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的路不好走,哪怕是官道也修得颇为坑洼,走不多时便尘土满身,整得人蓬头垢面。为防进城前变得像两个叫花子,发生被守城的士兵拦下的事,胥望东提议走民道。
“大佬,我们还是走小路吧。”
胥望东指着走上民道的百姓,道:“虽然路面窄,但胜在清净。小路往树林里开环境好,不像官道,来往的马车也太多了,送货的官兵只管速度不管避让百姓,万一撞上,吃亏的还是我们。”
这可不是21世纪,有“车辆避让行人”、“行人先行”的规矩。在古代,官道上百姓命贱,要是不小心被疾驰的马车轧到,连讨个说法的地方也无。
走民道就不一样了,虽然路窄人多,但只要花上两三个铜板,还是能讨辆牛车坐的。
谁知厉蕴丹想也不想地驳回:“走官道。”
到底是皇帝,深知官道背后的作用:“官道安全,不会有土匪,只需避让送货的官兵,八百里加急的信使即可。民道不行,多数民道通向村落人家,有些民道不通,走着走着就没路了。你要是想在野林里迷路,尽管走民道。”
在野林里迷路……
冷不丁地,胥望东想到了水浒传里的吊睛白额大虫。他不是武松,遇上了八成得一个滑铲变成“猫粮”。
胥望东哆嗦了一下:“那还是走官道吧,就是咱们这风尘仆仆地去,不会被当成叫花子拦住吧?”
厉蕴丹知道他在古代的生存经验为零,解释道:“我们的身份卡不是白买的,它会变成官府通用的文书,补完我们的身世背景。只要文书在,城卫就没资格拦你。”
胥望东总算放了心。
两人沿着官道走出很远的路,又在离官道不远的小村歇息一晚。
两人以兄妹之名入住,厉蕴丹在帮农人砍柴挑水,而胥望东一放松就猴性毕露,不仅在村中撵鸡捉狗,还跳进河里狂撸水牛,与牧童们打成一片。
见他如此跳脱,年迈的村长抽了口旱烟,道:“你这哥哥跟你一点也不像啊。”
水牛明显被撸烦了,气得用牛角一顶胥望东的屁股。他立马扑街,捂着屁股滚在地上嚎叫,惹得牧童哈哈大笑。
见状,厉蕴丹别开眼,拎起斧头狠狠劈开柴火:“嗯,我们不是亲生的。”皇家没有这样的子弟,要脸。
村长一愣:“诶?”
“他是领养的。”
“……”
翌日,二人再次走上官道。胥望东走得一瘸一拐,直言水牛气量小,他只是说了句“好肥啊,看着就很好吃”,那牛就给他脸色看了。
胥望东:“讲真,我都怀疑它成精了,听得懂人话。”
厉蕴丹表示:“它要是听得懂,就不是顶你一下这么简单了。”你早被牛蹄子踩死了。
胥望东:……
不过,他们今天的运气不错,受罪的路没走多久就碰上了一队镖师,他们押运一批货前往驮枫城,恰好与他们同路。
厉蕴丹看了几名镖师的面相,混江湖的直觉告诉她这是群硬汉,忠义诚信应当是他们的标签。
她也不客气,上前与一名镖师交涉。末了,她花二十个铜板坐上了镖师的马车。
彼时,厉蕴丹坐着,胥望东趴着。同在车厢中的短刀少年一见胥望东腰臀的青紫,当即问道:“你这哥哥是犯了什么事才挨的板子?伤得不轻啊。”
胥望东尚在纠结“犯事儿”和“被牛顶”哪个说出去好听时,就听厉蕴丹不紧不慢地说:“没犯事,只是官兵开道无眼,路过的马车刮到了他,这伤是摔的。”
作为一名成熟的成年人,自然是两个借口都不要,找第三个。
少年大悟,又忿忿道:“世风日下,真不把百姓当人了!”
难怪她一介农女宁愿花二十铜板跟着镖局也不愿再走官道了,原来是这样。她是怕官道还没走完,性命就走到头了。
厉蕴丹适时地给少年戴上高帽:“多谢镖师义重,对我们兄妹伸出援手。若是你们不出手相助,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语气放低,隐有无助之意。少年立马被激起一腔热血,拍着胸膛说“包在我身上”。
不久,镖局的车队停下,少年下车去了。
胥望东:“大佬,他说‘包在我身上’是什么意思啊?”
厉蕴丹:“你会知道的。”
片刻,少年再上车时不仅带了馒头和水,还给了一瓶不错的跌打膏药。在厉蕴丹的回避下,少年给胥望东上好药,拉着他好一顿吐槽官府,说世道不如从前。
胥望东是不懂古代的生存技巧,但这波操作他熟,不就是骂领导骂老板嘛,他可来劲儿了。
于是二人狠狠槽了一通高官贵族,相谈甚欢又相见恨晚,还引为知己。待驮枫将近,两人依依惜别,胥望东又得了一瓶跌打膏药,可见这二十枚铜板花得太值了。
黄昏日落,两人进入城中。胥望东摩挲着膏药,后知后觉道:“大佬,你是不是早知道镖局的队伍会配备跌打膏药,所以才想蹭车的?”
厉蕴丹:“嗯。”
“大佬英明!”
实际上这只是其次,主要是镖师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有些消息从他们嘴里漏出来,可信度会很高。
比如他们说的“世风日下”,看来这个试炼场与前几个无异,大抵是昏君不治、人心不古所造成的孽果,就是不知这孽果会生出什么样的孽障了。
天色已晚,他们也该找个地方歇脚了。
厉蕴丹待自己人向来不薄,既然入了城,就给了胥望东一百两银子让他去找大夫看看伤。
帝王对百两银子没什么概念,说赏就赏,可对胥望东来说这是一笔巨款,当场把他感动得稀里哗啦,什么话都往外说:“我一社畜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大佬,你若开公司我必给你996,成为你手下最卷的员工!”
最摆烂的人也敢说自己最卷?
厉蕴丹:“那你今天学魔咒了吗?”
“……还没。”
两厢对视,胥望东麻溜地滚了。
足足两个时辰,外出的胥望东总算滚了回来。
只是他去时心虚气短,来时昂首挺胸,厉蕴丹正奇怪他前后变化怎么这么大,就见他满面红光地揭开竹筐,筐里放了五百两白银。从一到五,他这钱生钱的速度像是见了鬼。
胥望东把钱往厉蕴丹手里一放,笑得牙不见眼:“大概是被水牛顶了一下撞了‘牛市’,我去赌坊赚了一大把!”
钱也赚了,消息更是打听了:“大佬,那俩道士是一天前进的城,现在应该在胡县丞府上。听说这县丞的女儿招了邪,接二连三地出怪事,县丞挡不住了,托人去茅山请的人,刚好扣上道士下山的时间。”
厉蕴丹:“县丞女儿怎么招了邪?”
县丞是正八品的官,谈不上大,却也有一定的权。尤其在这小城小县的地方,他几乎是“天”。要真造了什么孽,他和儿子都没遭灾,怎么也轮不到女儿偿还。
胥望东:“听县城府上的小厮说,他家小姐是一个月前梦见了一位穿黄袄的亲戚上门,之后就变得奇怪了。她常半夜对镜梳妆,说什么‘都是姓胡的,怎么就你能做人呢’。脾气也变得暴躁,常随意打骂丫鬟,有一次还拿茶盏掷破了亲爹的头。”
“半月前越来越疯,县丞请了不少‘高人’来作法,都拿附在她身上的东西没办法。现在轮到茅山了,据说五更天开始作法,咱们要去看看吗?”
自然是要去的,只是她担心有诈。
厉蕴丹:“这县丞府上的小厮怎么知道这么多?”
“嗐,他的相好是侍候胡小姐的丫鬟,那丫鬟平白无故挨了小姐两巴掌,什么委屈都跟他说了,还告诉他别说出去。”胥望东啧啧出声,“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别说出去’时,往往意味着全世界都知道这个秘密了。”
厉蕴丹:……
深更半夜,他们摸到了县丞府上。打着茅山的名头,门房并未为难他们,只是去府上通报一声便开了侧门将他们迎进去,顺便知会张清无来认人。
双方相见,张清无大喜,他正愁缺个帮手压阵,没想到“李云丹”这就来了。
真是及时雨!
不过,她身边这个人十分面熟啊。
张清无没有多问,只拱手道:“你来得正好,我缺个人压阵。”
厉蕴丹:“怎么说?”
“胡白黄柳灰,这次是胡祸。”张清无直言不讳,把因果利害说个明白。
“一月前胡家的老夫人去庙里上香,不巧雨天路滑,马车翻到了山下,好死不死地压死了一只狐貍,老夫人也没了。虽说这是无心之失,但对狐貍来说也算无妄之灾,可他们在收拾时没安葬狐貍,反倒让下人把它捡走,剥皮吃了。”
“胡祸便是这么来的。”
他道:“狐貍一生生一窝,枉死一只必激怒其家人。死去的狐貍心有不甘,附在胡小姐身上,借其身报复其父母和下人。本来作上七天、见个血也算了结恩怨了,毕竟胡家算无心。偏偏胡家遣了‘高手’来驱邪,让狐貍的头七不安生,这下好了,惹了一窝狐貍来作祟。”
张清无指着胡小姐的闺房,道:“看到屋顶上的气了吗?全是狐貍。”
厉蕴丹凝神看去,果然瞧见胡小姐闺房的屋顶上盘桓着几道气。凡人的肉眼看不见它们,可落在修士眼里却是一清二楚,那一道道的都是拖着尾巴在飞的狐貍。
“六只?”
“对,算上附体的一共是七只。”张清无道,“它们之前没作过恶,事发又有前因,我们杀不得,只能活捉。”
说着,张清无从布袋中取出符箓和坛子,这熟悉的配置一下子让厉蕴丹记起了封印柳仙的术法。
张清无:“可它们伤及无辜也是真的,不说枉遭打骂的丫鬟,前来驱邪的半吊子也被重伤了三个。我算了算,它们合该封起来罚上五十年思过。”
打更声响起,距离五更天已不远。
张清无朝通火通明处走去,说道:“我擅长术法一道,待会儿布阵封印我来,阿莹会负责赶狐,而你只消站在阵中、帮我稳住阵法即可。以你的身手,狐貍应该奈何不了你。”
厉蕴丹颔首,表示记下了。
是夜五更天,胡小姐的闺房外摆起了一张八仙桌。下人们来来往往,按张清无的指示摆上烧鸡、白斩鸡、叫花鸡等七份菜肴,又点上白烛香火,奉来美酒一坛,之后便速速退下,与县丞和县丞夫人一起站在边上,等待最后的结果。
只见张清无穿着黄色道袍,抓起酒坛倒了七碗酒。他口中念念有词,安静地看着香火燃起,凝成一道悠长的白烟探向闺房,这才提高了声音。
“累你枉死是无心之失,如今时辰已到,你也该去了。若在流连凡人身体,你只能堕为寻常精怪,再也入不了正道。”
袅袅香火本是长烟,可在他说完这段话后突然散了。像是一根线被剪断,间接告诉他“谈判失败”的意思。
张清无:“看来你是留恋这副身体,想霸着做人了。如此,别的狐貍思过五十年,你得思过个一百年。”
霎时,闺房中传来凄厉的女音,被绑在床上的胡小姐发出怪叫,而张清无和付紫莹也开始动手。
前者取过七根白色长棉线,将之一一泡在酒碗中。后取半碗鸡血分别注入其中,再比出剑指插进香灰,给每一只碗淋点灰土。掐诀引火,七只碗中的酒忽然烧了起来。
在火焰灼烧中,他单手一拍桌子,便见七根棉线全数变成红色,往七个方向射去。与此同时,付紫莹一剑柄砸在胡小姐心口,生生让她呕出了一口气。
狐貍最喜钻人心窝子,这口气便是狐貍的形。
见它还想往里钻,付紫莹的长剑立马出鞘。她一剑将狐貍逼出闺房,张清无转手将七根棉线打成结,缠在自己的手腕上。
“云丹!”
厉蕴丹上前七步跨进阵法中央,便见一个五行大阵升起,以树为木,以池为水,以烛为火,以园为土,以器为金,即便用物简陋、容易被毁,但胜在不起眼,打了七只狐貍一个措手不及。
等她进入阵中,五行大阵生生不息的阵眼就成了她。逃窜的狐貍若想出去,首先得击倒她这个阵眼才行。
无怪张清无说缺个人压阵,这要是换成他来,许是被狐貍揍的人就是他了。而要是换成付紫莹,大阵是镇住了,可张清无真有实力赶狐貍吗?怕是被狐貍赶吧。
胡思乱想间,右侧突然袭来一阵风。狐貍的脸堪堪冒头,厉蕴丹想也不想地一巴掌拍了过去。
那狐貍惨叫一声,顿时躺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张清无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捡起狐貍,用红线把它捆起,再塞进坛子里封好:“云丹你悠着点,千万别拍死了,这关乎茅山后辈的大计。”
如是在阵中一赶一捉,足足耗了三刻钟才停下。待七只狐貍捉完,张清无已是累得满头大汗,连话也说不全了。
付紫莹半点不虚,还抱着剑问道:“师兄,你这就不行了吗?看来师父说得对,你真的很虚,得补补。”
“闭嘴!”张清无道,“我不虚!你是练武奇才,体力比我好不是很正常吗?”
付紫莹看向厉蕴丹:“云丹你累吗?”
厉蕴丹摇头。
“师兄你看,我们三个捉狐貍就你最虚。”
“……”
此间事了,不等县丞拜谢,张清无便带着七个坛子离开了。左右是要结伴而行,厉蕴丹与胥望东紧随而上,就见张清无寻到了镖局,托人将坛子带回茅山,交给那里的道士处理。
厉蕴丹:“既是要埋,埋在哪儿不好,为何非要选茅山?”
张清无笑笑:“都说了这是‘大计’。”料想她的师父没教全,他便压低了声音说,“你想啊,要是茅山的道士代代捉妖,次次将妖杀死,那世间还会有妖吗?”
“没了妖怪,凡人还需要道士吗?”他笑得意味深长,“这是大计,也是生计。我们捉了妖封在坛子里,不杀是对妖有恩,也是攒了阴德。等埋它们个百年,它们破坛而出,如果再祸害人间,那么后代弟子不就有事干了吗?”
“捉了再放,放了再捉,百姓永远需要茅山,茅山永远值得信赖。如此生生不息,岂不美哉?”
众人:……
闻言,是茅山的和不是茅山的都沉默了。
他们一直觉得茅山道士不沾烟火,驱邪除魔为国为民,却不想茅山也有自成一体的生意经。且这生意经的高端之处在于——要不是茅山弟子亲自说出口,任是谁也看不破。
厉蕴丹:“如果妖精喜欢上茅山的风水,赖在那儿不肯下山呢?”
张清无笑笑:“那感情好,等它们修炼有成,茅山的弟子不就有坐骑了吗?天天吃茅山风水,咱们总得收个租吧?若是关系处得好,往后再遇到精怪也能派它们去游说,这么一来,连捉妖都省事了。”
厉蕴丹:……
这一刻,她重新认识了茅山。
祝姑带给她的茅山印象是光明磊落、为国为民、身怀大义,谁知到了张清无这里,茅山忽然蒙上烟火之气,变得更富有人味一点。
从飘忽如仙到世俗落地,“茅山”的印象在她心里打扎实了。
想到祝姑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厉蕴丹笑道:“要是有空,还请张兄和付妹带我去茅山看看。”
“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