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窥探之镜见面的时间,约在了许冥醒来后的第七天。
其实许冥是蛮想早点见面的,问题是镜老师那头不方便——她回去后便一直配合着安心园艺那边写报告、填表格,因为曾经被叫灯人寄生过,还主动申请了隔离和体检……虽然也检不出来什么。
用镜老师的话说,主要是给人类一个心安。
“人类嘛,就是有点敏感的。”咖啡店里,镜老师一边搅着面前的咖啡杯,一边对许冥认真道,“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想要再挖出来可不容易。放着不管的话,又会自己发芽、抽枝,长成叫人不安的样子……”
“所以,为了他们的心灵健康,一些适当的安抚是必要的。”
她说着,推了下脸上用作装饰的眼镜:“所以,真是不好意思啊。见面的事拖到现在。”
“没事没事。”许冥立刻道,顺便看了眼桌上的菜单,“请问你还需要再点些什么吗?听我同事说,这里的草莓塔还挺不错的,很还原。”
镜老师摇了摇头,轻轻呼出口气,转头朝外看去。只见透明的玻璃墙外,阳光正好,咖啡厅对面的花坛上,两个女生正头并头坐着,每人手中都捧着一本漂亮的手账本,年纪稍小的那个穿着中学校服,另一个则穿着漂亮的洛丽塔长裙……
正是郭舒艺和陆月灵。
动作间,隐隐露出手账本上的精致贴纸。两人互相在本子上点来点去,瞧着像在分享,只偶尔泄出的目光中,流露出些微的警惕。
注意到两人警觉的眼神,镜老师笑了下,也没多说什么,很快便将目光转向附近郁郁葱葱的树木。
“这样悠闲的怪谈,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轻声道,“难怪你的同事还要特意跑进来玩。”
“主要是为了找小小郭吧。”许冥同样往外看了眼,道,“她们最近好像在玩新东西,咕卡什么的……我不太明白。”
比起这个,她更惊讶的是,镜老师居然会将郭舒艺的怪谈选作见面的地点——照理说,她应该从没来过这儿才对。
“我是没来过,但我听说过。”镜老师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以前这怪谈还在封闭的时候,我便在安心园艺的要求下,朝里面窥探过……”
哭泣、尖叫、徘徊与挣扎、崩溃与绝望……窥探的触角才刚刚探入,便被这些情绪扑面袭上、团团包裹。厚重得叫人无法呼吸。
或许是因为域主的强大与抗拒,那次窥探,除了这些浓郁的情绪之外,她没有再看到更多。
又因为这个怪谈当时主要是由大力除草负责,镜老师便没再多关注。再次听到相关的信息时,已经是怪谈被拆迁办收编之后——郭舒艺将怪谈的入口搬到了规则书里面,相当于给怪谈又上了一层掩护。镜老师更加读不到了。
直到这次鬼楼事件,因着许冥的操作,她才再次对这个怪谈又起了些兴趣。既然窥探不到,那亲自过来看看也好。
“我能猜到它的状况有所改善。”镜老师啜饮了一口杯里的咖啡,有些惊喜地挑了挑眉,眉眼愈发舒展,“但我没想到在这儿会看到这么好的阳光,还能喝到果汁味的拿铁。”
“啊?”许冥却是一愣,下意识看了眼她的咖啡,随即恍然大悟。
“我们团队里有个同事,很喜欢喝甜果汁。”她向镜老师解释,“小小郭就是为了她才开始折腾饮料店,这家咖啡馆也只是试运营……估计是她年纪太小,还没怎么喝过咖啡,所以捏出bug了。”
“原来如此。”镜老师理解地点头,又低头浅尝了一口,“没关系,还挺有趣的。”
“您不介意就好。”许冥唇角微抿,略一沉吟,试着开口,“但我想,您会选在这里见面的理由,应该不止这一个而已吧?”
“……”镜老师的动作微顿。
片刻后,柔和地叹了口气。
“人类的直觉,有时真的很令人惊讶。”她倒没有掩饰的意思,直接道,“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
“那个叫灯人,就是被你们围……嗯,围困的那个。”
镜老师说到一半,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许冥有理由怀疑,她想说的其实是围殴。
“它现在还在这怪谈里,对吧?”跟着便听对面的镜老师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见见它。”
“……”
许冥闻言,却是一顿,眼中旋即浮上几抹迟疑。
“当然,不是现在。”似是看出她的纠结,镜老师跟着补充道,“我理解你的顾虑。你可以挑一个你觉得可以的时候再带我过去看,在此之前,你也尽可以做些准备,约束规则、防护措施什么的……”
“等你准备好了,通知我就行。”
……这听着确实是更让人放心些。
许冥琢磨了一下,却还是没立刻答应,转而道:“介意我能问下原因吗?”
“不介意啊。”镜老师十分坦然,“你想听好听的假话呢,还是不太好听的真话?”
……坦然得甚至可说有些过头了。
许冥想了想,决定先选前者。镜老师再次莞尔。
“好听的假话就是,我想拯救世界。”
“……”许冥再次噎住,“啊?”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吧。”镜老师随手挽了下耳边的碎发,淡声道,“这个世上还有其他的门……这点我想你也清楚。”
“有的门扉将启,有的已经打开。它们的存在对灯塔而言或许并不关键,但对人类来说却并非如此,因为灯塔的力量,正是透过那些门渗透而来;而渗透的结果你也看到了——
“哪怕只是靠着一群人的胡话,它也可以自己创造一个怪谈。”
说到这儿,镜老师很有叙述技巧地顿了下,对上许冥思索的目光,这才继续道:
“所以,如果我没猜错,拆迁办接下去的行动重点,应该就是那些门吧。”
“……”回答她的,是许冥一个捉摸不透的眼神。
许冥也不知该不该告诉她,这事其实自己也还不确定,一切都还在摸索中;可既然对方都已经说得那么笃定了,不回应一下,好像总有些不礼貌。
于是她略一沉吟,还是点了点头。
镜老师唇角随即抬起。
“而我可以帮你们。”她语气肯定,“对于那些门,还有门后的存在,虽然我以前一直无法窥探……可若是以那个叫灯人为媒介,或许我可以看到更多。”
锁定门的位置、窥探门的状态——换言之,如果拆迁办想继续针对灯塔进行行动,她可以为他们提供更多有用的情报。
当然,前提是要让她接触到那个剩下的叫灯人。
……这听上去似乎不亏。许冥在心里盘算了下,又问道:“那不好听的真话呢?”
“我不喜欢欠人情。”镜老师不假思索,“而且我也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这倒是出乎意料的理由。许冥换了个姿势:“介意详细谈谈吗?”
“很简单。第一,你和拆迁办救了我,我很感激,真的——但我有些强迫症,不喜欢欠人东西。况且我对你们单位的作风一直挺有好感……
“你们帮了我,那我就得还。而帮你们锁定门的位置,是我想到的最有效的报答方式。”
镜老师说着,慢条斯理地再次搅拌起杯中的咖啡:“至于第二么……怎么说呢。”
她看上去像是突然有些苦恼,斟酌了一会儿词句后,方放下手中小勺。
“这么和你说吧。”许冥听见她道,“这个世界正在被渗透……这一点,我其实很早就知道。”
或者说,是能感觉到。
但也仅仅是感觉而已。她也曾经试图去追踪这种感知的由来,然而无论怎么努力,都难以窥见更多。
真相于她,像是裹了一层厚厚的膜。直到拆迁办公布了“门”与“钥匙”的存在,她才像是终于摸到一点头绪;而等到被作为养料抓进鬼楼时,她才又了解到更多。
知道得越多,好奇得越多。现在终于有了让她进一步接触真相的机会,说来可笑,但她无论如何都不想放过。
“嗯……”许冥听着,眼神却是微妙起来,“我倒是能理解你的想法……”
“可说实话,你这样,反而让人有些担心啊。”
万一一个没忍住,找到一扇打开的门,就直接跳进去了呢?
那这锅算谁的?拆迁办算赚了亏了?
“我只是好奇,又不是想作死。”镜老师却道,“当然,借由媒介窥探,也安全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这句话虽然已经被说烂了,但不得不说很接近真理。
“……行吧。”又是片刻的思索,许冥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既然都说到这份上,那我觉得这事是可以纳入合作范围的……但我希望能走一下明面的流程。”
对上镜老师有些疑惑的双眼,她认真补充道:“这事我不想瞒着安心园艺。”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没有隐瞒的必要。况且窥探“门”,甚至于窥探灯塔,总是有风险存在的。让安心园艺知情,也好提前做些防护措施,万一出了什么事,也能及时做出反应。
另一方面,私下合作这种事,不被发现还好,一旦被发现,难免影响拆迁办的信誉——就像镜老师自己说的,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想要再挖出来就很难了。
“你很谨慎。这是好习惯。”镜老师对此倒是无所谓,“行,那我回去和单位里的人说一声。”
语毕,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目光随即又看向了窗外。
“域主是那个穿校服的小姑娘吧?”她向许冥确认,“要离开的话,找她就行了,是吗?”
“嗯……”许冥心不在焉地应了声,眸光闪动,似又思索起什么。
眼看镜老师打算起身离开,又赶紧叫住了她。
“?”镜老师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配合地又坐回了位置上,“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就是想打听一下……”许冥抿了抿唇,试探地开口,“您知道,许壮言吗?”
“知道啊。”镜老师却是不假思索地给出回答,“我知道,她是一个拥有通灵体质的人类,也是你的家人。”
“嗯。”许冥盯着她的双眼,心跳不由微微加速,“所以,你是‘看’到的还是……”
“我读到的。”镜老师偏了偏头,“在鬼楼的时候,我‘阅读’过你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你忘了?”
“不不不,这事我记得。”许冥抿唇,“我的意思是……我知道有一些人,一些以前和我阿姨一起共事的人,他们有的因为某些事也变成了异化根,所以我有些在意……”
“哦。”镜老师恍然大悟地点头,“懂了。所以你是在怀疑,我是否也是其中之一。”
许冥默了一下,再次点头。镜老师却只推了推眼镜。
“很遗憾。虽然我对于我的过去并没有什么记忆……不过我个人猜测,这个可能性不大。”
“……这样啊。”许冥闭了闭眼,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露出失望的表情。镜老师观察着她的神情,面上却露出几分思忖。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我和安心园艺的合作让你误会了?”她询问道。
许冥没有否认,只耸了下肩:“抱歉,只是这种行为,难免让人好奇。”
“理解。”镜老师微微颔首,默了一会儿,又转头看向窗玻璃外。
“至于我愿意和安心园艺合作的原因……嗯,怎么说呢?
“要说单纯地只是想帮助人类,肯定是谎话。不如说,我从很早之前就在好奇,在这个逐渐被渗透侵蚀的世界里,人到底会走向怎样的方向,又会做出怎样的挣扎……
“想要窥探这些,没有比就在人类身边观察更方便的途径了,不是吗?”
她说得笃定,许冥微微抬起了眼。
“这也是不太好听的真话吗?”她问道,“还是好听的假话?”
“谁知道呢。”镜老师无所谓地笑起来,“又或者,我只是单纯更喜欢现在的世界,也说不定呢。”
说话间,她已经再次起身。座椅在地面上拖动,发出轻微的声响。
“谢谢你和小郭妹妹的招待。这是个很漂亮的怪谈,希望还能有机会再来拜访。”
她礼貌地说着,又对许冥说了句“不用送了”,这才起身往咖啡店外走去,径直走向外面的郭舒艺。
剩下许冥一人,坐在桌前,眼中的思索,却是更重了些。
*
于是,又一天后。
“……哈?”包厢内,面对许冥的疑问,快乐正在剥螃蟹的动作一顿,“什么鬼玩意儿?”
“我说。”许冥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为什么在还没有恢复记忆的时候,就想到和人类合作了呢?”
“……我听到你的问题了。”快乐嗦了口手指上沾到的蟹黄,摇了摇头,“所以我才说,你问得这什么鬼玩意儿。”
许冥:“……”
这个问题,有那么没有含金量吗?不至于吧?
像是看出许冥腹诽,快乐不客气地嗤了一声。
“漫画、本子、PS5。不然呢?难道还能是为了世界和平吗?”她边熟练地拆着面前的螃蟹边道,“顺带一提,今天请你吃饭的这家店也是他们帮我预约的,账记他们头上。随便吃。这个蟹粉小笼可香。”
都这种待遇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对面的许冥夹小笼的动作却是停了下,一时不太确定,这算不算是公款吃喝……
“我还以为会有些更高大上的理由。”她默了一会儿,如实道。
“相信我,当你想要一个本子却懒得去排队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免费服务还送货上门的代购更让你动心。”快乐意味深长道,又嗦了口旁边黄澄澄的蟹粉拌面。
“话说,我们非得在这种矫情的问题上纠结吗?你知不知道我出来一趟有不容易……”
这是实话——大力除草虽说对她向来有求必应,但鉴于她以前也有撂挑子跑路的前科,他们对她可谓盯得相当紧。
出门一趟,又要打报告又要风险评估的,很麻烦的。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左腿已经彻底废了。
尽管那腿上长出的藤蔓已经随着“门”的关闭而褪去,然而直到现在,那条腿依旧如同残废一般,没有任何知觉。
其他的问题倒不是很严重,甚至努力一下,还能自己蹦跶着用一条腿citywalk和玩跳舞机……但光是这一点,也足够引起大力除草的重视了。
虽说她和大力除草的关系远不如镜老师那边和谐,但再怎么也是给他们帮过忙的,帮他们摆脱过不知多少死局,再加上快乐虽然难以相处,但再怎么难也处了那么久……大力除草这边总归是上心的。
上心的结果就是她甫一回去就被按着做了一堆鬼用没有的检查,还受到了相关领导的亲切慰问,以至于出个门都得再加好几道手续。
……烦到快乐自己都忍不住扪心自问,这破单位我是非待不可吗?
……然而想想自己的本子漫画PS5,好像待着也不是不行。
“总之,你要理解,我现在已经不是那种可以随便抛头露面的人了。”快乐说得轻松,一碗蟹粉拌面很快就被呼啦啦嗦掉了半盘,“他们等等还要打电话查岗呢。”
“所以,抛开矫情的问题,也抛开你那种好像在看绿萍小可怜的眼神——直接聊点有价值的吧。”
快乐说着,看了眼面前眼神闪动的许冥,又补充一句:
“而且,再强调一遍,我不是绿萍——知道异化根和人类最大的区别在哪儿吗?就是肢体的缺失,并不会影响异化根的发挥。我用一条腿也能走,八条腿也能走,懂?”
换句话说,她是加强版绿萍!
看不起谁!
“……”
许冥原本鼻子都有点发酸了,被快乐这么一搅和,反倒有些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了。
又顿一会儿,才叫她轻轻吸了口气。
“行吧。那可是你让我问的啊。”
快乐手里剥着螃蟹,漫不经心地点头。
跟着便见对面的许冥坐直了身子。
“所以,‘爬灯塔’,到底是什么意思?”
“……”快乐嗦蟹黄的动作再次凝住。
片刻后,缓缓将手中颤颤的大块蟹黄放了下来。
“那什么。”她轻咳一声,“紫菱啊,姐姐的腿,好像有点不舒服……”
许冥:“……”
少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