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调查发现火灾是人为的:厨房的案台上放着一把厨用喷火枪,是用来做焦糖布丁的。何珞薇趁着大家开会自己溜到楼上,拿着喷火枪玩耍,一不小心点燃了手里的气球……里面装的不是氮气,而是真的氢气!
保险公司据此认定投保人这边也有过失,只肯赔偿部分损失。经过两个星期的收尾善后,贺易平在附近的东平路上找到一家一百平的甜品店,店家自营七年,有固定会员,店主即将移民,想尽快转让。贺易平带着全体员工仔细考察了一番后觉得店的位置、装修都不错,缺点是设备老旧、需要更换,此外地点在步行街上,竞争对手较多,比如斜对面有个“麦糖小屋”也做甜品,瓜分了不少生意。但步行街客流量大,就像麦当劳的旁边总有一个肯德基,竞争不是坏事,处理得好也可以共赢。贺易平偷偷派人过去试吃,回来说手艺不如龚晓宇。比较了一番后决定接手,除租金外,卖家提出三十万元的转让费,讲了半天价,最终以二十八万成交。
尽管承受了巨大的损失,自始至终贺易平对珞珈姐妹没有半句指责,这让珞珈非常地不安。事发次日,当她了解到起火的原因后,就立即向贺易平道歉,并表示愿意承担责任,贺易平反而宽慰她:“不要过于自责。你.妹妹有病,她不是故意的。”
珞珈听得心里暖烘烘的,但又不敢太乐观,毕竟贺易平只是老板雇来的管理人员,他不提索赔不等于老板也这么大方。
“店长,你有没有问过老板?”珞珈小心翼翼地打听,“他打算怎样处理?”
“已经汇报了,他说让我在附近找一家门面重新开始。”
“就……就这些?”
“嗯。”
“这么多损失,保险公司也不全赔,那最后……他自己得掏不少钱吧?”
全部损失是多少,保险公司又赔了多少,贺易平拒绝透露。据珞珈估算:店铺烧光了是一大笔,新店的租金、设备和转让费又是一大笔,加起来几百万是有的。如果真让她来赔的话,她得工作好几辈子才能还清。想到这里,珞珈的身子往沙发里缩了缩,感觉整个沙发都要把她给吞掉似的。
“反正他没提过让咱们掏钱。”贺易平两手一摊,“要说责任我也有。我不应该让珞薇带氢气球进店,那是易燃物品,以前上消防安全课时有提过。唉,当时咱们的注意力都在那只蜈蚣身上……”
“那……老板需要我做些什么吗?”珞珈又问。
贺易平怔了一下,不明白她的意思:“做什么?”
“弥补过失……之类?”
“如果有这需要,我一定让你知道。”
“老板一定狠狠地说了你一顿吧?”珞珈垂下头,用力地搓手,“真对不起,让你替我挡枪了。”
“没有,他没说我。”贺易平耸耸肩,“这就是个偶然事件。”
哇,这位传说中的老板岂止佛性,简直就是个圣人!珞珈觉得既然人家的姿态这么高,自己也不能抱住便宜不撒手,多少也得承担一点儿,于是说:“请问我能见见他吗?我想亲自向他道歉……还有……致谢,毕竟一切是由我引起的……我愿意尽我所能赔偿他的损失,哪怕只是一部分……”
“他很忙,手上生意不止一个。他没时间见你——”
“你不是说要更换全套的设备吗?搅拌机、发酵箱、烤炉之类?设备款由我来支付,好不好?”
“珞珈——”
“真的,店长,我坚持!不然我都不好意思继续在这个店里上班了。”为了照顾珞薇,珞珈经常需要请假、调班,甜品店工作不忙,时间灵活,店长这么和善,老板又这么宽容,她不可能找到比这更好的东家了。
“行,既然你这么坚持。”贺易平说,“不过我可得提醒你一句:那些设备不便宜喔。”
“我可以的!我有一些存款,这是我应该做的。”生怕他怀疑自己的诚意,珞珈用力点头。这已不是她第一次假装自己“能行”其实“根本不行”的情况了。开始的时候语气里总有点心虚,渐渐地自我消化成一团胆气、一种动力、撑着她无论多苦多累也要兑现承诺。她手上并没有多少存款,不过钱嘛……是可以借的。
贺易平翻开账本看了看说:“我算了下,设备款的预算是十万,你确信能够承担?”
“能!这十万我来付!”珞珈装出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好像这十万块就躺在她的兜里。
她的脸在笑,心在滴血。
***
下班后,沈伊湄拉着珞珈去吃韩餐,在饭桌上听说了设备款的事,气得用筷子直戳珞珈的脑袋:“什么?十万?还是你主动提的?何珞珈,你是傻还是缺心眼?脑子没进水吧!”
“嗳——别这么说嘛。老板这一趟的损失至少几百万,只赔十万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人家有得是钱!也没让你赔!装糊涂很难吗?”
“很难。”珞珈老实地答道,“良心……过不去。”
“真是个榆木脑袋!”伊湄叹道,“这么大的火灾,店铺都烧成平地了老板也不动气、不当一回事,原因不是明摆着的吗!”
珞珈一头雾水:“什么原因呀?你说说?”
伊湄压低嗓门:“这个关城——肯定是黑社会老大,开这个店不过是为了洗钱。”
这一点珞珈绝对没想到,不禁瞪了伊湄一眼:“乱讲。”
“这火肯定不是珞薇点的!肯定是他的对头派人点的。哼,看着珞薇有病就想让她背锅,我要是你就根本不承认!那天我们三个在楼上差点烧死——我还没找他赔偿呢!”
“点火的事是珞薇自己承认的呀……”
——何止是承认,还描述了所有的细节:珞薇说以前看姐姐用喷火枪做焦糖布丁,她也想做一个,一不小心点着了氢气球。旁边正好有一盒面粉,她就想用面粉灭火,不料越灭火越大,她一害怕就躲进了储物间……
“人家大老板生意多,这些损失对他来说可能不算什么。”珞珈说。
“亲,这你就不知道了:越是有钱人就越在乎钱,不然他的钱是从哪来的?靠随便乱花吗?而且越是有钱人就越怕人家占他的便宜,毕竟他们的周围都挤满了想吃大户的人。我自己做过生意,以我的观察估算,这家店根本不挣钱!就这样老板还维持了好几年,一把火烧光了也不在乎,还要继续开下去。这不是洗钱是什么?你有没有看过《绝命毒师》?后面仓库里堆着的一包包面粉——真的是面粉吗?”
“嘘——别把人家想得那么坏呀。老板和店长都对咱们挺好的,他们只是没什么野心,又或者人家想精打细磨创品牌、不在乎先亏损一段时间?伊湄,我以一个甜品师的名义担保,我们的工作真的不是混时间,水手大哥做的甜点绝对是教科书级别。我和他强强联手,绝对碾压对面的麦糖小屋!”
“你俩的水平我当然知道。但做生意营销比技术更重要!酒香也怕巷子深哪。干了这么久你还不觉得奇怪吗?这关老板从不露面,究竟何许人也?咱们老店的位置那么偏僻,客流量那么少,他要真是个生意人,只要在开店之前做个最基本的调查就不会这样选址。且不说我的那些建议——会员、团购、加盟之类——统统不接受。请问他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只是策略有所不同而已。而且你说的这些渠道手段现在家家都用,照搬的话也不会比人家高明多少。”珞珈说,“别担心。咱们的老板——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不久的将来肯定会放大招的。”
“大招?不指望!”伊湄撇撇嘴,“等攒够了钱我就出来单干,你可以做我的合伙人,咱们一起开店,店名我都想好了,就叫‘落梅时光’,保证比这个强。”
攒够了钱?珞珈心想,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她不置可否地看着伊湄微笑,自顾自地出神了一分钟,伊湄的话题已经转到了别处:“哎,上午进货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店长和水手大哥共喝一瓶雪碧?你一口我一口的?聊到嗨时笑成一团,互相挤肩膀?”
“又磕着糖了?”
“可不!还有还有——中饭的时候水手大哥说:店长,我做了两个三明治,要分一个吗?哇塞,他那么大个,吃一个三明治哪够?分明是暗戳戳地献殷勤……”
“这有啥,人家是好兄弟呗。”
“而且他俩天天各开一辆颜色型号一模一样的特斯拉上班,手表一模一样,手机壳一模一样,情人节那天,他们连袜子都穿得一模一样……”
“哇,嗑糖都嗑到袜子上了,要不要太夸张?”
“那是VANS经典棋盘格的袜子好吗!四十块钱一双,这么穿肯定是商量好的。”
这边伊湄叭啦叭啦地说着,珞珈的心绪却早已飘远了。她在想自己通过网贷借的八万块钱应该怎么还。这么高的利息要不要打第二份工?为了防止珞薇继续惹事,要不要送她去吉庆街那个专为自闭症患者开放的星光活动中心?费用从哪里出?以前这些事还有个奶奶可以商量,奶奶中风后也就只有自己扛了。
珞珈最羡慕伊湄的地方就是无论遇到何事,她总能恣意地表达自己,不怕反驳、不惧权威。相比之下珞珈则小心谨慎得多。如果她有一个像佳惠那样的妈妈帮着打点一切,她何尝不想快乐而放肆地做着自己?珞珈今年也不过二十出头,因为有个珞薇,思考问题都成了家长的角度。唉,老了老了……珞珈愁眉不展地拈着碟子里的豆芽,忽然说:“咦,在这吃饭不是一向都送九样小菜的吗?怎么今天只有六样了?”
伊湄仔细一数,把服务员叫过来问道:“请问这凉菜怎么少了?以前都是九样的?”
“对不起小姐。凉菜的样数是减少了,可单品的菜量差不多是以前的两倍。”服务员陪笑着说,“总量上还多了呢。”
“我不要量多,就要九样小菜。”伊湄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然我天天上网给你们写差评!”
“别别别,”看架式得罪不起,服务员连连摆手,“九样马上补齐!”
珞珈在吃饭上有个怪癖:她只吃素,且喜欢同时吃九样小菜。少了一样,就觉得那顿没吃好。这也是她与伊湄一家特别投缘的地方:伊湄的妈妈佳惠是来自吉林的朝鲜.族,能说一口流利的朝鲜话,家中至今还保留着朝鲜.族的饮食习惯。两个女孩一起吃韩式料理,通常只点一道菜,比如伊湄点石锅伴饭,珞珈就吃奉送的凉拌小碟:冬粉、豆芽、黄瓜、腐皮、土豆、海苔、木耳、辣萝卜、辣白菜之类。佳惠阿姨更是做凉拌菜的能手,冰箱里永远存着几盒凉菜供每日三餐取用,珞珈自己也跟着她学会了许多。
九样小菜补齐后,珞珈沉重的心情总算得到了强有力的转移。餐厅的电视正好摆面前,上面播放着一条自然新闻:“……据美国科学家监测发现,昨日上午七点,在靠近加凯尔海底山脉的区域探测到一次剧烈的海底火山爆发。……在过去数十年间,北极冰层四千米以下曾发生过多次火山喷发,喷发最大直径约为两千米,喷射高度达到数百米。鉴于目前北极冰层正以史无前例的速度消融,科学家们认为海底火山可能会对北冰洋的水温产生影响……”
珞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这条消息,或许就是生活太平淡了吧。这个世界跟她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她已经懒得去想了。日子都是围着珞薇转的:珞薇的治疗需要花钱、珞薇的生活需要照顾、珞薇损坏的东西需要赔偿……珞薇、珞薇、珞薇……这个名字一天要在她脑海里出现几百遍,挤走了属于她的时光、她的风景、她的未来——但又能怎样?作为姐姐再难应付也是责无旁贷。
安静而不出差错地度过每一天就是何珞珈的最大满足。
海底火山、北极冰层……当然跟她没关系。但她忍不住又想,做个科学家真好,可以满世界地游荡、去常人去不到的地方、看常人看不到的风光。而她的世界就局限在鹭川市那块以丽珠小区为圆心、直径的不足两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周而复始地循环。
见珞珈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电视屏幕,伊湄也凑了过去:“你在看什么?”
“海底火山。”
“关你什么事?”
“不关。”珞珈无聊地翻着手机,“我想晚上再打一份工,你看这个怎样?‘胜凯酒吧晚班请人,全职兼职不拘,无需经验,欢迎试工,绝无色情陪酒……’”
“呃——”伊湄冷笑,“绝无色情陪酒——这个你信?”
“人家上面是这么说的……”
“别去!那种地方很乱的!你一个女孩家,上夜班不安全。我明天跟店长说说,看能不能这样:十万的设备款让老板先帮你垫一下,然后从你的工资里慢慢地扣。”
“十万我已经弄到了。”
“咋弄的?”
“自己的存款加上网贷。”
伊湄眼睛瞪圆了:“网贷?你疯了!”
这当然不是珞珈第一次借网贷。之前她也遇到过类似的经济危机,包括那扇防盗门,都是靠网贷预先垫付的。她知道网贷是个无底洞,告诫自己不能上瘾、更不能沦落到拆西墙补东墙的地步,所以每次哪怕累到吐血都一定赶在截止期之前把款还上。
“你不也贷过吗?”珞珈反问,“以前做生意的时候?”
“贷过才知道它的可怕呀!”伊湄第一次网贷是因为收养了一条得了细小的流浪小狗,医生说不行了,劝她安乐。看着小狗可怜巴巴的眼神她不忍心,抢救的费用超过了五千块,最后小狗还是走了。那次经历让她觉得网贷很容易,比厚着脸皮求人借钱方便多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最后被网贷公司的催收员上门堵截喷漆,佳惠这才发现真相,只得掏钱还账收拾残局。伊湄从此向妈妈发誓:以后无论生活还是生意都会量力而行,绝不再碰网贷。
“没事,我能扛住。”珞珈咬牙强笑。
“那就……尽量少贷?我这边能借你一万,你再问问我妈?”佳惠平日非常省俭,本来有些积蓄也被这满脑子成功学、生意经的女儿花得差不多了。珞珈不想再添麻烦,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解决。”
“哎,珞珈——”伊湄指着手机上的星座运程,“苏珊大妈说了,你这个月的水逆还没过呢,要熬到下个月的满月才会顺行。到时候土星进入水瓶座,好日子就开始了。别灰心,我相信一句话:所有的事情最后都会OK,如果不OK,那就是没到最后。”
珞珈哪里知道,接下来的事对她来说就更不OK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