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从站台回来后,闻雪的脑袋就一阵阵胀痛,太阳穴好像有根神经在牵引着,突突地跳得厉害。
她躺在床上,将被子裹得紧紧的,却还是感觉冷,浑身打颤,直冒虚汗。
昏天黑地睡了一觉,直到饥饿感来袭,她才恍惚地睁开眼,枕下是哐当哐当的撞击声,一成不变,冰冷机械……
待意识渐渐清醒,她支撑着坐起身,软软地靠在床头。头疼的感觉已经缓解了不少,但身体还是酸疼乏力。
“醒了?”下方传来一道清冽的男声,“感觉好点了吗?”
闻雪低低地嗯了一声,掀开被子,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件陌生的T恤。
她有些发懵,“这是……你的衣服?”
“嗯。“方寒尽站起身,弯腰从桌子下方提起开水壶,“你的睡衣汗湿了。”
闻雪舔了舔干涩的唇,迟疑着问:“是你给我换的?”
方寒尽正在低头倒水,没看她,语气淡淡的:“你自己换的,忘了?”
呃,容她想想……
昨晚她烧得迷迷糊糊的,身上直冒冷汗,半夜里好像被人叫醒了一次。有人给她喂了点水,还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她头晕脑胀的,只听清了第一句“把衣服脱下来”。
湿睡衣黏在身上确实很难受,她便乖乖照做。
紧接着,身上的被子被人掀起,一股寒气包裹住了她……
等等!
在被子掀起之前,她到底有没有换上新的睡衣?
闻雪脑子里轰一声,炸了!
她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方寒尽。而他始终垂着头,站在桌边,一会儿热牛奶,一会儿切面包。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闻雪咽了咽唾沫,艰难地挤出一句:“那个……方寒尽,你昨晚,你是不是掀我被子了?”
方寒尽手上动作一顿,缓缓擡起眼,迎上她的目光。
与闻雪的窘迫相比,他的目光要坦然得多。
“你出了很多汗,衣服被子都打湿了。”他不急不缓地解释道,“叶子杭留下的那床被子,我给春生盖了,只好给你盖我的被子。你不嫌弃吧?”
“不不不……”闻雪忙不叠摇头,转念又想,不对啊!重点不是谁的被子,而是换被子这个动作,是发生在她穿衣服之前,还是之后!
尽管已经尴尬到脚趾扣地,闻雪还是硬着头皮,问出了这个羞耻的问题:“那个,你给我换被子的时候,我、我穿衣服了吗?”
方寒尽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干手中的活儿。
从这个角度,闻雪能看到方寒尽线条分明的下颌,还有那微微勾起的唇角,带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淡笑。
过了半晌,方寒尽才给出回答,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当然穿了。”
内裤也算衣服吧?
闻雪长吁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
她就知道,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方寒尽是什么人?正人君子!还是她的老同学,方方面面都很靠谱,怎么可能趁机占人便宜嘛!
她差点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在床上躺久了,闻雪感觉浑身骨架都僵了,想爬下床活动活动,不料一踩在梯.子上,才发现双脚虚浮,根本使不上力。
方寒尽瞥了她一眼,用毛巾擦了擦手,走到床边,冲她张开双臂。
“我抱你下来。”
“……不用了吧。”闻雪尴尬地笑了下,脸色微微泛红。
方寒尽收起双臂,背在身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要不,你跳下来?”
闻雪笑容僵住,探着脑袋向外瞅了一眼——上铺离地面至少有一米五,倒是摔不死人,但她现在浑身无力,肯定会摔得很狼狈。旧病未愈,又添新伤,何必呢?
算了,她是病人,方寒尽对她的照顾,纯粹是出于对老弱病残的关爱,她不该有过多联想。
思忖再三,闻雪还是张开了双臂,讷讷地说:“麻烦你了。”
方寒尽弯唇一笑,双手扶住她的腰,轻轻托起。闻雪身子向前一扑,急忙环住他的后颈。
香香软软撞进怀里,方寒尽心神微微一荡,下意识收紧了手臂。
闻雪偎在他胸口,脸已经红得发烫。
双脚一落到地面,她倏地松开双手,把面前的男人往外推。
“好了……谢谢你啊。”
“不客气。”
理智回笼,方寒尽终于松手,转开视线。脸色依旧淡定,耳根却悄悄泛起了红。
一时无人说话,气氛安静得有些微妙。
“咳——”
方寒尽握拳掩住嘴,轻咳一声,向闻雪提议:“你还生着病,爬上爬下的不方便,要不搬到下铺吧。”
闻雪一想,他说得也有道理,她这病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难道以后都让他抱上抱下吗?太麻烦,也太尴尬了。
她扫了眼叶子杭之前睡过的床铺,还算干净,没什么明显的污渍,便点头应允:“行。”
正要把被子抱到下铺,又被方寒尽拦住了。
“他的床不干净,要不,睡我的吧。”
闻雪歪头看着他,眼神疑惑,“那你呢?”
“我睡他的床。”
闻雪更费解了:“干嘛这么麻烦?你睡还是我睡,有区别吗?”
当然有。那张床,有其他男人残留的味道。
“他几天没洗澡,枕头床单都臭了,你肯定嫌脏。”
说完,方寒尽弯下腰,将自己床上的行李囫囵一抱,统统扔到叶子杭的床上,又将闻雪的被子和背包抱到自己床上。
闻雪站在两张床中间,直愣愣地看着他,话都到嘴边了,没好意思说出口:
“方同学,你不也是几天没洗澡吗?”
—
正在吃早饭,郑启然带着医生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两人估计都是一宿没睡,眼里都是红血丝,眼底的乌青布满了疲惫。
医生给闻雪量了体温,37度8,还是低烧,不过已经比昨晚好多了。
医生又给她开了三天的药,叮嘱了几句,就背着医药箱匆匆离开了。
郑启然坐在桌边,抓起三片面包,一把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吃完了。
方寒尽给他递水,问:“那个孕妇怎么样了?”
“吨吨吨——”
郑启然喝水如牛饮,一口气喝完,擡手抹了抹嘴,身心松弛下来,话匣子就打开了:
“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估摸着有七八斤吧。要么说俄罗斯女人就是彪悍呢,嘴里咬着条毛巾,一使劲,就把娃生了。生完后啥事没有,要不是医生拦着,估计她还要自己剪脐带呢!”
方寒尽会心一笑,又问郑启然:“那锅炉呢?”
“零件拿到了,刚修好。等会儿温度就升上来了。”郑启然捶捶肩膀,又揉揉后颈,一副操劳过度的模样。
闻雪听着他们一问一答,不禁感到好奇:“昨晚发生了那么多事呢?”
“那可不?”郑启然耷拉着脸,叹了口气,向她大吐苦水,“你是不知道啊,我一听说五号车厢有个孕妇要生了,赶紧带着医生赶过去,本来想留在那里帮忙,结果锅炉又坏了,车里的温度直线下降,把我给急得啊……后来这位小兄弟又来找我,说你病了,他急得不行——”
“咳咳!”方寒尽用力咳了几声,打断了郑启然喋喋不休的诉苦。
这咳嗽声未免太刻意了,闻雪忍不住瞟方寒尽一眼,目露狐疑。
郑启然看了看方寒尽,又看了看闻雪,最后讪讪地笑了:“那啥,我去看看锅炉……温度咋还没升起来呢?不会又坏了吧?”
他站起身,挠挠后脑勺,嘴里嘀嘀咕咕地走了。
闻雪侧着头,静静看着方寒尽。
也许是因为生病了,她的目光很柔和,非常难得的,没有一丝防备和疏离。
方寒尽微微一愣,不自觉笑了:“怎么了?”
闻雪垂下眼帘,抿唇笑了下,将鬓边的发丝捋到耳后,又擡眸看着他。
“昨晚,谢谢你啊。”她轻轻柔柔地说。
方寒尽扬起眉,“不是谢过了吗?”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多说几句谢谢,也是应该的。”
方寒尽扯起唇角,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笑得很温柔。
“傻。”
其实他是心虚的。平白无故受了她那么多声“谢谢”,却始终没有说出那一句“对不起”。
昨晚他掀被子的动作,虽然是无心之举,但仍有趁人之危的嫌疑。
那一抹迤逦的春光猝不及防地撞进视野里,刹那间,冰山解冻,心湖震荡,沉寂已久的欲望在涌动。
他能忍住不去看、不去碰,却压抑不住脑海中蠢蠢欲动的念头。
“方寒尽。”闻雪的声音响起,将他神游的思绪拉回。
“晚上我请你们吃饭吧。你、春生,还有郑大哥,咱们四个人去餐车吃一顿好的。”
方寒尽笑容有些无奈:“不用那么客气。”
闻雪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想请你们吃饭,一来,是想谢谢你们一路上对我的照顾,二来,后天中午就到终点站了,下了车,我们也许再没机会见面了……毕竟相逢一场,就当是留个纪念吧。”
方寒尽一时怔住,久久没有说话。
他何尝不懂,她是在拐弯抹角地提醒他,他们不过是同行一场的路人。
就像两颗划过漆黑夜空的流星,交汇的一刹那,光芒照亮了彼此。
然后,你奔赴浩瀚星河,我坠入幽暗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