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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中列车 正文 番外

所属书籍: 雾中列车

    一年后

    要不怎么说“远香近臭”呢。

    闻雪看着笑盈盈的母亲,主动给自己沏茶的父亲,还有那个难得不玩游戏、老实坐在沙发上听大家聊天的弟弟,一时心头百感交集。

    这是闻雪结束那趟极光之旅后,第一次回家。

    要不是为了拿户.口本,她真想一辈子都不回这个家。

    出发前一晚,闻雪焦虑得难以入睡。

    方寒尽从背后抱住她,热腾腾的胸膛像个电暖炉,烘烤着她的身体,却烘不干她心底残留的涩意。

    “害怕吗?”黑暗中传来他的声音,热气轻扑着她的耳朵。

    闻雪叹了口气,“不怕,就是有点烦。”

    原生家庭真是人一辈子逃不开的牢笼。离家的这一年,她与方寒尽和方春生住在一起,认识了许多新朋友,还定期接收心理治疗……

    无论是工作、生活,还是心理状态,都在慢慢好转。

    结果,这次要回家,一切打回原形。

    她终究要面对生活中的一地鸡毛。

    方寒尽低头吻了吻她的脸,轻声说:“有我在,会搞定你父母的。”

    “怎么搞定?”

    “会演戏吗?”

    闻雪懵懵地摇头。

    方寒尽摸了摸她的脑袋,声音里带着笑意:“那你看着我演。”

    —

    “小方啊,你们干外贸的,这两年没少挣钱吧?”闻父故作随意地一问,顺手给方寒尽递了根烟。

    方寒尽毕恭毕敬地接过烟,回答道:“还可以。因为国外疫情比较严重,导致很多货物短缺,要从我们国家进口,所以我们今年的海外订单非常多。”

    闻父徐徐吸了口烟,语气带着试探:“那你今年赚了多少啊?”

    “爸!”闻雪有些难为情,喊了闻父一声,又扯了扯方寒尽的衣袖。

    闻父瞪她一眼,呵斥道:“怎么?你俩都打算结婚了,我问问还不行了?小方又不是外人!”

    方寒尽捏了捏闻雪的手,打着圆场:“是啊,伯父也是关心我们。”

    顿了顿,他将目光转向闻父,脸上挂着笑,“伯父,我的生意规模比较小,所以赚得也没别人多。今年只赚了……”他缓缓伸出手,拇指和食指张开,“这么多。”

    一直窝在沙发角落里默不作声的闻达突然插话:“八万?”

    方寒尽笑了笑,“再加个零。”

    “八十万?”

    方寒尽点点头,收回手,“跟同行比已经算少的了,明年我打算扩大规模,利润应该能翻一倍。”

    闻母和闻父对视一眼,毫不掩饰眼里的欣喜。

    “哎哟,小方你年纪轻轻,有这个收入已经很不错了。”闻母满脸堆笑,顿了顿,话锋一转,“对了,那你们家打算出多少彩礼啊?之前有个男的,家里条件可好了,为了娶我们闻雪,给了二十万彩礼呢!你可不能低于这个数啊!”

    “是吗?”方寒尽面露惊讶,看了看闻母,又看向闻雪,小声问:“你怎么都没跟我提过这事?那男人是你的前男友?”

    闻雪正要开口解释,被闻母抢先了:“小方,你别误会啊,那男人是别人介绍的,闻雪从小到大都可乖了,哪有什么前男友啊!”

    方寒尽仍旧疑惑:“那他俩怎么没结成呢?”

    “哎,别提了!”闻母重重叹了口气,“那男的不知道死去哪里了,一年多了,到现在没消息,他妈愁得头发都白了!”

    方寒尽继续问:“怎么回事?是出事了吗?”

    “谁知道呢?”闻母撇了撇嘴,不以为意,“就算回来了,这婚也结不成。他旷工太久,早就被单位开除了。他爸也被人举报了,正在停职检查——”

    “啊?”闻雪有些意外,“因为什么事被举报了啊?”

    闻母压低声音:“听说孙赫明以前在学校闹事,差点被开除,他爸给学校塞了很多钱才摆平这事。”

    闻雪皱着眉头,回忆片刻,“那不是十几年前的事吗?”

    “是啊,我也想不通,怎么突然就被举报了。”闻母嘀嘀咕咕,“都过去了这么久,就算真有这事,那举报人也拿不出任何证据啊,他爸那么大一官儿,怎么就给停职了呢?”

    闻雪偷偷瞥了一眼方寒尽。

    只见他神色平静如常,听到孙父落马的事,也只是淡淡一笑,眼里没有一丝波澜。

    别人家的事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话题很快又回到闻父闻母当前最关心的事上——

    “对了,小方啊,刚刚问你的还没回答呢,你们家打算出多少彩礼啊?”

    方寒尽握住闻雪的手,冲她一笑,然后转头看向闻父闻母。

    他语气很诚恳:“伯父伯母,我父母很早就过世了,下面还有个弟弟,在家庭条件方面,可能比不上闻雪的那位相亲对象。我自己做点小生意,收入也不稳定……”

    闻父闻母脸已经黑了,目光阴沉沉的,恨不得下一秒就关门送客。

    闻雪低着头不敢插话,手心里全是汗。

    顿了顿,方寒尽继续说:“但我对闻雪是真心的,我会用尽一切对她好……至于彩礼,目前我手头上现金不多。五十万,您看成吗?”

    闻父和闻母的脸色瞬间由阴转晴。

    五十万,已经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期。

    行,太行了!

    钱的事谈妥了,一切皆大欢喜。

    家庭会议结束后,闻母把闻雪拉到房间,从衣柜抽屉里找出家里的户.口本,交到她手上。

    她喜滋滋地说:“这小方啊,人真是不错,比那个姓孙的强多了。一张口就是五十万呐!正好可以用来装修我们家的新房,还能给你弟弟买一辆车呢!剩的钱,就留给他娶媳妇用。你可真是嫁了个好人家,男人会赚钱,又没公公婆婆……”

    “妈!”闻雪实在听不下去,打断了闻母的絮絮叨叨,“敢情全家就靠我嫁人发家致富呢!”

    闻母瞪她一眼,声音变得尖锐无比:“怎么说话呢!养头猪还能卖钱呢,我们把你养这么大,收点彩礼钱不是应该的嘛!”

    闻雪讽笑道:“所以你们就把我当一头猪卖了?先是收了孙家二十万,现在又——”

    她突然想到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等等!”她拉住闻母,神情严肃,“孙家的彩礼钱,你们退了吗?”

    闻母视线转向别处,表情不太自然,嘟囔道:“都用来付首付了,哪来的钱退给他们啊?”

    闻雪简直无语了。

    “那也不能这样啊!”她使劲挠了挠头发,越想越发愁,“要不你们把新房退了,把钱还给人家?”

    “不行!”闻母一口回绝,“那可是给你弟弟结婚用的。现在的姑娘都现实得很,没房子谁肯嫁给你?你想让你弟打一辈子光棍,让我们家绝后吗?不行!绝对不行!”

    “那……那把这套房子卖了,等新房装修好了,你们跟弟弟一起住。”

    闻母眉头拧成一团,狐疑地盯着闻雪,半晌,幽幽地说:“你可别打这房的主意啊。你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我们的钱,以后都是要留给你弟弟的。”

    闻雪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这破房子能卖个四十万就不错了,我才不稀罕呢。我只是担心,那笔钱不还,小心孙家告你们!”

    闻母想到什么,突然笑了,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这个你就放心好了。孙家现在是鸡飞狗跳,儿子丢了,老子要坐牢了,跟这些糟心事比起来,这笔小钱,他们根本不当回事。”

    闻雪再次无语。

    “随你吧,反正这笔钱也没我的份儿,要债也要不到我头上。到时候官司来了,可别再找我背锅。”

    “你这死丫头!”闻母恨恨地啐了一口,用手指狠戳闻雪的额头。

    她的指甲很尖,上头还带着没有修剪的倒刺,戳得闻雪的额头隐隐作痛。

    闻雪冷冷一笑,说:“不是你说的吗?我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你家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个白眼狼——”

    闻母提起一口气,正想大骂一顿,突然想到未来的女婿,又忍不住高兴起来。

    “算了,不跟你计较。你这人没什么本事,还好运气不错,找了个好男人。我看小方这人挺不错的,比你懂事,又会赚钱,到时候还能帮衬帮衬家里。以后啊,我们就指望着他喽!”

    闻雪冷眼看着她,心里呼呼地刮着寒风,冰冷彻骨。

    明明在自己家里,身边亲人环绕,待她更是前所未有地热情,可她此刻的心情,却比置身于摩尔曼斯克的冰原还要冰冷孤独。

    如果这就是家,那她宁愿漂泊在外,孤独无依。

    至少,没有人附在她身上吸血。

    至少,她是独立的、自由的人,不是一只任人买卖和宰割的牲畜。

    —

    吃过晚饭,闻雪和方寒尽出门遛弯,商量去民政局领证的事。

    方寒尽明显感觉到闻雪情绪低落。

    “怎么了?”他晃了晃闻雪的手,眼里带笑,“跟我领证,这么不情不愿啊?”

    闻雪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成为你的负担。”

    闻雪松开方寒尽的手,低下头,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闷闷地说:“结了婚,你就会成为我家第二个供血包。摊上这样的家人,我没有选择,可是你不用这样。”

    明知是个坑,还硬着头皮往里跳。从此,无休无止地给这一家子供血。

    这样的命运,我已无能为力,可是你,明明可以躲过去……

    方寒尽轻轻揪了揪她的脸颊,笑着说:“说什么傻话?”

    “方寒尽。”闻雪擡起头,认真地看着他,“我没开玩笑,我爸妈,可能比你想的还要……”

    “贪婪”俩字到了嘴边,她犹豫了下,没有说出口。

    毕竟是自己的父母,她不能说得太难听。可是,除了这个词,她找不到更合适的形容。

    方寒尽手臂用力,把她搂进怀里。

    “闻雪,我娶的是你,不是你爸妈。”

    闻雪把头埋在他怀里,闷声说:“你没听过一句话吗?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但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

    “听过,但是我们又不跟父母住一起,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面,归根到底,日子还是我们两个人过。”

    闻雪声音透着浓浓的沮丧:“你想得太简单了。”

    “因为这件事本来就不复杂。你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是因为放不下的东西太多了。记住,想要活得快乐,就要远离一切让你痛苦的人和事。”

    “怎么远离?我妈昨天还说,还要我们搬回来住呢。”闻雪越想越苦恼,胸口憋闷得难受,“这个家,我根本逃不掉。”

    “你逃不掉,就让他们主动远离你。”

    “怎么远离?”

    方寒尽冲她眨眨眼,手指刮了下她的鼻尖,说:“再跟我演一场戏。”

    想到昨天他的完美表现,闻雪有些诧异,问:“你还没演完啊?”

    方寒尽笑得很开心。

    “那只是序幕。”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闻雪就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给吵醒了。

    准确来说,不是敲,是捶。

    一拳又一拳,砸在不锈钢防盗门上,响声惊天动地,震得整栋楼都骚动起来。

    闻雪披上睡衣走出卧室,看到父母都站在客厅里,吓得颤颤巍巍的,弟弟也躲进了房里,谁也不敢去开门。

    “谁啊?”闻雪皱着眉问母亲。

    闻母摇摇头,脸上都是惊恐,小声说:“不会是……孙家来要钱了吧?”

    闻雪正在想该怎么办,门外似乎听到里头的动静,有人扯着嗓子大吼:“方寒尽!你他妈给我滚出来!”

    闻雪一惊,与闻母面面相觑。

    恰在此时,方寒尽从另一间卧室走了出来。他似乎刚睡醒,头发乱糟糟的,眼神还迷糊着。

    一听到门外的喊声,他脸色陡变,瞬间清醒过来。

    闻雪拉住他的胳膊,问:“怎么回事啊?谁找你?”

    方寒尽没吭声,脸色很难看。他拂开闻雪的手,转身回到卧室,过了会儿,穿好衣服出来了。

    他走到闻雪面前,沉声说:“这事我来解决,你带爸妈回房间去。”

    闻雪断然拒绝:“不行!我不走!”

    方寒尽拗不过她,而门外的捶门声和吼叫声一波比一波响亮。

    他咬了咬牙,走到门边,把防盗门打开了一条缝。

    “哐当”一声巨响,防盗门被猛踹一脚,重重撞到墙上。

    方寒尽还没反应过来,“哗啦”一声,一盆红色液体劈头盖脸泼过来。

    这一下子猝不及防,所有人都懵了。

    方寒尽被泼了一身,头发、下巴、身上都在滴着水,客厅里血污遍地,乍一看像凶杀案现场似的。

    门外站着几个彪形大汉,最中间的是个光头,满脸横肉,眼角划拉着一道疤,脖子上金链子绕了一圈又一圈。

    光头转动了下脖子,把指关节掰得咔哒响,冲方寒尽擡了擡下巴。

    “你小子行啊,以为躲回老家,我们就找不到是吧?”他语气阴森森的,扬起手一勾,“兄弟们,给我往死里揍!”

    一声令下,几个大汉冲进客厅,三两下就将方寒尽摁倒在地。

    闻雪想都没想就冲过去,挡在方寒尽面前,对那位领头大汉说:“大哥,这、这大过年的,你这是干什么?”

    大汉俯视着她,脸上挂着一副假惺惺的笑,伸出手,拍拍她的脸。

    “你也知道过年啊?你们欠钱不还,让我们兄弟几个怎么过年?!”他突然变了脸色,大吼一声:“再不还钱,我烧了你们家房子!”

    “啊?!”身后响起一阵倒抽冷气声,接着听到闻母颤巍巍的声音:“欠、欠了多少啊?”

    大汉呵呵冷笑,从裤兜里掏出计算机,噼里啪啦一顿按,最后机器里的女声报出一个数字:“一百五十八万四千九百元。”

    “不对!”地上的方寒尽挣扎着大喊,“我们只借了五十万,怎么会这么多!你们抢钱是吧!”

    大汉一脚踹到他腰上,恶狠狠地说:“懂不懂什么叫高利贷啊?翻两倍还算好的,再拖下去,就是两百万、三百万!到时候把你们全身器官都卖了也还不起!”

    闻雪抓住大汉的胳膊,哭求道:“大哥,再宽限几天吧,这半年生意实在是不好做,我们才刚刚回本,等下个月,一定连本带利还你……”

    大汉一把甩开她的手,凶神恶煞地说:“上次你们就说下个月,结果一转头就跑得没影儿了,呵呵,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闻雪拼命摇头,抱住大汉的腿,恳求说:“我发誓不会再跑了。你看,你连我家都找到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是不是?”

    这话似乎提醒了大汉。他一脚踢开闻雪,绕着客厅慢悠悠地走,四处打量,若有所思。

    “你家这房子,旧是旧了点,好在地段不错,能卖个四十万吧。”

    他转过头,看向躲在墙角的闻父闻母,半恐吓半哄诱道:“房产证先押在我这,等钱还清了再给你们。”

    闻父闻母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一听到要卖房还债,立马警惕起来。

    闻父壮着胆子向前一步,怒斥道:“不行!这是我们的房子,不能给你!你还讲不讲理?冤有头债有主,谁欠你的钱你找谁,别找我们!”

    “你女儿女婿欠了我们的钱,不找你们找谁?”

    “他还不是我家女婿!”

    大汉冷哼一声,“那你女儿呢?你也不管了?”

    一时无人回答,气氛陷入死寂。

    闻雪缓缓擡头,一双婆娑的泪眼看着父母,眼睫一眨,豆大的泪珠就滚落下来。

    “爸,妈……”她的声音哽咽,“只有你们能救我了!”

    闻母也哭了:“小雪,你怎么敢借高利贷啊!你说,是不是这个姓方的逼你的?”

    “不是,是我,我一时糊涂,想在网上做点兼职,结果,所有的钱都被骗走了,还借了二十多万的网贷,我、我没办法……”闻雪声音颤抖得厉害,最后忍不住呜咽起来。

    “方寒尽想帮我,可是他也没钱,做生意还亏了不少,我们只好找他们借钱,谁知道利息这么高……”

    闻雪走到父母面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

    “爸、妈,你们救救我吧!”

    闻母蹲下身,扶着闻雪的肩,哭着说:“小雪啊,不是爸妈不救,我们也没多少钱啊!”

    闻雪抓住她的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语气急切道:“刚刚这大哥说了,这套房可以卖个四十万——”

    话未说完,就被闻父厉声打断。

    “不行!绝对不行!谁也别想打房子的主意!”

    闻雪泣不成声:“可是我是你们的女儿啊!”

    闻母松开闻雪的手,缓缓起身,别过头,脸上的悲伤神色渐渐变成冷漠。

    “小雪,别怪爸妈狠心。以后,我们就当没你这个女儿,你不要再来找我们了!”

    “妈……”

    闻雪伸手去抓闻母的裤腿,被她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掰开,最后重重一推,像甩掉什么脏东西,唯恐避之不及。

    闻雪仰头看着闻母。

    隔着朦胧的泪水,母亲的脸模糊而扭曲。可是,这是闻雪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她的面容。

    闻雪缓缓转过头,看向闻父。他已经转过身,只给她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闻雪怔怔地流着泪,忽然笑了。

    这样也好,父母甩掉了她这个包袱,她也终于解脱了。

    心里某个地方彻底崩塌,可是透过塌方的洞口,她看见了更真实的人心,也拥有了更广阔的世界。

    闻雪给父母郑重地磕了个头,缓缓起身。

    在她身后,闻达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手里提着他们的行李箱,一股脑儿扔到门外,

    “快滚!以后别再回来了!”

    —

    在邻居们复杂又害怕的目光中,闻雪和方寒尽被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反手押着,一瘸一拐地走下楼。

    方寒尽的脸上血污还未干,模样很是狼狈。

    几个人依次上了一辆面包车。

    车窗缓缓升起,挡住了吃瓜群众的好奇目光和窃窃私语,世界终于清净了。

    领头大汉扔给方寒尽一条毛巾,“擦擦吧。”

    方寒尽接过来往脸上一抹,白色毛巾瞬间染成了鲜红。

    “这什么东西啊?不会洗不掉吧?”

    “放心,纯天然的,火龙果汁。”说完,大汉还伸手摸了下他的下巴,指尖放在嘴里尝了尝,“甜的,不信你试试。”

    闻雪扑哧一声笑了。

    “大哥,你演技不错啊。”

    大汉调侃道:“你也不赖啊。刚刚那场哭戏,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啊,可以去演琼瑶女主了。”

    方寒尽擦干脸上的污渍,换了件干净外套,又从箱子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大哥。

    “谢了。”大汉打开信封,飞快地数了一遍。

    “还有——”

    “放心。”大汉猜到方寒尽想说什么,“我会隔三差五去骚扰他们一下的,楼道里贴传单、门口泼红漆、大喇叭宣传什么的,毕竟我们是专业团队,一条龙服务嘛。”

    闻雪不放心,忙叮嘱道:“吓唬吓唬就行,也别太过火了。”

    大汉收起信封,回头斜瞥她一眼,说:“人家都不认你这个女儿了,你还替他们操心呢?”

    闻雪低着头,抿唇不语。

    方寒尽捏了捏她的手,问:“舍不得?”

    闻雪沉默片刻,摇摇头。

    谈不上舍不得。毕竟她在这个家里,有太多痛苦的回忆,多待一天都会让她窒息。

    但内心深处,还是有点不甘心。

    哪个孩子不想得到父母的爱呢?

    可是爱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情感,不爱就是不爱,她勉强不来。

    闻雪叹了口气,对大汉说:“走吧。”

    “去哪儿?”

    “云湖宾馆。”

    昨晚制定计划时,方寒尽已经在那里订好了一间大床房。

    面包车缓缓启动,在逼仄的巷子里七弯八绕,很快就将这片破败的街区甩在身后。

    闻雪回过头,透过灰蒙蒙的后窗,看着曾经的家渐行渐远。

    她突然有些伤感。

    “没想到,最后是以这种方式离开。”

    她想起出门时,父母背对着她,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楼下看热闹的街坊中有许多熟悉面孔,但是看她的眼神,都变得陌生和防备……

    方寒尽一本正经道:“这叫以毒攻毒。你不是想脱离父母的控制吗?与其斗个鱼死网破的,不如让他们主动赶你走。”

    闻雪闷闷地说:“这招挺有用的,就是有点丢脸。”

    方寒尽拿胳膊肘推了她一下,开玩笑道:“你还有偶像包袱呢?”

    闻雪幽幽叹了口气。

    从小到大,她虽然不优秀不突出,但性格温顺,又早熟懂事,深得街坊邻居的喜欢。

    楼下有个老婆婆,经常拿她当榜样,来教育自己的小孙子:“你看小雪姐姐多能干,上小学就会做饭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你看看她,考上了大学,还不用交学费,以后出来就是老师,铁饭碗!”

    “你听她英语说得多溜,多跟她学学……”

    于是,闻雪就成了这小孙子的英语家教,每个寒暑假都得上门教学,还是免费的。

    刚刚她被一群大汉押送上车时,老婆婆也挤在围观的邻居之中,小孙子被她紧紧护在身后,满脸的惊恐和戒备。

    在她的眼神中,闻雪仿佛看见,过去的二十多年,她努力树立起来的乖乖女形象,又被自己亲手摧毁。

    土崩瓦解那一瞬间,她体会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感。

    可现在尘埃落定,淡淡的忧伤又爬上心头。

    方寒尽打开窗,寒风卷进车厢,将闻雪吹得清醒了点。

    方寒尽搂住她的肩,手心用力捏了捏,似是在安慰。

    “给你讲个故事吧,是真事。”

    “被学校开除后,我走投无路,想去找亲戚借点钱。我舅舅平时跟我家关系很近,所以我第一个找的他。他给我钱的时候,说了一句话。”

    “他说,以前你一直是全家的骄傲,现在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简直是家族之耻。这钱你不用还,以后不用再来找我们了。”

    闻雪一下子握紧拳头,忿忿不平道:“怎么能这么说你?他应该知道你是被逼无奈的。不借就不借,有必要这么羞辱人吗?真是过分!”

    方寒尽望向车窗外,目光渐深渐远。

    “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吗?就好像有个沉重的包袱一直压在我心头,突然间卸下了,我一下子松了口气。”

    “啊?”闻雪愣了。

    不是应该生气吗?还亲舅舅呢,整个就是一势利眼。

    方寒尽回过头,淡淡一笑。

    “从小到大,亲戚们都夸我是全家的骄傲,渐渐地,这个词成了我的光环。”

    “作为全家的骄傲,我必须保持优秀、必须听话懂事、必须考上好大学、找个好工作,总之,必须符合他们对我的期待。”

    “那时候我还不懂,所谓的光环,其实也是一种精神绑架。”

    “后来,我家破产、父母过世、我被开除,一步错步步错,我从全家的骄傲,一夜之间沦为家族之耻。我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

    “其实,当个家族之耻挺好的,当你不用在乎别人对你的期望时,你才能活得轻松自在,才能活出真正的自己。”

    闻雪终于笑了。

    这一刻,心头如释重负。

    什么面子、光环、偶像包袱,都见鬼去吧。什么“全家的骄傲”,谁爱当谁当,反正她不稀罕。

    她只要活得轻松自在,哪怕没脸没皮,哪怕被人嘲笑。

    手机“叮”一声响,把闻雪的思绪拉回到现实。

    低头一看,是银行发来的一条短信:尊敬的用户,您尾号为[5214]的银行账户收到转账500000.00元,请注意查收。

    数字后面一串零,看得她一时恍惚,以为自己眼花了。

    再打开银行APP一看,真的多了五十万!

    闻雪转过头,惊讶地望着方寒尽。

    除了他,还有谁能干出这种事?

    方寒尽也望着她,眼眸里温柔含笑。

    “现在心情好点了吗?”

    还真是他!

    闻雪瞪大眼,震惊又不解,“你干嘛?”

    “彩礼啊。”方寒尽说得理所应当,“在你家,我们都说好了。”

    呃,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闻雪挠了挠头,讷讷地说:“……彩礼不是应该给父母的吗?”

    方寒尽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坦坦荡荡,认真地说:“我要娶的是你。这钱,应该给你。”

    闻雪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笔钱,她要收吗?还是该退回去?

    或者,应该按照传统,把钱交给父母?

    眼前又浮现出父母赶她走时那决绝的神情,再一想,这钱若交给父母,最终一定会落到弟弟手上……

    她心里一百个不愿意。

    方寒尽仿佛猜到她的心思,伸出手,覆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这钱给你,我心甘情愿。你自己收好,不要一时心软,被所谓的家人给骗走了。”

    闻雪眼眶有些湿润,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可是我……”她有些难为情,支支吾吾,“我没准备什么嫁妆,存款也没多少,这样对你会不会太不公平?”

    “傻。”方寒尽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你自己就是最好的嫁妆。明天去领证?”

    闻雪贴在他胸膛,轻轻嗯了一声。

    过了会儿,又想起什么:“对了,你怎么不领完证再给我?不怕我今晚卷款跑路啊?”

    方寒尽忍不住笑出声。

    “现在给你,就是你的婚前财产,只属于你一个人。”

    闻雪心里暖融融的,嘴上却逞强:“我又不在乎这些。”

    “就是因为你不在乎,我才更要替你考虑周全。”方寒尽揉了揉她的脑袋,眼底都是宠溺的笑意,“这么傻的姑娘,可不能被人欺负了。”

    —

    第二天,飞机在首都机场降落,两人提着行李直奔罗教授家。

    一开门,方春生就扑了上来,小胳膊搂住方寒尽的腰,轻声清脆欢快:“哥哥!”

    方寒尽弯腰抱起他,一擡眼,就看见罗教授和师母站在门边。

    “老师,师母,这几天麻烦您了。”

    “不麻烦。”师母摸摸方春生的脑袋,笑容慈爱,“小孩乖得很,每天都按时吃药,不哭不闹的。我跟老罗都很省心。”

    半年前,春生做了一场心脏手术。手术很成功,术后恢复得也不错。他的主刀医生说,等明年开春,他就可以像正常小孩一样上学了。

    这期间,罗教授夫妇没少帮忙,托人找专家问诊、联系医院、安排手术等,偶尔还会在方寒尽忙不过来时,帮忙照顾春生。

    晚饭桌上,闻雪低头羞涩一笑,向罗教授夫妇递上两张红彤彤的结婚证。

    “罗老师,师母,我们领证了。”

    罗教授惊喜地接过来,打开,“呦”了一声,“还是新鲜出炉的呢!”

    照片上,两人脸上都泛着红晕,闻雪抿唇微笑,温柔恬静,方寒尽咧着嘴,一排大白牙,笑得爽朗开怀。

    师母戴上老花眼镜,把头凑过来,看得很仔细。

    她啧啧笑道:“哎呦,第一次见小方笑得这么开心。”

    罗教授也笑了:“就是,以前老是绷着一张脸,看起来苦大仇深的。现在多好,人要多笑笑,运气才会好。”

    方寒尽凝望着闻雪,伸出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说:“我已经很幸运了。”

    闻雪弯唇一笑,反手握住他的手,修长的手指从他指缝间钻过去,慢慢收紧。

    十指相扣,掌心温热湿润,像蚌壳合起,里头藏着一个温暖的窝。

    红本本传到方春生手上,小家伙“哇”了一声,语气夸张:“闻雪姐姐好漂亮!”

    师母笑眯眯地说:“现在要叫嫂嫂了。”

    方春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重新说了一遍:“嫂嫂姐姐好漂亮!”

    桌上人笑作一团。

    —

    第二年春,方寒尽和闻雪决定搬到省城——那里有不错的医疗系统,春生可以定期去做体检,若有突发情况,也能及时得到救助。

    闻雪回到了曾经工作过的培智学校,那里的老师大多是熟人,甚至连学生也有许多熟悉面孔,让她倍感亲切。

    顺理成章地,春生也进了这所学校,和自己的同龄人一起,学习、生活、玩乐。

    至于未来,他能活多久,谁都说不好。

    闻雪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

    生命的长短由上天决定,可是生命的内容,由自己来书写。

    她和方寒尽会用爱和快乐,将方春生短暂的生命装满,让他无忧无虑地走到人生的终点。

    也许真应了罗教授那句话,人要多笑笑,运气才会好。这一年外贸行业持续火热,方寒尽赚得盆满钵满。

    到了年底,他们搬进了新家。

    收拾书房时,闻雪整理方寒尽的相册,一边欣赏自己老公从小帅到大的脸庞,一边点评:“还是以前好看,小鲜肉,啧啧,嫩得能掐出水。”

    方寒尽不服气:“你什么审美?明明现在更帅更有男人味。”

    他一边说,一边摆了几个pose,从肱二头肌到胸肌到腹肌展示了个遍。

    闻雪忍不住掩嘴笑,眼里都是藏不住的爱意。

    继续翻看相册,一张全家福吸引了闻雪的目光。

    准确来说,是少年方寒尽和方父、方母的合照。那时候,春生还没有出生。

    小小少年穿着白衬衣黑长裤,脖子上还系着领结,站姿板正,表情有几分得意。

    父母站在他身后,像一堵墙,挡住了世间所有的风雨。

    “你看。”闻雪把照片递给方寒尽。

    方寒尽接过来一看,很快就想起来了:“这是小学演讲比赛,我得了一等奖,颁奖台上跟爸妈的合影。”

    “我不是说这个。”闻雪指了指照片,“你看。”

    在方寒尽身边,不知道谁用马克笔画了个小人,胳膊和腿歪歪扭扭的,圆圆的脑袋上画了个笑脸。

    方寒尽低头看了一眼。

    “哦,这是春生画的。有段时间,他喜欢上了画画,经常拿着彩笔乱涂乱画。”

    “这可不是乱涂乱画。”

    闻雪看了看照片,又擡眸看着方寒尽,“你们没有全家福吧?”

    方寒尽摇摇头。

    他第一次见到春生,还是在母亲的病床旁。那时候,家里已是凄风惨雨,哪还有心思去拍照。

    闻雪转过头,看向正在角落里玩积木的方春生,又垂下眼眸,看着手里的照片。

    她低声说:“他一定很想加入你们。”

    小孩的心,至真至纯。所有的愿望,都用画笔传达出来了。

    方寒尽眸光微动,神色似有动容。他思忖片刻,走到春生身边,蹲下身,给他看照片。

    “这个小人儿是你?”

    方春生看了看照片,又擡眸看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方寒尽回头望着闻雪,对方春生说:“现在我们家又多了一个人,你把她加上去,好不好?”

    方春生脸上绽开了笑容,用力点了点头。

    他趴在地上,拿着彩笔,在之前的小人旁边,画了个稍大的小人。

    一样的细胳膊细腿,一样的圆脑袋笑脸,不同的是,小人是长头发的。

    方春生画笔一停,似是在思索,过了会儿,又给照片上的“闻雪”加上了一条连衣裙。

    “画好了!”

    他兴高采烈地举着照片,向方寒尽邀功。

    方寒尽满意地点点头,问:“你会不会写‘家’字?”

    方春生摇摇头。

    他会写的字不多,“家”字对他而言,笔画太多太复杂了。

    “我教你。”

    方寒尽捏着方春生的小手,在照片的右上角,慢慢地、一笔一划,写出了一个“家”字。

    这边,闻雪又发现一张有方春生涂鸦的照片。

    这是方寒尽的高中毕业照,五十多个同学站成四排,每个人的脸都只有黄豆大小,校长和老师们端坐在最前面。

    闻雪很快找到自己——第二排偏左的位置。

    方寒尽在最后一排正中间。他高出身边同学一个头,五官又英挺俊朗,妥妥的众星拱月。

    奇怪的是,照片中间有一条歪歪扭扭的线,一头连着方寒尽,另一头,居然伸到了闻雪的脑袋上。

    闻雪把照片递到方春生眼前,问:“这也是你画的?”

    “嗯!”语气居然有几分骄傲。

    闻雪简直哭笑不得,“你是月老啊,还负责给人牵红线。”

    方春生明显听不懂月老是什么意思,但他似乎有自己的解释。

    “你跟哥哥,”他伸出两个小手指,摁在照片上的两个脑袋,然后缓缓向中间移动,“是连在一起的。”

    闻雪没太听懂。

    什么连在一起?这小家伙是迷上了磕cp吗?

    脑子里白光一闪,她突然想起,他之前在火车上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见过你。”

    “在照片上,很多人,站成一排排的。”

    “你跟哥哥,连在一起了。”

    ……

    闻雪不禁好奇,问方春生:“为什么我们是连在一起的?”

    方春生指着照片上的方寒尽,郑重其事地说:“眼睛。”

    “……什么眼睛?”闻雪更懵了。

    方春生一字一顿,说得缓慢而清晰:“哥哥的眼睛,在看你。”

    闻雪顿时愣住。

    方寒尽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他用力咳了两声,试图打断对话:“那什么……这么晚了,春生该睡了吧。赶紧去洗澡!”

    方春生嘟着嘴,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闻雪却依旧坐在地上,纹丝不动。

    她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

    其实她也有这张毕业照,也看过无数次,可是,这是她第一次发现,最后一排有个男孩,没有看向镜头。

    他在看她。

    闻雪擡起头,看着方寒尽,眼眸清亮,里头缀着浅笑。

    “方寒尽,原来你那时候就喜欢我啊。”

    方寒尽脸更红了。

    “我就是……拍照的时候,一不小心走神了。”他挠了挠后脑勺,想半天才找到借口,“……你头上正好有个东西,好像是蝴蝶,还是蜻蜓来着……”

    闻雪笑眯眯地看着他。

    不用找借口,她懂。

    喜欢一个人,眼神是藏不住的。尤其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更是肆无忌惮。

    方春生伸出两只手指,在空中缓缓移动,最后紧紧贴在一起。

    “连在一起,就不孤单了。”

    方寒尽想起那个遥远的夏日。

    五月末,天空湛蓝干净,阳光透亮,头顶是一片青葱的梧桐,微风徐徐吹过,光影斑驳摇曳。

    他们站在树下,面对摄影师的镜头,听着“三、二、一”的指令,然后扬起唇角——

    一阵微风轻拂,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枝叶间漏下几缕阳光。

    阳光一晃一晃的,跃入方寒尽的眼里。他一时恍神,目光追随着光影而动。

    有一束光,恰好落在那个女孩的头顶。

    她被柔光笼罩,美得像个精灵。

    待一切尘埃落定,方寒尽才后知后觉。

    原来,生命中的那束光,早就为他点亮。

    只等他去发现、去追随、去守护。

    在黑暗的冬夜里,他和她相遇,结伴而行。她为他照亮前行的路,他给她温暖冰冷的心。

    一程风雪,一路坎坷,他们终于熬过漫漫长夜,走到了黎明。

    浓雾散尽,冰雪消融,又是一个明媚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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