江大桥。泛黄的江水卷着大量的泥沙从上游奔涌而至,波涛滚滚,暮霭低垂。苍翠的山峦下停靠着几只游船,点着五彩的灯光。
过了一会儿,江雾开始弥漫,眼前的一切渐渐变成了一团灰色。
远处传来欢快的音乐,若有若无地飘到耳边。何千木闭目聆听,沉醉其中。身后有人轻轻地拍了他一下,他转过轮椅,看见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
“先生,能帮我们拍个合影吗?”
“好的。”千木微笑着接过女孩的手机,对着镜头里的两张脸指挥道,“左边这位,再往前走半步,你们的肩不用靠得那么近……好……保持这个姿势!一、二、三。”
大概是发现千木很好说话,楼里不少游客纷纷过来找他帮忙拍照,关城一开始还想阻拦,见千木乐在其中,只好站到一边。
一连给人拍了七八张合影,有位好心的游客忽然推着千木的轮椅快步向楼的西侧走去。等关城意识到时,他们已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他急忙追了过去,远远看见千木向游客道谢之后,伸手在栏杆的一角仔细掏摸,关城一个箭步冲到他跟前,正好看见他的指间多了一枚红色的药丸。
他的脸霎时苍白,眼睁睁地看着千木将药丸吞入口中。
“我知道你不会给我,”千木的笑容有一丝残忍,“所以很早以前,就在这里藏了一颗,以备不时之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