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停在了一座小站。
站台的灯洒下一片昏黄,灯光下,雪花零星飘落。不远处,值班的大爷打着哈欠起身,将身上的棉袄裹紧,走到灯光下,拉了几下铃铛。
闻雪爬下床,拿起羽绒服披在身上,又拿起桌上的相机。
要出门时,她回头看了叶子杭一眼,对他的纹丝不动感到有些奇怪,“你不下车摆摊吗?”
叶子杭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说:“这都几点了啊?再说了,这个站人很少,没什么生意。”
闻雪拉上羽绒服的拉链,又问:“这个站要停多久啊?”
“估计二十分钟吧。”
“行,那我下去透透气。”
拉开车厢门,闻雪一只脚刚迈出去,又倏地收了回来。
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暗沉的肤色,蜷曲的头发,阴鸷的眼神,还有那股挥之不去的咖喱味。
咖喱男经过包厢门口时,还特意停下脚步,盯着她看了几秒,那眼神里有怨愤、恨意,还有一丝得意洋洋的挑衅,仿佛在炫耀自己成功脱身。
闻雪浑身一凉,急忙合上包厢门。
她记得郑启然说过,咖喱男今晚就要下车了。再一回想,刚刚他经过门外时,手里的确提着行李。
这样也好,虽然心里很不爽,但至少以后不会再到他了。与苍蝇缠斗只会让自己心烦意乱,倒不如躲得远远的,就当这人已经死了。
“怎么又回来了?”叶子杭见她爬回到床上,好奇地问。
闻雪缓了缓慌乱的心跳,若无其事地说:“外面太冷了,还是包厢里舒服。”
叶子杭笑了,正要打趣几句,突然听见下铺传来动静——方寒尽醒了。
片刻后,方寒尽站起身,屈指敲了敲叶子杭的床沿,声音还透着几分刚睡醒的沙哑:“下去抽根烟吗?”
叶子杭有些发懵。
这是方寒尽第一次主动向他示好,难道高冷冰山男终于被他的热情善良风趣幽默感化了?
尽管心里很感动,但叶子杭还是拒绝了他:“我不抽烟啊。”
“那你看着我抽。”
“……”
叶子杭不得不怀疑,方寒尽突如其来的邀请,是别有所图。
行啊,有话当面说清楚,男人间就该这样。
叶子杭飞快地爬下床,正要拿起大棉袄裹上,就被方寒尽拦住了:“就几分钟,冻不死。”
说完,方寒尽扯住他的胳膊,连拖带拽地把他拉了出去。
临下车前,方寒尽突然想到什么,又跑回车厢,擡眸看着闻雪。
闻雪也垂眸看着他,心里有一丝异样,总觉得他今晚不太正常。
方寒尽指着正在床上玩手机的方春生,对闻雪说:“帮我照看一下。”
闻雪点点头,说了个“好”,心里却犯起了嘀咕:不是才下去抽根烟吗,至于这么郑重其事地交代一句吗?又不是从此一去不复返。
方寒尽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
包厢里安静下来。
闻雪看向对面上铺的方春生。这小男孩不知在玩什么游戏,玩得这么投入,哥哥离开了连头都没擡一下。
为了履行照看的职责,闻雪主动跟他聊起了天:“方春生,你在玩什么啊?”
听到自己的名字,方春生终于将视线从手机上擡起,转过头,愣愣地望着闻雪,似乎在思考她这句话的意思。
过了几秒,他才将手机递过来。
闻雪看了眼屏幕,满屏花花绿绿的小球,一时无语。
“连连看?”
敢情你这几天全神贯注、废寝忘食、沉迷其中的游戏,就是……连连看?
小孩子的快乐,还真是简单。
她有些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好玩的啊?”
方春生收回手机,认真地演示给她看:“你看,把这个、和这个,连在一起。”
“我懂啊,可是……”好无聊啊。
顿了顿,闻雪决定顺着他的话问下去:“连在一起了,然后呢?就一起消失了吗?”
方春生擡起头,瞪着一双小眼睛,很认真地看着她,语速缓慢地说:“连在一起,就不孤单了。”
呃,好吧。闻雪勉强笑了笑。
本以为这个话题就此结束,方春生的目光却一直落在闻雪的脸上,迟迟没有挪开。
过了会儿,他突然开口:“我见过你。”
“是吗?”闻雪没太在意。
也许高中时期,方寒尽带他来过学校,他无意间见到了她。小孩子嘛,记忆力都很好……
咦?不对。
方寒尽不是说,方春生是他读大一时才出生的吗?那这个小男孩和她的人生,根本没有交集啊!
“你在哪儿见过我啊?”
“照片啊。我家有本很大的相册,很大,有很多照片。”方春生努力睁大眼,双手张开,在空中画了个半圆,动作和神态都很夸张。
原来是这样。闻雪哑然失笑。
不过,方寒尽的家里怎么会有她的照片呢?
她耐着性子问:“弟弟,你记得是什么样的照片吗?上面有几个人啊?”
“很多人,站成一排排的。照片有这么长!”
方春生双手比划了一下,虽然有夸张的嫌疑,但闻雪大致猜到了——
毕业照。
这小男孩的眼神可真好,毕业照上密密麻麻的人脸,每个都跟黄豆差不多大,他居然能认出哪个是她。
闻雪实在佩服。
她好奇地问:“你只记得我吗?还是记住了照片上的每一个人?”
方春生缓缓摇头,伸出小短手指了指她,“只记得你。”
闻雪顿时愣住,脱口而出:“为什么?”
方春生摇晃着大脑袋,害羞地笑了下,“因为,哥哥和你,连在一起了。”
闻雪更疑惑了:“什么连在一起?”
“就是这样……”方春生伸出两根小指头,从两边缓缓向中间移动,最后触碰到一起,“连在一起了。”
闻雪:“……”
这小屁孩怕不是连连看玩多了,都玩出幻觉来了
—
车门一开,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刀子般割得脸颊生疼。叶子杭不得不抱紧手臂,可身上的毛衣漏风,雪花落在后颈上,很快融化成冰水,丝丝寒意往毛孔里钻。
原地杵了半分钟,他整个人都冻傻了。
“烟、烟、烟呢?”他嘴里呼出一团白雾,哆哆嗦嗦地抖成了帕金森,用手肘捅了捅方寒尽,“你倒是快抽啊!”
方寒尽没理他,四下张望一圈,似乎在寻找什么。很快,他锁定了方向,转身沿着火车往前走。
叶子杭急忙迈着小碎步跟上去。
走过两节车厢后,方寒尽找到郑启然。
他守在车门口,负责开门、关门和检票。在这个蒙古小站,又是深更半夜的,乘客寥寥无几,他闲得无聊,便自顾自地哼起了小曲儿。
方寒尽从后面揽着他的肩,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问:“人呢?”
郑启然冲斜前方擡了擡下巴,又冲他使了个眼色。
方寒尽心领神会。
那里有座平房,紧挨着火车站,目测离他们直线距离不过二十米,灰白色的外墙朴实无华。
“那是什么地方?”
“厕所。”
“谢了,兄弟。”方寒尽拍拍郑启然的肩,低下头,将衬衫的袖子一寸寸挽起。
郑启然迟疑片刻,低下头,开始解制服的扣子。
“你等等。我跟你们一起去。”
他飞快地脱下衣服,又摘下帽子,转身大步跨上了车厢。
叶子杭站在旁边不停抖腿。听到两人接头暗语一般的对话后,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方寒尽,“他要干嘛?你们要一起去哪儿?“
方寒尽斜瞥他一眼,回答得言简意赅:“撒尿。”
叶子杭:“???”
又不是小学生,撒尿也要一起去?是怕男厕所里有偷窥狂吗?还是怕有剪刀手专门挑男人的子孙.根下手?
脑海中浮想联翩,各种变态画面不断涌现,叶子杭又紧张又好奇,一个劲儿地追问:“说真的,你们到底要干嘛?车上没厕所吗?干嘛要去那儿上?是不是去搞地下交易?我警告你啊,贩.毒是违法的!”
这人废话怎么这么多!方寒尽开始后悔把他拉进来了。
趁郑启然回来之前,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叶子杭解释了一遍,又命令道:“待会儿你别进去,就在外面把风。”
“凭什么!”叶子杭顿时急眼了,攥着拳头把胸口捶得哐哐响,铿锵有力地:“打倒流氓,人人有责!敢占我小姐姐的便宜,看我不把他的作案工具踩个稀巴碎!”
方寒尽:“……行吧。”
两人大致商讨了一下作战计划,没过多久,郑启然就从车上下来了。
他只穿着一件保暖内衣,勾勒出结实的肌肉线条,肩宽胸阔,手臂壮硕,给人满满的安全感。
他给方寒尽和叶子杭一人发了一个口罩,“戴上挡脸。这小地方不知道有没有摄像头,咱还是得小心点,别暴露自己。”
“还有你,”郑启然指着叶子杭,眼神警示,“待会儿别说话!”
“为什么?”
“别让他听到我们说中文。”郑启然戴上口罩,把袖子撸到胳膊肘,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出门在外,别给祖国母亲丢人。”
“……”叶子杭不服,“我们是在行侠仗义!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
方寒尽呵笑一声,调侃道:“主要是怕你水平太菜,花拳绣腿一碰就倒,有损我们华夏男儿的雄姿。”
叶子杭脸都气绿了,咬牙切齿道:“你、你们等着!”
“行了。”郑启然沉声呵止,颇有带头大哥的气势,“时间不多了,赶快行动!”
三人疾步而行,穿过空旷的月台,很快来到平房前。
他们将后背紧贴在墙上,躲进阴影里。
里面飘来一阵酸爽的味道。
郑启然嫌恶地挥了挥手,一双锐利的眼睛看向叶子杭,低声说:“我们两个都跟他打过交道。你是个生面孔,他不会对你起戒心。你先进去踩个点。”
“好嘞!”叶子杭领了任务,斗志昂扬地踏进了厕所,没走两步又退了回来。
“怎么了?”郑启然和方寒尽齐齐望向他。
难道里面有情况?
叶子杭一脸兴奋地说:“我突然想起来,既然不能给祖国母亲丢脸,那我能不能冒充韩国人?我会说几句韩语,阿尼哈赛哟,欧巴,思密达……”
方寒尽擡手就要削他的脑袋。
叶子杭向后一仰,躲开他的袭击,意犹未尽地说:“假扮日本人也行啊,我研究日本文化多年,什么亚麻跌、八格牙路、他大姨妈丝……”
郑启然面无表情道:“好了你不用进去了。组织不需要你。”
叶子杭愣了愣,突然抱住他的手臂,哭嚎着哀求道:“别啊大哥!我求你给我个机会!一个做好人的机会!”
—
叶子杭进去没一会儿,就轻手轻脚地溜了出来。
“我侦查过了,他在最里面的坑位,里面没有隔间,也没有其他人,方便我们行动。”
“行。”郑启然目光炯炯,点点头,大手一招,“进去。”
他正要带头冲进去,突然被叶子杭张开手臂拦住。
“哎!大哥!”叶子杭脸色有些窘迫,指了指厕所里面,“他还没拉完呢。我怕待会儿打起来他狗急跳墙,用生化武器,弄得我们满身都是……能不能等他擦干冲净了再动手?”
郑启然脚步一顿,脸倏地黑了,似乎被他描述的画面给震慑到了。
方寒尽无奈地叹气,指了指手机屏幕,提醒两人:“还有十分钟,火车就要开了。”
郑启然仿佛如梦初醒,眉峰一凛,恢复凶狠神色,低吼道:“那还等什么?赶紧行动!”
—
这间车站厕所跟国内九十年代的路边公厕很像,靠墙有一排坑位,坑与坑之间竖起了半人高的水泥石板。水泥地面又脏又潮,各种气味掺杂在一起,令人窒息。
方寒尽刚踏进去半步,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那个蜷曲黑发的肥脑袋。
他正盯着手机,边看边傻笑,大概是在看什么沙雕视频。莹莹的光映在脸上,映出了几道深深的褶子,吵闹的背景音乐循环播放,掩盖住了几个人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越走近,恶臭味就越浓。幸好有口罩挡着,不然出师未捷,就要被这生化武器毒死。
方寒尽屏住呼吸,脚步一顿,决定速战速决。
他回过头,冲守在门边的叶子杭使了个眼色。
叶子杭立刻点点头,啪地一下,摁灭了墙上的开关。
厕所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咖喱男还没反应过来,突然两眼一黑,头上似乎被什么东西罩住,一团团软绵绵的东西纷纷从头顶掉落。
这触感,很像卫生纸团,还是别人用过的。
他顿时暴怒,裤子都来不及提起,猛地站起身。
正要掀起罩在头上的塑料框时,腹部突然遭受一记狠踹,他吃痛地弯下腰,紧接着,后背又遭到一记肘击。
咖喱男看着强壮,实际上根本不抗揍,三拳两脚就被打趴在地上了。他抱着脑袋,蜷缩成一团,鬼哭狼嚎地惨叫着。
黑暗中,方寒尽睨着地上这团黑影,眼里闪烁着狠戾的光。
他又狠狠踹了几脚,直到地上的人哭哭啼啼地求饶,他心中这口恶气才慢慢消解。
叶子杭加入战局比较晚,还没开始动手,对方就已经倒在地上哭爹喊娘了。
所以他打得很不过瘾,但时间有限,无暇恋战,他只好对准咖喱男的下身,来了一记断子绝孙脚。
听到地上爆发出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声,叶子杭顿感通体舒畅,神清气爽。
突然间,一声悠长的啸叫声划破黑夜。
火车要开了!
三个人蓦地僵住,几秒种后,齐齐反应过来,没有商量,没有指挥,拔腿就往外冲。
站台上只剩下一个值班大爷。他吹了一记响亮的哨声,将手中的指示牌挥舞了几下。
“呜呜呜……”车头冒起了一团白雾。
三个人向着火车一路狂奔。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方寒尽眼睁睁地看着前方车轮缓缓滚动,火车就要驶出站台……
方寒尽向着火车前进的方向,拼了命地奔跑,双腿飞快地交替,步子迈到了最大,眼看车厢的门越来越近,他伸直手臂,努力用指尖去够车门外的扶手。
碰倒了!那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在绝望中生出孤注一掷的勇气。
近一点!再近一点!
全身的能量都被点燃,他拼尽全力,奋起直追。渐渐地,指尖触碰到了扶手,四指弯曲,牢牢抓住,再猛地纵身一跃!
终于,他的双脚一前一后踩在了踏板上。
呼吸还没喘匀,方寒尽就抓紧扶手,向后探出半个身子,努力伸长手臂。
郑启然粗粝的大手落在他的手里。
他牢牢抓住,用力往怀里一拉,与此同时,郑启然大步跃起,一只脚稳稳地落在了车上。
叶子杭跑得最慢。火车都快驶出站台了,他才被两人各拉一只手,硬生生拽上了车。
三个人终于回到了车厢。
郑启然锁好门后,靠在车门边大口喘着粗气,叶子杭双腿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方寒尽弓着腰,双手扶住酸软的膝盖,急促地喘着气,平复着剧烈的心跳。
三个人都没说话,互相对视了一眼。
不同的姿势,同样的表情——仿佛劫后余生,兴奋、紧张,又后怕。
一阵漫长的沉寂后,不知谁先笑出了声,紧接着,其他两人也没忍住,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最后,他们笑得前合后仰,眼角都泛起了泪花。
走廊外,闻雪听到动静,循着声音找了过来。
三个东倒西歪的男人,不知因为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还一边笑一边喘着粗气,额头上、头发上全是汗,脸颊透着不正常的绯红,就像刚跑完八百米……
这画面,出现在火车上,实在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闻雪停住脚步,惊讶地问:“你们去哪儿了?”
方寒尽扬起下巴看着她,眼眸弯了弯,声音里漾着笑意:“随便溜达了一下。”
闻雪不由得愣住。
重逢以来,她好像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方寒尽——眼睛明亮清润,仿佛湖面荡漾着水光,嘴角恣意飞扬,笑容里不再有阴影,灿烂干净得让人一见就挪不开眼,忍不住心生欢喜。
他好像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记忆中那个少年,又回来了。真好。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到底去干嘛了?
闻雪见从方寒尽嘴里问不出什么,便将目光转向叶子杭。
他嘴巴大,话又多,肯定会主动交代。
不过,叶子杭给出的答案显然更扯淡:“刚刚上厕所,我们打死了一只大蟑螂!好大一只!”
闻雪大脑艰难地转动着,“就……一只蟑螂?
叶子杭瞪大眼睛,故作惊恐状,双手在空中瞎比划着,语气十分肯定:“对!那种南方大蟑螂,你知道吧?还会飞!特别恐怖!我们三人好不容易才踩死了它!”
被他一顿描述后,蟑螂的形象在脑海里生动起来,闻雪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行、行吧,你们辛苦了……”她抱紧手臂,搓着胳膊,只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回去了,你们最好洗洗。”她伸出手,在鼻子底下扇了扇风,嫌弃地皱起眉,“身上一股厕所味儿……”
推开包厢的门时,闻雪突然意识到不对:这冰天雪地里,哪来的南方大蟑螂?
这帮臭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又叫“三傻大战宝莱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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