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那人所在的建筑物入口并不难找。
一扇伸缩式的铁门,没有锁,只要稍稍使劲就能拽开。
横竖现在许冥灵魂不全,本来也出不去;正好此刻遇到个“兰铎”,接触一下,说不定还能问出些什么。
快乐见她坚持,也没再说什么,被许冥背着跨进建筑物大门,才刚进去,就听许冥低低咦了一声。
快乐:“嗯?又咋啦?”
“没什么,就是这大堂……”许冥咕哝着,再次扫了圈四周,表情愈发惊异,“这怎么看着像我大学宿舍?”
说“像”还是保守了。严格来说,就是一模一样——许冥记得清楚,自己宿舍楼曾经有学生下楼时不小心摔倒,摔得还挺狠,楼梯栏杆都被磕出一个弧。直到许冥毕业,那栏杆都没修复,依旧是弯弯的。
而现在,相同的弧度,也出现在了这边楼梯的栏杆上。
“有意思。原样照搬哦。”快乐越过她的肩膀探出头,“那说明有人对你以前宿舍楼的思念很深哦。”
“思念?”许冥微微蹙眉,转头看了眼门外。
伸缩铁门已被完全拉开,通过门洞,可以看到街对面的建筑。有的像是学校,有的像是居民楼。
许冥心中微动,下意识道:“这里的房子……都是来源于灵魂的思念吗?”
“不然呢?”快乐偏头,“门后那东西,它可不懂这些。”
所以说,这里是相对安全的区域。人的思念会重现模糊的往昔,秩序的残影虽只剩薄薄一层,也还能为迷途的旅人提供些微的庇护。
“也算是梦吧,自我安慰的梦。”快乐漫不经心地说着,又拍了下许冥的肩膀,“话说你刚才看清了吗?他是在几楼?”
“……没数。”许冥抿了抿唇,缓缓收回目光,抬脚往楼上走去,“但我大概能猜到。”
“嗯?”快乐疑惑出声,许冥已经快手快脚地上了楼,没有半秒犹豫,直奔顶楼604室。
一路过来,她们也再没看到其他的人影。整栋楼都静悄悄的,像是一个空寂的梦。许冥站在虚掩的房门前,略一迟疑,却还是先伸手轻轻敲了敲。
她很快就得到了回应。一个清润的声音从门后传了出来:
“请进。”
“……”许冥敲门的手微微一顿,背上的快乐则是没忍住“哟”出了声。
“这嗓子可以嘛,完全不像狗。”
许冥有些无奈地拍她一眼,闭眼做了个深呼吸,方轻轻推开面前的门。
只见屋内,果然是熟悉的陈设。
四张床,上床下桌。右边角落的床铺上罩着熟悉的绿色床帘,正是她大学时生活了几年的地方。
而宿舍的窗边,果然也正坐着一人。
背对着门口的方向,穿着许冥再眼熟不过的黑色连帽卫衣,听到她看门的动静,当即转过了头,在对上视线的瞬间,又很明显的一怔,随即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许冥望着那张脸,却是陷入了沉默。
原因很简单。
——那张脸,确实是兰铎的没错,除了更白更青涩一些,与本人几乎没差别;但同时,就像这里的其他“人”一样……
眼前的“兰铎”,是没有眼睛的。
眼窝处空空****,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再配合脸上温和明媚的笑容,更古怪了——而且,怎么说呢……
看着好像也不是特别聪明的样子。
虽然说,因为本尊的上限摆在那儿,她一开始也没抱太大指望就是了……
许冥心里疑云浮起,深刻怀疑他有没有回答问题的能力,琢磨了一下,还是试探性地先打了个招呼。不料对方偏了偏头,居然真的给出了回应:
“你好。”他轻声说着,虽然语速不快,但吐字清晰,脸上笑容不减,“你怎么也来这儿了?”
“我……意外进来的。”许冥下意识应了一句,又悄悄半转过头,以只有两人能听到音量对着快乐诧异,“他居然会说话!”
“这又不奇怪啊。”快乐却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他们都会。”
许冥:“?”
“你一路过来看到的那些残缺灵魂,都会。”快乐再次强调,“他们都在和你说你好。合着你一句都没听到。”
至于眼前的“兰铎”,估计是因为许冥手里正捏着那张能召唤影犬的卡片,从而和他产生了某种更强烈的联系,这才让他的声音得以传达。
“哦……”许冥若有所思地点头,视线又转向“兰铎”方向。张口正要再问些什么,却听见一阵扑棱棱的声音从对方的眼窝中传来——
一只足有巴掌大的黑色飞蛾,当着许冥的面,从“兰铎”空**的眼睛里爬了出来。
“……”许冥惊得话语顿止,然而几乎是同一时间,她耳边又响起“兰铎”的声音。
【不希望在这里看到你。】
【可还是好开心好开心】
【开心开心。】
【你能找到回去的路吗?别看灯塔啊,千万不要看灯塔。】
许冥:“……”
这……又是什么?
她确定自己听到的是“兰铎”的声音,可眼前的兰铎根本没张嘴。而且这声音的质感似乎也和对方说话时不同,明显要更……空灵飘渺一些。
甚至还有种3d立体环绕的感觉。
似是意识到什么,许冥的目光落在了绕着自己头顶飞舞的蛾子身上。
她背上的快乐则是干脆笑出了声,努力从她身上爬了下来,自行找了张椅子坐下。
“别这么大惊小怪的,谁告诉你他们只能靠嘴说话?”她趴在椅背上,悠然道,“直接来自灵魂的声音,比说出来的更靠谱,不是吗?”
……意思是,这些飞蛾是灵魂的语言?还是说,它们本就是此处灵魂分离出来的一部分?
许冥不太确定地抬眼,再次看向头顶绕个没完的蛾子。不出意外,又听到了一连串的“好开心好开心”。
许冥:……
老实说,还是有点难以接受。总有种能听到别人心声的羞耻感。
不过这种时候,不习惯也没办法。许冥努力无视旁边循环缭绕“好开心”,将目光又转向目前略显青涩的“兰铎”,斟酌片刻,尝试地开口:“那个,你能告诉我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本意是想问兰铎当初交易了什么,才会把他落在这里,不想面前的“兰铎”默了一下,却给出了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
“因为他把我的床占了。”
许冥:“……啊?”
“那张床。”“兰铎”指了指旁边那张罩着绿色床帘的床铺,脸上笑意敛了下去,“这本来是我的床。可他过来强占了之后,就不还给我了。”
……他?
许冥这才惊觉屋里还有其他人,连忙抬头,正见原本紧闭的床帘从内拉开一道缝,露出一张同样没有眼睛的、阴沉沉的人脸,看得许冥又是一怔——
只见那床帘后面,赫然也是个兰铎!
和眼前这个一样,都比原版要青涩不少,瞧着却不是太友好,嘴角下沉,神色冷淡,一张脸垮得像是被人欠了八百万,看到许冥,更是瞬间皱起了眉,很不开心的样子。
旋即冷哼一声,又唰地一下,重重将帘子拉了起来。
看得外面的许冥一愣一愣。
……那什么,没记错的话,这个床位,好像也是我的吧?
又是仿造自己的大学宿舍楼,又是互抢自己的床位……
你们叫兰铎的,都这么变态的吗?
不不,等等,这个不是重点——
重点是,为什么会有两个兰铎?
许冥这回是真傻了,本能地就将目光转向明显更了解这里的快乐。不想快乐这会儿也正拧着眉,对上目光的瞬间,立刻抬抬手,将许冥叫到了自己的旁边。
“诶。”她拍拍许冥,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你老实告诉我,你家狗男人到底做过几次交易?”
“……”被她严肃的表情感染,许冥连措辞都顾不得纠正了。略一沉吟,摇了摇头。
“我没有过去的记忆。”她坦诚道,“只能推测出,他至少交易过一次。”
自己的规则书被侵蚀,最后却被修好,本该濒死的自己也缓了过来,许冥可以确定,这背后兰铎肯定做了什么。
但别的,她也不清楚了。
“那就怪了。”快乐咬唇,“那你家狗男人平时说话做事还正常吗?”
“……挺正常的。”虽然这么说,许冥还是被她的问话挑起了些许不安,“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一般来说,一次交易,是不可能产生两个灵魂碎片的。”快乐沉吟,“而且据我所知,门外的存在,普遍只能承受住一次交易……而且不少人,可能一次都撑不过去。还没见过交易两次的。”
许冥:“……你确定,只有交易产生灵魂碎片吗?”
“不是交易的话,就是他主动献祭了。”快乐鼓了鼓脸颊,“更奇怪了好吗!不是信徒谁献祭啊,做慈善吗?天使献祭人?”
……这倒是。
许冥闭眼思索片刻,又看了看身后乖乖坐着等自己问话的“兰铎”,决定还是先不要妄下结论。
“兰铎。”她再次叫了声对方的名字,注意到对方嘴角轻微的下沉,又试着重新叫了遍,“兰铎铎?”
……于是“好开心好开心”的欢呼,又再次响彻房间。
偏偏这个还不能叫停。许冥只能强忍着那360度的立体环绕声,换了种方式,再次问出那个自己无比在意的问题:
“我知道你在这里,是因为现实的你做了交易。
“那你能告诉我,当时的你,到底交易了些什么吗?”
*
同一时间。
血肉环绕的房间内。
拿着座钟的兰铎不知第几次从外面推门而入,遗憾地冲着屋里的人再次摇头。
陆月灵当即颓下了肩膀,狮子猫焦虑地在“镜老师”头上又踩了几下。
“这下头大了。”陆月灵道,“我们现在根本不知道她躲到了哪个时间点里,这样盲找肯定不行。还是得想点办法吧。”
“关键就是没办法啊。”狮子猫一跃而下,毛绒绒的尾巴不安甩动,“我们都没有相关的能力。唯一一个有能力窥探别人房间的人,这会儿又被寄生了。”
它说着,颇为怨念地看了眼仍在昏迷的“镜老师”,又忍不住冲兰铎嗷呜了一声。
“你也是!”它义正辞严地指责,“你知道她可疑么,当时干嘛不盯着!”
“……?”兰铎被一口锅砸得晕头转向,好一会儿才道,“你当时也没盯着啊?”
“那是因为我在构思我的领养意向书。”猫猫振振有词,仿佛它说得超有道理一样,说到一半,气势却又弱了下去,“她的气息也确实很干净……完全不像受到影响的样子。”
尤其有一个已经被寄生的镜老师摆在旁边,对比就特别明显。
“而且,你们不是说这里是安全区嘛。”狮子猫又补充一句,“我还以为这里挺靠谱的来着。”
毕竟自打进入这个房间后,它确实没再感受到任何的幻觉了,可见这个安全区的规则是一直在生效的。再加上陆月灵他们没说清楚,它也不知道这个安全区是在怪谈原有规则上改出来的,还以为是许冥自己想办法搭建的,也就待得特别放心。
“哇。”听着它的辩词,陆月灵忍不住感叹,“你这也太看得清冥冥老师了,她虽然是挺牛的,但也没厉害到这个份上……诶?”
这句话引起了影犬与狮子猫的同仇敌忾,陆月灵话未说完,就被两个动物瞪得表情一怔。
“她就是这么厉害的!超厉害的!”狮子猫无比肯定地开口,尾巴竖得像天线,“你不懂就不要乱说!”
瘦瘦的影犬在旁边认同地点头。
看得陆月灵又是一怔。
虽然但是,她跟你很熟吗……陆月灵本能地在心里嘀咕一句,总算没把这句杀人诛心的话说出口,转而有些尴尬地咳了声,不太自在地整理起袖口。
“那现在怎么办?”陆月灵扯开话题,“那家伙逃跑,该不会就是为了脱离安全区,再去开那个什么门吧?”
这显然也是其他人所担心的事。所有人再次陷入沉默,片刻后,方见兰铎深深吐出口气。
“这墙里应该还有其他的钟吧。”他说着,快步上前,以目光迅速确认一遍,“许冥的钟、我的钟、顾问和猫的钟……也就是说,这房间里应该有四个座钟。”
其中一个已经被切片许冥拿走了,还剩下三个。方才他出去找了波人,为此又努力抠出一个,还剩下两个,都在面前墙上的脓包里。
猫猫微抬起下巴:“你是想让我们三个都拿上钟,分头去找吗?
“我倒是无所谓,不过房间里最少得留下一个吧?这儿还捆着个俘虏呢。”
被寄生的镜老师和许冥一样,都有着即时修改规则的能力。因此必须留人盯着。
兰铎闻言,却是摇了摇头。
“不用你们,你们守在这儿就行。”兰铎说着,伸手轻轻拨了下颈上的铃铛,小小的金属圆球小幅晃动,明明无舌,却还是发出了阵阵轻响。
随着那阵轻响,瘦削的影犬艰难起身,用力晃动起头部。干瘦的身体被从中间生生分开,劈作两半,倒下的刹那,又瞬间化为了两只较小体型的影犬。
“我去就行。”兰铎抿唇,一拳捣向面前的血肉之墙,向来平和的脸上,竟难得透出几分凌厉,宛如被寒风吹过的雪峰。
“我一个人去。”
从狮子猫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冷冽的侧脸,与笔直捣向血肉之墙的手臂。像一尊充满杀气的雕像。
“……”唇边的胡须微动,猫垂下眼睛,不知为何,心头竟泛起久违的瑟缩之意。
行吧,是它差点忘了。
或许是因为重逢后兰铎的态度一直比较软和,又或许是因为时间太过久远,以至于它竟忘了,最开始相遇时,这家伙有多冷漠,又有多令人畏惧。
“诶,猫。”就在此时,却听兰铎又叫了它一声。
猫猛地抬头:“什么?”
“麻烦过来搭把手。”兰铎依旧维持着那张仿佛被寒风吹过的雪峰般的酷脸,头顶都仿佛盘旋着冷风吹过的声音,“这疙瘩……有点厚。我一个人弄不开。”
“……”
所以真的不能把他扔了,养我吗?
这一刻,猫不禁又陷入了沉思。